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父親終於來了。

「爸爸你到我們家來,那老鼠都不敢出來了吧?」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對他講話。

最初聽到這個故事時還不滿十歲,我還是立刻悟到了什麼。

「爸爸」一詞不僅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是對眼前陌生男人的稱謂,這句話也從此成為家人對那一時刻的詮釋。

天很冷,爸爸將我安置在一張小床上。

他用被子裹緊了我,問:「暖不暖和?」

「暖和,」我違心地答道。

他便用他那又黑又硬的絡腮鬍子扎我的臉,還有他身上那股濃烈的煙草味,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我開始與父母分床就寢,卻依舊留戀在母親懷抱中的感覺。周末不必起早去幼兒園,醒時聽到父母在那裏說悄悄話。我從小床上下來,兩腳撒著布鞋,一邊嘟囔著「我跟媽媽睡一塊」,一邊走向他倆的大床,立刻投入到母親懷中,再體味一會兒母體帶給我的溫馨。

從床上掉下來的事也有。半夜父母聽到響聲后一陣慌亂,母親先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大概是看到父親動作慢了,又放下了。這使父親很不滿。

大概是摔到了頭,記得兩人將一塊熱毛巾敷在我額頭上。

父親的脾氣很暴躁,發火時的耳光,還有他的硬鬍子,成了我對他最初的記憶。

我愛哭,特別是挨耳光后,這使他很不滿。他拿出一面鏡子照我,說:「你看看你像不像個醜八怪?」

在他看來,男孩子即使挨了耳光也不該哭。

也有生活的情趣。那時物資十分匱乏,百分之八十的粗糧,細糧僅百分之二十。高粱面不純,裏面有穀殼,咬不動。家裏每周改善一次伙食,擀麵。純高粱面不行,老是斷裂,必須參入一半白面才能勉強擀成麵條。這樣口感也好一些。我把這種麵條稱為「好飯」。從那之後每當提起這一段以及我發明的「好飯」一詞,父親都很傷感。

擀麵的任務通常在周日由父親完成。

「爸爸,你做『好飯』?」我站在廚房門口對着他的背影說。

「哦,」他仍背對我繼續擀麵。

「你做『好飯』讓誰吃?」

「讓我吃啊。」

「那你還讓誰吃?」

「讓媽媽吃。」

「那你還讓誰吃?」

「那再不讓誰吃了嘛。」

「那你都不讓我吃呀?」

我倆都笑了。

偶爾也會有點兒稀罕東西。有天在樓門口看見鄰居一位叔叔拿着一瓶蜂蜜,周圍人紛紛問他在哪兒買的,於是家裏有了同樣東西。那陣子早餐的「高粱」窩窩頭上,就有了薄薄一層蜂蜜。因不捨得吃,總帶在上幼兒園的路上享用。大了以後跟父親談起此事,他帶着嘲弄的神情微笑着說,我當時告訴他,其他小朋友都是那樣做的。

我很喜歡玩具,家裏卻幾乎沒錢買。父親說他曾為我買過一隻玩具猴子,應該是會翻跟頭的那種,不久便被我弄壞了。倒是他曾親手為我做過一個玩具,至今記憶得。他找來一支牙膏盒,一些硬紙片和幾根火柴。他把牙膏盒兩端打孔,用兩根火柴作車軸,再用剪成圓形的硬紙片當車輪,套在火柴頭上,這樣一輛牙膏盒公共汽車便做好了。

父母也會帶我上街——卻不像今天人們說的購物。我從書店櫥窗看到一本印有啄木鳥的畫冊,想要,卻沒買。多少年之後他倆還在說我那天「一心一意要買那個啄木鳥。」我卻記得當時的內心感觸——是啄木鳥這種動物的特殊習性,它生活的大自然環境,深深迷住了我。

父親,正像他自己所說,肢體技能方面不算靈巧。他在家中安窗帘,不小心從窗台上掉了下來。我背對着他,未看到那一幕。聽到響動后回過身來,卻看到他坐在地上。我以為是他在逗我玩,很開心地說:「爸爸,你再那樣嘛!」

北方的冬天着實冷,夜晚由於冷則更顯寂寞。六十年代初期,沒有互聯網,沒有電視,甚至沒有收音機。母親在一旁備課或是做家務,父親則陪我玩。忽然,也應該是偶然地,窗戶外面有響動。

「聽,外面是什麼?」父親臉上露出狡猾的神情。

「不知道啊,」我的眼神比他更狡猾。

「是大灰狼吧?」

「可能是吧?」

「那咱們去打它吧?」

「好吧,那你先去。」

此時母親早已笑得前仰后翻了。

不久他倆帶我去姥姥家,只記得最後的行程坐的蓋着帆布的卡車。車廂內黑媽咕咚的,父親盤腿坐在車廂地板上,偶爾透進的一束陽光照在他微笑的臉上。

從這次起,對姥姥家的記憶開始清晰了,之前的記憶都是模糊的片段。

我想要小鳥,三舅還真就為我逮了一隻麻雀。他用根細繩拴住它的一隻腳,將細繩交到我手上讓我玩。不料一不留神竟給它掙脫,它順着牆跟前的水洞眼逃走了。三舅不高興了。逮住小鳥本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我是知道的。

四舅嬉皮笑臉地跑過來,他用一把帶鑰匙串兒的小刀,挑着一隻血肉模糊的麻雀遞給我。三舅不耐煩把他打發走了。

大舅心疼我,從他家拿來個雞蛋要姥姥煮給我吃。

「喂,老大,今兒怎麼不怕媳婦了?你家瓦罐里的雞蛋可是有數的啊,」在場的村人紛紛調侃道。

「她回娘家去了。這是雞窩裏剛下的蛋,不在數!」大舅笑着回答。

大舅怕老婆由來已久,村裏人人皆知。

一位老太太從村街走過,她的一隻眼睛是白內障,這是我之前未見過的。

我很好奇人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而且,她本人知道嗎?於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衝到她前方,從下往上用手指著老人家的面部說:「你的一個眼睛是白的!」

她沒有反應,因為沒聽懂。

站在屋內的姥姥,從敞開的木門不僅看到且聽到了,說:「要懸死了咧!」

姥姥在西安陪母親住過機關,聽得懂普通話。

老家人似乎都知此事,每每見面,必被調侃一番。聽母親講,那老太是舅輩們的奶奶,我的曾外祖母。父親對我當時內心的解讀——如果我不告訴你,你會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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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老的土地上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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