第五章 「種子委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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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大鍊鋼鐵那陣，縣裡來了一個姓賀的幹部，擔任我們的總指揮。大隊支委都要聽他的，但他讓人家只喊他老賀就行了。
老賀下達的砍倒大樹做燃料的命令排山倒海似地，獅子嶺上及房前屋后的大樹一棵棵地倒下了。
虢家院后那棵千年古樟，十來個人合抱的腰身，華蓋罩住大半個院落。我力爭刀下留樟，然而我還是救不了老樟的命。當斧頭啃咬老樟的頸脖子的聲音響起時，我的心都碎了。總支書記高年成批評我覺悟不高，我的淚就只有往肚子里咽。四、五把利斧同時從不同的方向向老樟進攻，吭哧吭哧的聲音直響了好幾天，我白天心跳，晚上做噩夢，直到那天老樟朝著幾十人拉繩的方向轟然栽倒。綠色華蓋一倒，整個院子就變了個模樣，從獅子嶺上往下看去，就好象原來一個秀髮女郎被剃了個光頭，趴在那裡無聲地啜泣著了，全沒了往日的生氣。
院子里還有一棵怪樹也被放倒了。那是一棵腰圍有一隻木桶般大小的樹，從後院護坡的石縫裡鑽出來，直指雲天，腰桿筆直。那棵樹的主幹是黑褐色，有一塊一塊的皮翻起似魚的鱗片。樹葉是小片的，略呈橢圓稍帶尖，粗看有點像苦楝樹。奇怪的是它的果，也是橢圓型略長，青色的果扳開一看，裡面是滿滿的白色子粒兒，有一股奇臭。到了夏天，那果實的顏色轉深，再扳開了就嚇人，裡面是擠滿了的小蚊子，象一窩螞蟻正在亂爬著呢，你說奇怪不奇怪？因為這棵怪樹的怪果長活蚊子，人人就都厭惡這棵樹，又因不知其名，人們就都叫它做「蚊子樹」。砍倒臭蚊子樹，是乎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但惟獨我照樣心疼得不行。
說實話，我是愛那棵樹的生命力的，它從石縫裡擠出，奮力將石縫掙開，為自己掙得一點生存的空間，挺出來如一把巨劍。周圍全不見有它的同類的影子，也許它的同類早已死絕，它卻獨選擇了後院這個石縫，孤軍作戰，奮力指天，欲與獅子石試比高呢！
我更愛了那棵樹的耿直性格，它的主幹是那樣筆直，沒一點拖泥帶水，幾丈高以下毫無旁枝末節，乾淨利落，猶如天空里一注黑墨傾瀉直下，遠遠看去，整個形狀恰如一支神仙立在那裡的一支巨型毛筆，這支筆在空中寫了多少個春夏秋冬的風雨雷電霜雪冰雹啊！
我也愛那棵樹與世無爭的孤拗性格，因為人們討厭蚊子、厭惡臭氣，它就因了那不知原由的小果子而遭人白眼。但它並不計較人的冷眼相向，年年出芽先報春，歲歲落葉后收秋，終得成材。至於那滿果子的蚊子，那還沒有科學解釋呢，誰知道是不是樹的錯！比方一個人身上長了虱子，你能說是他的皮膚「生」虱子，把他弄死嗎？我始終不相信樹能生出蚊子來。植物跟動物是兩個世界，別的事物可以相互轉化，動植物之間也能轉化得了嗎？冬蟲夏草那東西其實也不是真的一棵草冬天變成了蟲子，蟲子到夏天又長成了草的，裡面是有學問的呢！人傳婦女肚子里有懷胎十月，而生出怪物來，象蛇啊蛙啊龜啊石頭啊什麼的，也只不過是傳說嘛，有誰親眼見過？我就從來沒見過婦女肚子里能長出一棵樹來的！但我既抗不了老賀的命，也違不了眾人的意，也就救不了「蚊子樹」的命，「蚊子樹」就這麼凄然地倒在了它下面的一口水潭裡，結束生命時連個真正的名字都沒有留下。我不懂植物學，也無法找到它的族譜去追尋它的血脈。說不定這棵樹還是植物界的什麼稀世之珍呢，它一倒下，或者興許就象最後一條恐龍的死亡，一個罕見的植物物種可能就這麼滅絕了的，要真是這樣的話，那損失可就慘重了啊！可是有哪個會想到這些呢，我只有揪著自己的頭髮，仰頭向天，眼光如電，直射穿了雲層！
曬穀坪那裡有一口水潭，潭邊有一棵大栲樹，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是一棵老駝背樹。它的根部在水潭邊，俯身在水潭上空，樹冠罩在水潭中央。夏天小孩們從它的駝背上爬到枝椏葉縫裡，撲通撲通栽進水裡，是別有情致的跳水場所。人從樹的枝椏上還能直接躍到水潭的對岸呢！這棵大栲樹的樹榦不是圓的，當然也不是扁的，可是奇形怪狀，曲曲折折，凸凸凹凹，坎坎窪窪，疤里疤拉，疙里疙瘩的，恰如龔自珍筆下的病梅那樣。它的主幹部分已經沒有了樹皮，一片磣白的骨頭似地。那飽經滄桑的風骨，說不定比那棵古樟的年紀還大呢！只不過樹榦沒有老樟那麼粗，但它的骨頭絕對比老樟還硬得多，看那不要皮而直面霜雨雪風日的磣白的樹榦，也就石頭一樣的質地。但它絕對還沒到風燭殘年，它的枝幹裹著青褐色的厚皮，它的葉片綠得發亮，它的果有點象柿子，表皮光滑著。青色的果到秋天逐漸變暗以至於黃褐色。那果子咬一口澀得你的舌頭三天嘗不出飯菜的味道，裡面的汁液能膠住你的嘴巴叫你張不開口。可是這東西要是塞進米里、穀子里、糠裡面捂上那麼個把禮拜再拿出來的話，手捏之變軟，一口下去澀中有甘甜，美妙無比的。果子搗爛熬成的汁液用來漿魚網，魚網可變得硬而有力，幾乎能挺起來的樣子，在水裡浸泡個十年八載的也不會爛網。而那果子的產量很高，人們每年打下一擔一擔的果子挑回家，用來漿網、漿蚊帳、漿衣服呀什麼的，被漿過的織品經久耐用吶！那果子人們就叫它做「栲子」。這栲樹可是一種很古老的樹種了，據說早在殷周以前，人們就拿「栲子」來製作栲膠、染魚網或者漿布了。
栲樹被伐倒下來后水潭裝它不下，它在水潭上面凌空架起了一座橋。
院里還有一株高大的酸棗樹，小孩子們常常貓也似地竄到樹上，藏進茂密的葉子當中不見了人影，只聽得見聲音。酸棗果熟變黃變軟時酸里透甜，只不過果肉薄薄的一層不多也，稍含一下就只剩下了硬骨頭一顆，啃之不動，棄之可惜，便只是久含品酸，酸甜綿長，可利咽生津。酸棗未熟時吃法倒是當地一絕的。青果以石搗裂去骨，塞進青辣椒一顆，一口下去是酸辛辣烈熱，令你眼眯嘴張，滿口生煙，刺激莫過，尤為懷孕婦女之愛物！
老樟、老「蚊」、老栲、老酸棗，是虢家院里木本中四大「###」，它們相繼倒下后，我很長一段時間精神委靡不振，再不敢爬到獅子嶺的獅子石上朝下面眺望虢家大院了。從那裡再看虢家院子，不只是美麗女郎被剃了個光頭的樣子，簡直就象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被剝光了衣服，淌出一副生硬的肋骨一樣地刺眼，或者就如一個人頭上的癩瘡疤了！
我說什麼也不理解，我不相信這麼做會是**的決定。**讀了那麼多的書，文、史、哲博古通今，文章寫得多漂亮，說話說得多在理。**既是領袖，也是個大學問家。我敢說，他老人家就絕對不會下令將北京的古樹都給砍了，變成一個光禿禿的北京，變成瘡疤似的紫禁城、頤和園……中國變成一個光禿禿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要是那樣的話，怎麼還能說是地大物博呢？於是，我就總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這樣想著，過了幾天我就寫了一張大字報張貼了出來，開頭是這樣的：
「老賀老賀，工作不錯。大樹要砍，小樹也斫……」洋洋洒洒一大篇呢。只是說得比較隱晦一點，我沒辦法照直說，只好這樣。誰知老賀看了倒笑咪咪的，他顯然是把我的大字報權當作了表揚稿，沒有讀出個中味來。（關於父親這張詩體大字報，因為原文太長，在這裡就沒有全文引錄了。）
鍊鋼鐵不是用礦石來煉，當然老百姓也開不了鐵礦，而是用廢鋼鐵來鍊鋼。拿現成的鋼鐵來鍊鋼，我雖然不懂科學和經濟學，但總覺得找不到生產的意義之所在。那不過是「回收」廢鋼鐵，處理「硬垃圾」罷了，總也沒法說得上是鍊鋼。何況回收的還不全是廢鋼鐵，家家戶戶開不了伙了，吃大食堂了，老賀與總支書記高年成要求把各家的鐵鍋收盡，不分好鍋與爛鍋，全收了。集體有大鍋，家裡還要個小鍋做什麼呢？收鍋的工作是我帶人去做的。我決定給每戶留下一口鍋。有一戶人家竟然沒有鍋，若碰上高支書，定要叫人家上圩場買一口鍋來完成任務不可。我呢，倒給人家發了一口鍋讓給留著，日後備用。有的人家裡既有好鍋，也有爛鍋的，我就收了爛鍋給人家留下一口好鍋。遇到哪家全是爛鍋的，我就將爛鍋全收上來，再補給一隻好鍋給留著。這哪裡是上面收鍋鍊鋼鐵的意思呢，倒不如說是鐵鍋「普查」和在普查基礎上的鐵鍋「分配」了！事後鄉親們雖然感激，我卻受到了嚴格的批評。
土法鍊鋼，全民動員，男女老少，赤膊上陣。經濟規律可以丟了，但科學也會死亡嗎？我想那時真要有什麼外星人的話，太空中遙看我們田間地頭忙忙碌碌土法鍊鋼的眾鄉親，不會象一群群螞蟻在忙忙碌碌著決心建一座頤和園吧？
不管怎樣，土高爐還是建了起來，大樹粉身碎骨，葬身火海，化為了灰燼。鄉親們的鐵鍋變成了鐵坨坨，真正成了我原來所說的「硬垃圾」了，鋥亮的鋼在哪裡呢？
大鍊鋼鐵總指揮老賀走後，這裡的工作仍舊搞得有板有眼。人是要吃飯的，鋼鐵不能當飯吃，農業是根本問題，還是要大搞農業的。搞農業的第一個關鍵是積肥，有了肥料莊稼才長得好，才有產量。那時沒有化肥，主要靠積農肥，傳統積肥的第一要素便是燒火灰。
以前單幹的時候，家家戶戶自刨草皮，堆成堆，周圍點上火，煙出火不出，捂上好幾天，草皮堆矮下去，綠色變成黑色了，就成了草木灰。一到燒草灰的季節，田間地頭這裡一堆，那裡一堆，有如一片片的小丘陵似地。每個小丘陵頂上冒出一股煙，裊裊開來，冉冉升到雲空里。疑是塞北狼煙起，卻為江南秋意濃。煙堆多了，整個原野里充滿了一股令人微醉的草香，似滿天的大霧漫過來，暖暖地擁抱著每一個人，輕柔地捏住你的鼻子，往你的胸腔里罐進秋天特有的農事氣息。
高年成的靈感也許來自土法鍊鋼的高爐，草灰燒法是化零為整了。要說呢，這當然也是符合集體生產理念的。高年成的最新創意是，刨起的草皮被集中起來，堆成了一座山。周圍幾個方向分別掏了洞，塞進冬茅草、干牛糞引火。這麼一座山似的草皮堆，濃煙要冒個十天半月的，大規模的草灰才燒成。
接下來高年成真的就想到要用爐窯來燒草灰了，人的思維就是不斷地發展的呀。
建起了一座大窯，窯底安裝了鐵爐條子，草皮一股腦兒倒進窯里，爐條子底下直接燒柴火，有專人從爐條子下面不斷地掏草灰，掏出來后再從窯口那裡扒出來。爐窯旁邊打起一個大廠棚，出窯的火灰在廠棚下面堆著。這樣，我們燒火灰就實現了作坊式、專業化，要換句話說，我們等於是建成了一座「火灰加工廠」。陳水根支委會寫材料，材料送到縣裡，縣裡高度重視。這就是農民的發明創造嘛，中國農民一旦組織起來，就有了敢想敢幹的精神，就有了人間奇迹！
縣裡決定在老鋪開一個農業生產現場會。
為迎接現場會的召開，高年成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發動男女老少刨草皮，開展勞動競賽，看誰的草皮堆堆得高。地里差不多沒有多少草皮可刨了，就上山刨苔皮。第二件事是將各家原有的草灰集中到廠棚，外面一層蓋上剛出窯的新灰，說是上級來檢查工作，必要的形式也是許可的。第三件事呢，是叫人伐倒山上幾棵老松，鋸成木板，做成一個個木槽子。松木槽子從窯口那裡開始，一段一段地接起來，一直通到山腳。出窯的火灰從木頭槽子里滑下來，在山腳堆成堆，就實現了燒火灰的「半自動化」。
現場會開得很隆重，與會人員真是大開了眼界。老鋪支委出盡風頭，領導講話熱情洋溢，推廣經驗理所當然。
殺了兩頭豬，撈了幾十斤魚，宰了九隻雞十隻鴨，一餐開了幾十桌呀！做榜樣的人是相當好客的，只是把菜做得太咸，人太好客但客卻不好太鹹的菜。領導和各地來的參觀人員走後，自家往鍋里將菜摻水解淡了以後，還吃了好幾天，象過節似地。你母親是幫廚的婦女之一，也跟著過了幾天神仙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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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大鍊鋼鐵那陣，縣裡來了一個姓賀的幹部，擔任我們的總指揮。大隊支委都要聽他的，但他讓人家只喊他老賀就行了。
老賀下達的砍倒大樹做燃料的命令排山倒海似地，獅子嶺上及房前屋后的大樹一棵棵地倒下了。
虢家院后那棵千年古樟，十來個人合抱的腰身，華蓋罩住大半個院落。我力爭刀下留樟，然而我還是救不了老樟的命。當斧頭啃咬老樟的頸脖子的聲音響起時，我的心都碎了。總支書記高年成批評我覺悟不高，我的淚就只有往肚子里咽。四、五把利斧同時從不同的方向向老樟進攻，吭哧吭哧的聲音直響了好幾天，我白天心跳，晚上做噩夢，直到那天老樟朝著幾十人拉繩的方向轟然栽倒。綠色華蓋一倒，整個院子就變了個模樣，從獅子嶺上往下看去，就好象原來一個秀髮女郎被剃了個光頭，趴在那裡無聲地啜泣著了，全沒了往日的生氣。
院子里還有一棵怪樹也被放倒了。那是一棵腰圍有一隻木桶般大小的樹，從後院護坡的石縫裡鑽出來，直指雲天，腰桿筆直。那棵樹的主幹是黑褐色，有一塊一塊的皮翻起似魚的鱗片。樹葉是小片的，略呈橢圓稍帶尖，粗看有點像苦楝樹。奇怪的是它的果，也是橢圓型略長，青色的果扳開一看，裡面是滿滿的白色子粒兒，有一股奇臭。到了夏天，那果實的顏色轉深，再扳開了就嚇人，裡面是擠滿了的小蚊子，象一窩螞蟻正在亂爬著呢，你說奇怪不奇怪？因為這棵怪樹的怪果長活蚊子，人人就都厭惡這棵樹，又因不知其名，人們就都叫它做「蚊子樹」。砍倒臭蚊子樹，是乎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但惟獨我照樣心疼得不行。
說實話，我是愛那棵樹的生命力的，它從石縫裡擠出，奮力將石縫掙開，為自己掙得一點生存的空間，挺出來如一把巨劍。周圍全不見有它的同類的影子，也許它的同類早已死絕，它卻獨選擇了後院這個石縫，孤軍作戰，奮力指天，欲與獅子石試比高呢！
我更愛了那棵樹的耿直性格，它的主幹是那樣筆直，沒一點拖泥帶水，幾丈高以下毫無旁枝末節，乾淨利落，猶如天空里一注黑墨傾瀉直下，遠遠看去，整個形狀恰如一支神仙立在那裡的一支巨型毛筆，這支筆在空中寫了多少個春夏秋冬的風雨雷電霜雪冰雹啊！
我也愛那棵樹與世無爭的孤拗性格，因為人們討厭蚊子、厭惡臭氣，它就因了那不知原由的小果子而遭人白眼。但它並不計較人的冷眼相向，年年出芽先報春，歲歲落葉后收秋，終得成材。至於那滿果子的蚊子，那還沒有科學解釋呢，誰知道是不是樹的錯！比方一個人身上長了虱子，你能說是他的皮膚「生」虱子，把他弄死嗎？我始終不相信樹能生出蚊子來。植物跟動物是兩個世界，別的事物可以相互轉化，動植物之間也能轉化得了嗎？冬蟲夏草那東西其實也不是真的一棵草冬天變成了蟲子，蟲子到夏天又長成了草的，裡面是有學問的呢！人傳婦女肚子里有懷胎十月，而生出怪物來，象蛇啊蛙啊龜啊石頭啊什麼的，也只不過是傳說嘛，有誰親眼見過？我就從來沒見過婦女肚子里能長出一棵樹來的！但我既抗不了老賀的命，也違不了眾人的意，也就救不了「蚊子樹」的命，「蚊子樹」就這麼凄然地倒在了它下面的一口水潭裡，結束生命時連個真正的名字都沒有留下。我不懂植物學，也無法找到它的族譜去追尋它的血脈。說不定這棵樹還是植物界的什麼稀世之珍呢，它一倒下，或者興許就象最後一條恐龍的死亡，一個罕見的植物物種可能就這麼滅絕了的，要真是這樣的話，那損失可就慘重了啊！可是有哪個會想到這些呢，我只有揪著自己的頭髮，仰頭向天，眼光如電，直射穿了雲層！
曬穀坪那裡有一口水潭，潭邊有一棵大栲樹，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是一棵老駝背樹。它的根部在水潭邊，俯身在水潭上空，樹冠罩在水潭中央。夏天小孩們從它的駝背上爬到枝椏葉縫裡，撲通撲通栽進水裡，是別有情致的跳水場所。人從樹的枝椏上還能直接躍到水潭的對岸呢！這棵大栲樹的樹榦不是圓的，當然也不是扁的，可是奇形怪狀，曲曲折折，凸凸凹凹，坎坎窪窪，疤里疤拉，疙里疙瘩的，恰如龔自珍筆下的病梅那樣。它的主幹部分已經沒有了樹皮，一片磣白的骨頭似地。那飽經滄桑的風骨，說不定比那棵古樟的年紀還大呢！只不過樹榦沒有老樟那麼粗，但它的骨頭絕對比老樟還硬得多，看那不要皮而直面霜雨雪風日的磣白的樹榦，也就石頭一樣的質地。但它絕對還沒到風燭殘年，它的枝幹裹著青褐色的厚皮，它的葉片綠得發亮，它的果有點象柿子，表皮光滑著。青色的果到秋天逐漸變暗以至於黃褐色。那果子咬一口澀得你的舌頭三天嘗不出飯菜的味道，裡面的汁液能膠住你的嘴巴叫你張不開口。可是這東西要是塞進米里、穀子里、糠裡面捂上那麼個把禮拜再拿出來的話，手捏之變軟，一口下去澀中有甘甜，美妙無比的。果子搗爛熬成的汁液用來漿魚網，魚網可變得硬而有力，幾乎能挺起來的樣子，在水裡浸泡個十年八載的也不會爛網。而那果子的產量很高，人們每年打下一擔一擔的果子挑回家，用來漿網、漿蚊帳、漿衣服呀什麼的，被漿過的織品經久耐用吶！那果子人們就叫它做「栲子」。這栲樹可是一種很古老的樹種了，據說早在殷周以前，人們就拿「栲子」來製作栲膠、染魚網或者漿布了。
栲樹被伐倒下來后水潭裝它不下，它在水潭上面凌空架起了一座橋。
院里還有一株高大的酸棗樹，小孩子們常常貓也似地竄到樹上，藏進茂密的葉子當中不見了人影，只聽得見聲音。酸棗果熟變黃變軟時酸里透甜，只不過果肉薄薄的一層不多也，稍含一下就只剩下了硬骨頭一顆，啃之不動，棄之可惜，便只是久含品酸，酸甜綿長，可利咽生津。酸棗未熟時吃法倒是當地一絕的。青果以石搗裂去骨，塞進青辣椒一顆，一口下去是酸辛辣烈熱，令你眼眯嘴張，滿口生煙，刺激莫過，尤為懷孕婦女之愛物！
老樟、老「蚊」、老栲、老酸棗，是虢家院里木本中四大「###」，它們相繼倒下后，我很長一段時間精神委靡不振，再不敢爬到獅子嶺的獅子石上朝下面眺望虢家大院了。從那裡再看虢家院子，不只是美麗女郎被剃了個光頭的樣子，簡直就象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被剝光了衣服，淌出一副生硬的肋骨一樣地刺眼，或者就如一個人頭上的癩瘡疤了！
我說什麼也不理解，我不相信這麼做會是**的決定。**讀了那麼多的書，文、史、哲博古通今，文章寫得多漂亮，說話說得多在理。**既是領袖，也是個大學問家。我敢說，他老人家就絕對不會下令將北京的古樹都給砍了，變成一個光禿禿的北京，變成瘡疤似的紫禁城、頤和園……中國變成一個光禿禿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要是那樣的話，怎麼還能說是地大物博呢？於是，我就總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這樣想著，過了幾天我就寫了一張大字報張貼了出來，開頭是這樣的：
「老賀老賀，工作不錯。大樹要砍，小樹也斫……」洋洋洒洒一大篇呢。只是說得比較隱晦一點，我沒辦法照直說，只好這樣。誰知老賀看了倒笑咪咪的，他顯然是把我的大字報權當作了表揚稿，沒有讀出個中味來。（關於父親這張詩體大字報，因為原文太長，在這裡就沒有全文引錄了。）
鍊鋼鐵不是用礦石來煉，當然老百姓也開不了鐵礦，而是用廢鋼鐵來鍊鋼。拿現成的鋼鐵來鍊鋼，我雖然不懂科學和經濟學，但總覺得找不到生產的意義之所在。那不過是「回收」廢鋼鐵，處理「硬垃圾」罷了，總也沒法說得上是鍊鋼。何況回收的還不全是廢鋼鐵，家家戶戶開不了伙了，吃大食堂了，老賀與總支書記高年成要求把各家的鐵鍋收盡，不分好鍋與爛鍋，全收了。集體有大鍋，家裡還要個小鍋做什麼呢？收鍋的工作是我帶人去做的。我決定給每戶留下一口鍋。有一戶人家竟然沒有鍋，若碰上高支書，定要叫人家上圩場買一口鍋來完成任務不可。我呢，倒給人家發了一口鍋讓給留著，日後備用。有的人家裡既有好鍋，也有爛鍋的，我就收了爛鍋給人家留下一口好鍋。遇到哪家全是爛鍋的，我就將爛鍋全收上來，再補給一隻好鍋給留著。這哪裡是上面收鍋鍊鋼鐵的意思呢，倒不如說是鐵鍋「普查」和在普查基礎上的鐵鍋「分配」了！事後鄉親們雖然感激，我卻受到了嚴格的批評。
土法鍊鋼，全民動員，男女老少，赤膊上陣。經濟規律可以丟了，但科學也會死亡嗎？我想那時真要有什麼外星人的話，太空中遙看我們田間地頭忙忙碌碌土法鍊鋼的眾鄉親，不會象一群群螞蟻在忙忙碌碌著決心建一座頤和園吧？
不管怎樣，土高爐還是建了起來，大樹粉身碎骨，葬身火海，化為了灰燼。鄉親們的鐵鍋變成了鐵坨坨，真正成了我原來所說的「硬垃圾」了，鋥亮的鋼在哪裡呢？
大鍊鋼鐵總指揮老賀走後，這裡的工作仍舊搞得有板有眼。人是要吃飯的，鋼鐵不能當飯吃，農業是根本問題，還是要大搞農業的。搞農業的第一個關鍵是積肥，有了肥料莊稼才長得好，才有產量。那時沒有化肥，主要靠積農肥，傳統積肥的第一要素便是燒火灰。
以前單幹的時候，家家戶戶自刨草皮，堆成堆，周圍點上火，煙出火不出，捂上好幾天，草皮堆矮下去，綠色變成黑色了，就成了草木灰。一到燒草灰的季節，田間地頭這裡一堆，那裡一堆，有如一片片的小丘陵似地。每個小丘陵頂上冒出一股煙，裊裊開來，冉冉升到雲空里。疑是塞北狼煙起，卻為江南秋意濃。煙堆多了，整個原野里充滿了一股令人微醉的草香，似滿天的大霧漫過來，暖暖地擁抱著每一個人，輕柔地捏住你的鼻子，往你的胸腔里罐進秋天特有的農事氣息。
高年成的靈感也許來自土法鍊鋼的高爐，草灰燒法是化零為整了。要說呢，這當然也是符合集體生產理念的。高年成的最新創意是，刨起的草皮被集中起來，堆成了一座山。周圍幾個方向分別掏了洞，塞進冬茅草、干牛糞引火。這麼一座山似的草皮堆，濃煙要冒個十天半月的，大規模的草灰才燒成。
接下來高年成真的就想到要用爐窯來燒草灰了，人的思維就是不斷地發展的呀。
建起了一座大窯，窯底安裝了鐵爐條子，草皮一股腦兒倒進窯里，爐條子底下直接燒柴火，有專人從爐條子下面不斷地掏草灰，掏出來后再從窯口那裡扒出來。爐窯旁邊打起一個大廠棚，出窯的火灰在廠棚下面堆著。這樣，我們燒火灰就實現了作坊式、專業化，要換句話說，我們等於是建成了一座「火灰加工廠」。陳水根支委會寫材料，材料送到縣裡，縣裡高度重視。這就是農民的發明創造嘛，中國農民一旦組織起來，就有了敢想敢幹的精神，就有了人間奇迹！
縣裡決定在老鋪開一個農業生產現場會。
為迎接現場會的召開，高年成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發動男女老少刨草皮，開展勞動競賽，看誰的草皮堆堆得高。地里差不多沒有多少草皮可刨了，就上山刨苔皮。第二件事是將各家原有的草灰集中到廠棚，外面一層蓋上剛出窯的新灰，說是上級來檢查工作，必要的形式也是許可的。第三件事呢，是叫人伐倒山上幾棵老松，鋸成木板，做成一個個木槽子。松木槽子從窯口那裡開始，一段一段地接起來，一直通到山腳。出窯的火灰從木頭槽子里滑下來，在山腳堆成堆，就實現了燒火灰的「半自動化」。
現場會開得很隆重，與會人員真是大開了眼界。老鋪支委出盡風頭，領導講話熱情洋溢，推廣經驗理所當然。
殺了兩頭豬，撈了幾十斤魚，宰了九隻雞十隻鴨，一餐開了幾十桌呀！做榜樣的人是相當好客的，只是把菜做得太咸，人太好客但客卻不好太鹹的菜。領導和各地來的參觀人員走後，自家往鍋里將菜摻水解淡了以後，還吃了好幾天，象過節似地。你母親是幫廚的婦女之一，也跟著過了幾天神仙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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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大鍊鋼鐵那陣，縣裡來了一個姓賀的幹部，擔任我們的總指揮。大隊支委都要聽他的，但他讓人家只喊他老賀就行了。
老賀下達的砍倒大樹做燃料的命令排山倒海似地，獅子嶺上及房前屋后的大樹一棵棵地倒下了。
虢家院后那棵千年古樟，十來個人合抱的腰身，華蓋罩住大半個院落。我力爭刀下留樟，然而我還是救不了老樟的命。當斧頭啃咬老樟的頸脖子的聲音響起時，我的心都碎了。總支書記高年成批評我覺悟不高，我的淚就只有往肚子里咽。四、五把利斧同時從不同的方向向老樟進攻，吭哧吭哧的聲音直響了好幾天，我白天心跳，晚上做噩夢，直到那天老樟朝著幾十人拉繩的方向轟然栽倒。綠色華蓋一倒，整個院子就變了個模樣，從獅子嶺上往下看去，就好象原來一個秀髮女郎被剃了個光頭，趴在那裡無聲地啜泣著了，全沒了往日的生氣。
院子里還有一棵怪樹也被放倒了。那是一棵腰圍有一隻木桶般大小的樹，從後院護坡的石縫裡鑽出來，直指雲天，腰桿筆直。那棵樹的主幹是黑褐色，有一塊一塊的皮翻起似魚的鱗片。樹葉是小片的，略呈橢圓稍帶尖，粗看有點像苦楝樹。奇怪的是它的果，也是橢圓型略長，青色的果扳開一看，裡面是滿滿的白色子粒兒，有一股奇臭。到了夏天，那果實的顏色轉深，再扳開了就嚇人，裡面是擠滿了的小蚊子，象一窩螞蟻正在亂爬著呢，你說奇怪不奇怪？因為這棵怪樹的怪果長活蚊子，人人就都厭惡這棵樹，又因不知其名，人們就都叫它做「蚊子樹」。砍倒臭蚊子樹，是乎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但惟獨我照樣心疼得不行。
說實話，我是愛那棵樹的生命力的，它從石縫裡擠出，奮力將石縫掙開，為自己掙得一點生存的空間，挺出來如一把巨劍。周圍全不見有它的同類的影子，也許它的同類早已死絕，它卻獨選擇了後院這個石縫，孤軍作戰，奮力指天，欲與獅子石試比高呢！
我更愛了那棵樹的耿直性格，它的主幹是那樣筆直，沒一點拖泥帶水，幾丈高以下毫無旁枝末節，乾淨利落，猶如天空里一注黑墨傾瀉直下，遠遠看去，整個形狀恰如一支神仙立在那裡的一支巨型毛筆，這支筆在空中寫了多少個春夏秋冬的風雨雷電霜雪冰雹啊！
我也愛那棵樹與世無爭的孤拗性格，因為人們討厭蚊子、厭惡臭氣，它就因了那不知原由的小果子而遭人白眼。但它並不計較人的冷眼相向，年年出芽先報春，歲歲落葉后收秋，終得成材。至於那滿果子的蚊子，那還沒有科學解釋呢，誰知道是不是樹的錯！比方一個人身上長了虱子，你能說是他的皮膚「生」虱子，把他弄死嗎？我始終不相信樹能生出蚊子來。植物跟動物是兩個世界，別的事物可以相互轉化，動植物之間也能轉化得了嗎？冬蟲夏草那東西其實也不是真的一棵草冬天變成了蟲子，蟲子到夏天又長成了草的，裡面是有學問的呢！人傳婦女肚子里有懷胎十月，而生出怪物來，象蛇啊蛙啊龜啊石頭啊什麼的，也只不過是傳說嘛，有誰親眼見過？我就從來沒見過婦女肚子里能長出一棵樹來的！但我既抗不了老賀的命，也違不了眾人的意，也就救不了「蚊子樹」的命，「蚊子樹」就這麼凄然地倒在了它下面的一口水潭裡，結束生命時連個真正的名字都沒有留下。我不懂植物學，也無法找到它的族譜去追尋它的血脈。說不定這棵樹還是植物界的什麼稀世之珍呢，它一倒下，或者興許就象最後一條恐龍的死亡，一個罕見的植物物種可能就這麼滅絕了的，要真是這樣的話，那損失可就慘重了啊！可是有哪個會想到這些呢，我只有揪著自己的頭髮，仰頭向天，眼光如電，直射穿了雲層！
曬穀坪那裡有一口水潭，潭邊有一棵大栲樹，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是一棵老駝背樹。它的根部在水潭邊，俯身在水潭上空，樹冠罩在水潭中央。夏天小孩們從它的駝背上爬到枝椏葉縫裡，撲通撲通栽進水裡，是別有情致的跳水場所。人從樹的枝椏上還能直接躍到水潭的對岸呢！這棵大栲樹的樹榦不是圓的，當然也不是扁的，可是奇形怪狀，曲曲折折，凸凸凹凹，坎坎窪窪，疤里疤拉，疙里疙瘩的，恰如龔自珍筆下的病梅那樣。它的主幹部分已經沒有了樹皮，一片磣白的骨頭似地。那飽經滄桑的風骨，說不定比那棵古樟的年紀還大呢！只不過樹榦沒有老樟那麼粗，但它的骨頭絕對比老樟還硬得多，看那不要皮而直面霜雨雪風日的磣白的樹榦，也就石頭一樣的質地。但它絕對還沒到風燭殘年，它的枝幹裹著青褐色的厚皮，它的葉片綠得發亮，它的果有點象柿子，表皮光滑著。青色的果到秋天逐漸變暗以至於黃褐色。那果子咬一口澀得你的舌頭三天嘗不出飯菜的味道，裡面的汁液能膠住你的嘴巴叫你張不開口。可是這東西要是塞進米里、穀子里、糠裡面捂上那麼個把禮拜再拿出來的話，手捏之變軟，一口下去澀中有甘甜，美妙無比的。果子搗爛熬成的汁液用來漿魚網，魚網可變得硬而有力，幾乎能挺起來的樣子，在水裡浸泡個十年八載的也不會爛網。而那果子的產量很高，人們每年打下一擔一擔的果子挑回家，用來漿網、漿蚊帳、漿衣服呀什麼的，被漿過的織品經久耐用吶！那果子人們就叫它做「栲子」。這栲樹可是一種很古老的樹種了，據說早在殷周以前，人們就拿「栲子」來製作栲膠、染魚網或者漿布了。
栲樹被伐倒下來后水潭裝它不下，它在水潭上面凌空架起了一座橋。
院里還有一株高大的酸棗樹，小孩子們常常貓也似地竄到樹上，藏進茂密的葉子當中不見了人影，只聽得見聲音。酸棗果熟變黃變軟時酸里透甜，只不過果肉薄薄的一層不多也，稍含一下就只剩下了硬骨頭一顆，啃之不動，棄之可惜，便只是久含品酸，酸甜綿長，可利咽生津。酸棗未熟時吃法倒是當地一絕的。青果以石搗裂去骨，塞進青辣椒一顆，一口下去是酸辛辣烈熱，令你眼眯嘴張，滿口生煙，刺激莫過，尤為懷孕婦女之愛物！
老樟、老「蚊」、老栲、老酸棗，是虢家院里木本中四大「###」，它們相繼倒下后，我很長一段時間精神委靡不振，再不敢爬到獅子嶺的獅子石上朝下面眺望虢家大院了。從那裡再看虢家院子，不只是美麗女郎被剃了個光頭的樣子，簡直就象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被剝光了衣服，淌出一副生硬的肋骨一樣地刺眼，或者就如一個人頭上的癩瘡疤了！
我說什麼也不理解，我不相信這麼做會是**的決定。**讀了那麼多的書，文、史、哲博古通今，文章寫得多漂亮，說話說得多在理。**既是領袖，也是個大學問家。我敢說，他老人家就絕對不會下令將北京的古樹都給砍了，變成一個光禿禿的北京，變成瘡疤似的紫禁城、頤和園……中國變成一個光禿禿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要是那樣的話，怎麼還能說是地大物博呢？於是，我就總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這樣想著，過了幾天我就寫了一張大字報張貼了出來，開頭是這樣的：
「老賀老賀，工作不錯。大樹要砍，小樹也斫……」洋洋洒洒一大篇呢。只是說得比較隱晦一點，我沒辦法照直說，只好這樣。誰知老賀看了倒笑咪咪的，他顯然是把我的大字報權當作了表揚稿，沒有讀出個中味來。（關於父親這張詩體大字報，因為原文太長，在這裡就沒有全文引錄了。）
鍊鋼鐵不是用礦石來煉，當然老百姓也開不了鐵礦，而是用廢鋼鐵來鍊鋼。拿現成的鋼鐵來鍊鋼，我雖然不懂科學和經濟學，但總覺得找不到生產的意義之所在。那不過是「回收」廢鋼鐵，處理「硬垃圾」罷了，總也沒法說得上是鍊鋼。何況回收的還不全是廢鋼鐵，家家戶戶開不了伙了，吃大食堂了，老賀與總支書記高年成要求把各家的鐵鍋收盡，不分好鍋與爛鍋，全收了。集體有大鍋，家裡還要個小鍋做什麼呢？收鍋的工作是我帶人去做的。我決定給每戶留下一口鍋。有一戶人家竟然沒有鍋，若碰上高支書，定要叫人家上圩場買一口鍋來完成任務不可。我呢，倒給人家發了一口鍋讓給留著，日後備用。有的人家裡既有好鍋，也有爛鍋的，我就收了爛鍋給人家留下一口好鍋。遇到哪家全是爛鍋的，我就將爛鍋全收上來，再補給一隻好鍋給留著。這哪裡是上面收鍋鍊鋼鐵的意思呢，倒不如說是鐵鍋「普查」和在普查基礎上的鐵鍋「分配」了！事後鄉親們雖然感激，我卻受到了嚴格的批評。
土法鍊鋼，全民動員，男女老少，赤膊上陣。經濟規律可以丟了，但科學也會死亡嗎？我想那時真要有什麼外星人的話，太空中遙看我們田間地頭忙忙碌碌土法鍊鋼的眾鄉親，不會象一群群螞蟻在忙忙碌碌著決心建一座頤和園吧？
不管怎樣，土高爐還是建了起來，大樹粉身碎骨，葬身火海，化為了灰燼。鄉親們的鐵鍋變成了鐵坨坨，真正成了我原來所說的「硬垃圾」了，鋥亮的鋼在哪裡呢？
大鍊鋼鐵總指揮老賀走後，這裡的工作仍舊搞得有板有眼。人是要吃飯的，鋼鐵不能當飯吃，農業是根本問題，還是要大搞農業的。搞農業的第一個關鍵是積肥，有了肥料莊稼才長得好，才有產量。那時沒有化肥，主要靠積農肥，傳統積肥的第一要素便是燒火灰。
以前單幹的時候，家家戶戶自刨草皮，堆成堆，周圍點上火，煙出火不出，捂上好幾天，草皮堆矮下去，綠色變成黑色了，就成了草木灰。一到燒草灰的季節，田間地頭這裡一堆，那裡一堆，有如一片片的小丘陵似地。每個小丘陵頂上冒出一股煙，裊裊開來，冉冉升到雲空里。疑是塞北狼煙起，卻為江南秋意濃。煙堆多了，整個原野里充滿了一股令人微醉的草香，似滿天的大霧漫過來，暖暖地擁抱著每一個人，輕柔地捏住你的鼻子，往你的胸腔里罐進秋天特有的農事氣息。
高年成的靈感也許來自土法鍊鋼的高爐，草灰燒法是化零為整了。要說呢，這當然也是符合集體生產理念的。高年成的最新創意是，刨起的草皮被集中起來，堆成了一座山。周圍幾個方向分別掏了洞，塞進冬茅草、干牛糞引火。這麼一座山似的草皮堆，濃煙要冒個十天半月的，大規模的草灰才燒成。
接下來高年成真的就想到要用爐窯來燒草灰了，人的思維就是不斷地發展的呀。
建起了一座大窯，窯底安裝了鐵爐條子，草皮一股腦兒倒進窯里，爐條子底下直接燒柴火，有專人從爐條子下面不斷地掏草灰，掏出來后再從窯口那裡扒出來。爐窯旁邊打起一個大廠棚，出窯的火灰在廠棚下面堆著。這樣，我們燒火灰就實現了作坊式、專業化，要換句話說，我們等於是建成了一座「火灰加工廠」。陳水根支委會寫材料，材料送到縣裡，縣裡高度重視。這就是農民的發明創造嘛，中國農民一旦組織起來，就有了敢想敢幹的精神，就有了人間奇迹！
縣裡決定在老鋪開一個農業生產現場會。
為迎接現場會的召開，高年成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發動男女老少刨草皮，開展勞動競賽，看誰的草皮堆堆得高。地里差不多沒有多少草皮可刨了，就上山刨苔皮。第二件事是將各家原有的草灰集中到廠棚，外面一層蓋上剛出窯的新灰，說是上級來檢查工作，必要的形式也是許可的。第三件事呢，是叫人伐倒山上幾棵老松，鋸成木板，做成一個個木槽子。松木槽子從窯口那裡開始，一段一段地接起來，一直通到山腳。出窯的火灰從木頭槽子里滑下來，在山腳堆成堆，就實現了燒火灰的「半自動化」。
現場會開得很隆重，與會人員真是大開了眼界。老鋪支委出盡風頭，領導講話熱情洋溢，推廣經驗理所當然。
殺了兩頭豬，撈了幾十斤魚，宰了九隻雞十隻鴨，一餐開了幾十桌呀！做榜樣的人是相當好客的，只是把菜做得太咸，人太好客但客卻不好太鹹的菜。領導和各地來的參觀人員走後，自家往鍋里將菜摻水解淡了以後，還吃了好幾天，象過節似地。你母親是幫廚的婦女之一，也跟著過了幾天神仙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