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議親

第2章 議親

宣武二十四年,吳國,汴都。

蘇記書院的竹寮位於半山,是在書院裏做工的奴僕,或者家在外地的教書先生居所,漫山竹海風過颯颯,正是春三月,筍冒尖。

進入竹寮,待見得柴扉門口種了銀杏樹的,便是金家院子了,簪花小楷的牌匾下掛了竹紙燈籠,三兩燕子盤算著築巢。

今日金家來了客,是城裏哨子衚衕的霍家攜兒子,來與金家長房姑娘議親的,前廳里一片聒噪,只聽得見霍寡婦的聲音。

「我家阿淵打小就聰明,模樣又生得好,去年中了鄉里的武舉,再過幾年一定能得全國狀元,彼時加官進爵,前途無量啊。城南李家都來求我好幾次了,給我遞議親帖子,我也是心軟,要不是我家阿淵認定了大姑娘,我還想着晚點再說這事,且讓他安心備考,以後進王城當了官,自然有得是世面見……」

霍寡婦說得唾沫橫飛,滿臉得意,都快把她兒子和姑娘議親,誇成是他家佛陀開眼,普渡眾生了,接連說了半晌時辰,旁人話都插不進去。

坐在主席的金鳴和戴氏開始還附和幾句,後來都眼皮子發漲,默念著馬上要開飯了,強迫自己別睡過去。

堂下一道軟綃屏風,隔開兩半,一邊坐着的正是霍寡婦的兒子,霍如淵,他倒不覺得困,透過屏風看着對坐的少女,朦朧的倩影旁若無人的打起瞌睡來了,陽光灑在闔上的睫毛尖,投下兩爿陰影。

霍如淵第一次覺得他母親有些好處。

至少能讓他正大光明的看她,看了半晌時辰都不覺得倦。

突然,少女不知做了什麼夢,睫毛惶動,猛地睜開了眼,四目相對的剎那,就算是隔着軟綃屏風,霍如淵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怎樣的目光?怨毒的,生恨的,遺憾的,凄厲的,在片刻的迷茫和驚詫后,如惡鬼般鎖定了他。

「滿滿?做噩夢了?」霍如淵小聲問道。

是,一個噩夢。

金明微確認了霍如淵的嘴臉,四周的景緻是金家院子,窗外竹海如潮,書院春好,不遠處的父親和母親見她醒來,略帶責怪,卻還是忍不住心疼的向她笑。

她又確認了四肢,不是透明,陽光投進來有影子,心臟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動,露出的雪膚乾淨溫暖,沒有記憶里被霍如淵打得傷痕血跡。

金明微恍恍惚惚的看到牆上的曆日,今天的日子被她特意勾出來了,底下幾個簪花小楷,是她滿心歡喜寫的:如淵哥哥議親。

「沒有死?」金明微不可置信的看着手上的血管,一陣三月春風來,吹得她如夢初醒。

她竟然重生在了六年前,十四歲這年,她還沒有嫁給霍如淵,七口家人都在,沒有南魏王朝,吳國還是錢家的天下。

金明微壓下心底的震駭,再看向屏風對面的霍如淵,猝然開口:「這親,不議了。」

一語出,滿堂驚。還在聒噪的霍寡婦驟然剎車,掏了掏耳朵:「大姑娘你說什麼?」

父親金鳴和母親戴氏也醒了瞌睡,不可置信的前傾身子:「滿滿,不是你打小說,你心裏有如淵哥哥的么?怎麼恁的突然?你不會是睡懵了罷?」

金明微深吸一口氣,欲語還休的道:「如淵哥哥他……不行。」

她很坦然,這兩個字有兩層意思,你能懂哪一層,取決於你在哪一層。

是以,簡單的兩個字讓霍如淵臉色幾變,金鳴和戴氏打量霍如淵的目光逐漸往下,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什麼不行?我家阿淵能文能武,大姑娘說清楚了,哪點不行?」霍寡婦漲紅了臉,叉腰站起來,唾沫橫飛的呼斥,「大姑娘和阿淵打小相識,如今好幾載了,就算哪點沒相中,親事都擺到桌面上了,現在才說?是欺負我們霍家孤兒寡母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金鳴和戴氏也面露抱歉,柔聲勸道:「是啊滿滿,你和阿淵向來在一塊兒,今天兩家家長都要議親了,你才說這茬,實在太過突然,失了禮數。」

「沒事,滿滿你有什麼顧慮,慢慢說,橫豎如淵哥哥都聽着。」屏風后,霍如淵溫柔的注視如清泉,潺潺流過。

金明微不動聲色的冷笑。

上輩子自己就吃他這一套,栽得死死的,後來自己成為他的禁囚,自己的家人被他處死,他還在裝出一幅深情款款的嘴臉。

既如此,這輩子,自己會比他更能演。

金明微甩了甩羅帕,鼻翼一扇,帶了哭腔:「霍伯母見諒,父親母親饒過……這種事,女兒家的就算髮現了,也不好說出來啊……縱是從前發乎情止乎禮,但有些感覺也能感覺到啊,女兒實在逼得沒法了,如今是不說不行了……如淵哥哥,真的不行啊!!!」

最後半句刻意提高的語調,傳得半個竹寮都聽得見。

好事者立馬丟了飯碗,提了褲子,飛檐走壁的來瞧,圍在金家院子門口,脖子伸得跟大鵝似的,都覺得自己很懂。

畢竟金家大姑娘和霍家郎君,打小的姻緣湊了對,如今都上門議親了,冷不丁來這麼一句,由不得人不多想。

金家前廳,霍寡婦氣得髮絲倒沖,眼睛瞪成了銅鈴,母獅子般吼:「小賤蹄子你說清楚了!我家阿淵哪裏不行!我們孤兒寡母的,容不得你這番羞辱!你今兒若是不道個明白,老娘硬是要把你扭上官府,魚死網破誰也不怕誰!」

戴氏不動聲色的挪到門邊,朝馬牆邊趴着的好事者,發了一把瓜子:「別急着走,來都來了……」

金鳴則打了個哈欠,腳步一踉,剛好撞開了窗扇,他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腳崴了,崴了……」

金明微瞭然。父母無條件的信任,讓她霎時紅了眼眶,果然重活一世,她還是有世間最好的父母。

金明微信心更足了,她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的哭喊:「明微也感念如淵哥哥情義,不到萬不得已,並不想戳人之痛!但是霍伯母,父親母親,女兒一生的幸福,實在不想就這麼錯付!明微不是話不說明,而是顧著如淵哥哥臉面!男人不行,真的就是不行啊!」

這番話是聲情並茂,加上窗扇大開,院裏院外都聽得清楚,頓時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起,蚊蟲般的繞着霍如淵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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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妝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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