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文梁城

第五十二章:文梁城

大羽帶秦舒眉進了城,來戈等人則在城外找了處地方紮營。

來戈瞧著玄猙自秦舒眉走後,像丟了什麼愛物般悶悶不樂,乾脆放下手中的活計,將少年帶到了一邊。

他攬著少年日漸厚實的肩頭,雖然表情冷硬,但目光卻無限溫和。

玄猙母親早亡,父親作為族長,日常事務繁忙到腳不沾地。對族人來說,族長是天,是太陽,是無所不能的存在。但對玄猙來說,父親留給他的印象,只有清晨朦朧醒來時出帳的背影,和夜半三更撫在他頭頂的大手。

教會玄猙騎射習字的任務,都由來戈,這個族長的心腹承擔,而他的日常起居,則都由姐姐猼訑一手操辦。

鄂溫特男兒的成長曆程中有兩個重要節點,分別是十三歲的彎刀禮,和十六歲的割發禮。

玄猙上半年剛滿十三歲,在鄂溫特,滿十三歲的男丁均由父親授以彎刀,預示著能上馬作戰、上陣殺敵。彎刀禮過後,便要在父親的帶領下出外遊歷一月,學習父輩的生存本領。

族中其他少年的彎刀禮都順利度過,但事情到了玄猙這裏,就變得艱難了。雖然早已被族長授以彎刀,但他被族中事務絆身,遲遲沒帶玄猙遊歷。

這次外出任務,族長乾脆令來戈把玄猙帶上,權當圓了他彎刀禮后的遊歷。

「玄猙,日後你是要接任族長,擔鄂溫特一組生死榮辱的,凡事不可盡用感情行事。」

來戈想盡量把話說得溫情些,但奈何多年的習慣難改,出口就像教訓,還好玄猙早已習慣他的語氣,不以為意。

少年淡棕色的眸子清澈如初生的小鹿,漂亮的虹膜上因為覆了一層薄淚而愈發閃亮。

「阿姊這一去,是不是就不會回來了?」

來戈把手放在了玄猙頭上,像小時候一樣用力揉了他兩把,把他揉得站立不穩,踉蹌了兩步,站得東倒西歪。

「她並非平常女子,身世不簡單,此次我派人暗中跟隨,定要將她的身份查個水落石出。待我們弄清她的來歷…」

來戈嘴角一彎,臉上的刀疤也隨着肌肉而動,比起慈祥,更多是驚悚。

「她的來去,便不由她說了算。」

……………………………………………………

雖然來戈指明了她要找的人在城裏,但到底也沒告訴她在城裏的哪個位置,只能靠她自己一點點打聽詢問。

大羽雖然既不幫她問路,也不幫她問人,只在她身前拉車,當個會活動的吉祥物,但他那副生人勿進的身形,還是幫她擋下了許多地痞流氓之類的麻煩。

文梁城雖然沒有寧師大,但半日內問便全城還是不現實。秦舒眉自知不可能進城就遇見楊昭全,在連問了十餘家路邊商販皆無果后,她乾脆告訴大羽要找客棧下榻。

用身上剩的散碎銀子付過兩間房的房錢,秦舒眉不死心,猶豫着向櫃枱后的夥計開口。

「店家可有見一身高八尺的俊逸郎君?他眼窩略有些深,橢圓形臉,下頜略帶些稜角,身邊應該還跟着三個侍衛。」

這兩句話她問了十幾遍,開始還會回憶著楊昭全的長相增添點細節,但問到現在,她也疲沓了,嘴唇完全是憑着肌肉記憶在機械式運動。

「沒見過。」

夥計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找回的銅板,連頭也沒有抬。

「可否幫忙留意著些?我急尋那人。」

秦舒眉將銅板分了兩份,一份推了回去,一份揣回了懷裏。

銅板相撞的聲音喚得夥計抬頭,見柜上仍堆著一小堆,夥計伸袖一攏,那堆銅錢立刻消失不見。

「好說好說。」

夥計笑眯了眼睛。

「城裏客棧就咱這一家,南來北往的也見得多了,但您說的俊秀郎君,咱是真沒見着。不過,若是帶着侍從嘛…娘子不若去仁正街走一走,那邊都是高門大戶,郎君們出入都前呼後擁,您要找的那位一聽就是體面人,或許投奔了熟人也說不定。」

他嘴說着話,眼睛也沒閑下來,不住地端詳著秦舒眉和大羽二人。

女子神色略有些焦急,說話時面帶痛楚,行動不便,像是身上帶傷,與她同行的男子卻毫無憐香惜玉之意,臉上暗含怒容,甚至略帶厭惡之色。

「光憑您二人打聽,得打聽到什麼時候?小的還認識幾位,不如讓他們也幫您找找?」

夥計從櫃枱后繞出來,領他們入後院客房。

「不必。」

大羽趕在秦舒眉之前拒絕,自濃眉之下向他掃了一記眼刀。夥計立刻收聲,不敢再當着他的面多嘴。

趁著大羽進屋查看的空隙,夥計趕忙側着身,快速向秦舒眉點了一句。

「娘子若是遇到了麻煩,小的可幫忙報官。」

這收了小費,態度就是不一樣,居然還能提供報警服務。

雖然夥計的猜想並不全是誤會,但秦舒眉還是不想把這事兒鬧大。畢竟這不僅牽扯到外交問題,還牽扯到楊昭全的麻煩事。

「不必了。」

她剛來得及說三個字,大羽寬闊的陰影便籠罩在了二人頭頂,強大的壓迫感從後方傳來,嚇得夥計渾身一顫,立刻埋着頭一路小跑而去。

「秦娘子不必想着逃走,我得了來戈命令,是絕不會傷害你的。」

「大羽你也不用擔心我逃走,我既跑不過你,也打不過你,還得靠你助我尋人。」

兩人四目相對,雙雙露出了一個充滿著不信任的假笑。

「大羽你既如此厭惡殷國,何必出來接這趟任務。」這座鐵塔的眼神過於犀利,秦舒眉最後還是頂不住敗下陣來。

「族長有令,哪能不從。再說,這趟任務事關鄂溫特族人安危…」大羽噎了一下,「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明日就去那勞什子仁正街,你快點找到你那倒霉夫婿,我也能快些回去復命。」

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他氣沖沖地留給了秦舒眉一個背影,大跨步消失在房門后,並且「呯」地一聲摔上了門。

秦舒眉碰了一鼻子灰,剛想開始的一段對話,被對方無情殺死在了搖籃里,當真是好生無趣。

她摸摸鼻子,自己一瘸一拐地進了屋。

窗外烏雲滾滾,天色格外晦暗,屋內的蠟燭沒有燃起,略顯陳舊的傢具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

秦舒眉腳下是店家鋪設的地毯,像是從鋪上后就不曾打理過,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桌下還有幾個鮮明的泥腳印,足底觸感並不柔軟,反而有些黏膩的噁心。

她沒有點起蠟燭,也沒有擦拭桌椅,只艱難地俯身將床上的薄被掀開,挪著身子,小心將自己移上了褥子。

她剛卧下,突然房中大明,慘白的光劈裂了屋中的暗色,轉瞬即逝。

「轟隆!」

轟鳴的雷聲似在耳側炸開,隨之而來的便是瓢潑的水聲,大雨如注,奔騰無息的瀑布從天而下,狠狠擊打在房檐上,似要將這世間一切沖刷殆盡。

她屋中的窗戶沒關,窗扇被狂風暴雨擊打地來回搖動,雨水隨風傾落在屋中,地上很快便漫出了一片水漬。

秦舒眉都聽着,但她並沒有起身去關窗,而是任憑暴雨擊在窗沿上。

這是她自進入大殷之後,第一次感受到從心底升起的孤獨。

秦舒眉腦海中不可抑制地冒出笑語不斷的話癆延吉,雖然神經大條卻意外靠譜的延昌,和像個老大哥般默默護在一行人身後的延富……

還有,牽過她的手、擁她入過懷的楊昭全。

自摸清她的生活規律,無需她開口,水壺食物自會定時由他送至手邊。無論是睡野地還是客棧,他都會提前替她鋪好床鋪。

暗處點燈,下雨打傘,和楊昭全在一起,她很少在這種生活瑣事上上心,雖身處古代,環境惡劣他卻盡一切可能讓自己活的舒心恣意。

在處理她的事務上,他一切親為,從不假手於人。

秦舒眉心中響起一個飄渺的聲音,這個聲音響起得不合時宜,就這樣突兀地冒了出來,連她自己都沒有絲毫防備。

要是下半輩子都要待在這個世界,或許,就這樣嫁給楊昭全,也不錯。

可能是身體的疼痛讓意志也變得薄弱,秦舒眉將那隻相對完好的胳膊,放在逐漸濕潤的雙眼上,好像這樣便能堵住源源不斷的淚水。

雷聲愈鳴,她的袖口直像淋了雨般精濕,耳畔的枕頭也幾欲飽和。

一夜無眠。

夏季的雨來的猛烈,走得也迅捷。

清晨的初陽穿越雲層,透過半開的窗戶在地上灑下光斑。秦舒眉挪了挪僵如木棍的胳膊,直到門板上傳來敲擊聲,她的身子才遲遲動一動。

靠近窗戶的地面已然濕透,窗戶紙也破損了幾處,剩下的濕噠噠地貼在木框上,幾乎一觸即破,看着可憐巴巴。

秦舒眉從床板上爬起來。隨便擦了把臉就將屋門打開,大羽正靠在牆邊等候,嘴裏叼著一個麵餅,應該是猶嫌不足,手上還又拿了一個。

他順着門響的聲音看去,一眼就瞧見了秦舒眉腫起的眼睛,餘光又掃到了屋裏的慘樣,啞然失笑。

「看來秦娘子昨夜過得很是辛苦啊,是被雷聲嚇到不敢關窗?」

大羽饒有興緻地等著秦舒眉狠狠回懟回來,或者至少也要翻個白眼擺擺臉色,但她卻混像沒聽見般,直接奪了他手上那個餅,狠狠咬了一大口。

她從昨天就沒吃晚食,又哭了一個晚上,早餓得跟狼掏了似的,想要拌嘴,也要攢了力氣才行。

止住了餓勁兒,秦舒眉緩過來了這口氣,她從懷中掏了最後的銀子,直接交給了大羽。

「問店家租輛馬車,去仁正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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