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糾纏

63 糾纏

芷洛篇

我抬頭看著「廉親王府」匾額穩穩落在了門楣上,紅底黑字,紅底如血,黑字如輓歌。

沒有人臉上有喜色,我跟著三三兩兩的人群走進府去。天冷得很,人們低聲說著話,吐出的白氣都是一縷一縷。我把手放在袖子里,仍覺得五個指頭冰涼冰涼——今年這冬天格外的冷。

我旁邊走著一個叫玉兒的丫鬟,正和她旁邊的小廝悄聲道:「看來皇上對咱們八爺真有情義,這親王的名號叫得可響哩。」

那小廝「嗤」了一聲,嘆道:「你們女人這見識……」說罷聲音低了下去,兩人只是竊竊私語。我別開頭去,正要繞回小院,便一眼見到了八福晉向我走來,她一身孝服,顯得臉色更是蒼白。「洛妹妹,爺說叫你過去。」說畢引我向書房走去。她面無表情的樣子,讓我不由得想起好久以前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拉著我的手問我街市好不好玩兒,眉開眼笑;而後每次見到她,都必在眾女之中心,神采奕奕。只是這些年,離得近了,才知道這個強女子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累得連個笑容也施展不出。現在她靜靜的走著,恍惚間恰似一個虔誠得近乎絕望的修女。「妹妹最近還沒見過熹妃娘娘吧?」她忽地轉頭來問我。

我一愣之下,方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葉子。「是沒見過。福晉大概忘了,這一個月來府里的人都在為先帝服喪,門都未出過呢。」

八福晉點點頭,道:「我卻見過娘娘一次。」她停了一下,續道:「宮裡守孝時,我見著她,竟和以往沒什麼不同。」

我默默想著和葉子這一月未見,其間的驚濤駭浪,真讓人感覺好似隔了一世那麼長,上一次見她竟還是兩個月前,兩個人都穿著厚重不堪的棉氅,看誰的皺紋又多了沒有。那時她還輕描淡寫地說道或許康熙爺的大限到了,而且他中意的並不是四阿哥。當時我倆都是無語,因為就像一部電影,知道了開頭結尾,那因由卻不是我們猜得中的。所以她馬上轉而嘮叨起她兒子有多早熟多懂事讓她這個做媽的老是不知所措……

唉,沒想到突然間一切都發生了,雖在意料之中,卻仍讓人震撼非常。我日日只能憋在府里,日日想她,想到若是能在彼此身邊度過這些日子,那心裡該有多安穩……

遂出了會子神,方靜靜回道:「杜衡還是杜衡,她自是不會變的。」

八福晉忽地沖我厲聲道:「妹妹,娘娘的名號豈是你叫的?」

我吸了口氣,看著她臉色慢慢發青,終回道:「我還真不知叫她做什麼。只是我想如果我倆再見,她也准不會讓我叫她娘娘就是了。」

八福晉緊緊盯著我,半響方垂下眼帘,待再抬起頭來,神色已恢復,卻攜著几絲諷刺,耳語一樣道:「你可知道,我出嫁的前夜,熹妃娘娘曾說'姐姐,我真得多叫你幾聲姐姐,日後只怕沒機會,要叫你娘娘了',她那模樣我一直記得,現在想來……」說罷只是冷哼一聲,轉頭前行。

我不再回話,也不知道怎麼回。杜衡和芷洛的名字,本就是強加給葉子和我的,更何況現在這個熹妃娘娘?這名號,葉子絕不想要,而卻是八福晉一生所求。她顯然並不甘心。

一夕之間四阿哥變成了雍正皇帝,京中表面有條不紊地大治國喪,其實內里無數股力量在暗暗流涌,即使僅在這八爺府中,我都彷彿時時能聽到空氣抽緊后綳斷的聲音。

八福晉將我帶進書房便獨自離去。八阿哥正立在桌邊,他抬起頭來看見我,微微笑了。

這和我一路上想象到的他的表情截然不同。縱然他不怒不怨,也不該這樣淡淡地笑。

我一個月以來也是首次見他。只聽說康熙爺駕崩那日,他急急奔向暢春園,而七日之後方回,僅能做半日停留,便又入宮守喪。

他走近我,道:「洛洛,我帶你去見個人。」嘴角始終帶著笑意。

我背脊竄上一陣冷汗,僵在原地。見個人?是他么?四阿哥如願即位,他自然也重獲自由得回萬千榮寵。是他么?這麼多天我都不願意想,想了也抵不住人事皆非。

可是——是他么?

八阿哥看著我神色,哈哈的笑出聲來,我愣愣地看著他,他瞬間斂了笑意,拉了我道:「隨我來,遲了可來不及。」

我下意識地掙開他抓我的手,壓抑心跳,竭力穩住聲音道:「八爺,我不想去。」

他回過頭,靜靜地看著我,等我再說話。我心神已定,回道:「我是您的侍妾。」

八阿哥道:「你不想見他,絕不因你是我的侍妾。若是幾年前,你是跪著去躺著去都願意的。」

他語調里的鄙薄,讓我心中被重重一擊,衝口而出道:「八阿哥你到底要什麼?這些事情早就過去,你又何苦再提及?我願意想著你的好你的苦,在這小院里做一輩子你的侍妾,我願意忘了你對我做過的一切和我自己的過去,你到底要怎樣?你既然心裡沒我,又為何不讓我自生自滅?」

我喘了口氣,冷冷續道:「當然,你若是看著我難受你就舒坦,那我無話可說,你如今是王爺了。」說完心知自己也刺中了他最脆弱的一環。

果然八阿哥臉上笑意全無,眼裡沒有一絲溫度,顯是也燃起了怒氣,臉色鐵青,后又轉成蒼白,半響後方咬著牙笑道:「原來你還有伶牙俐齒,原來你還有七情六慾,這麼多年我還道你早不是肉胎凡身。只是你這怒氣是為了誰?自然不是因為我這個王爺。」他說道「王爺」二字語調一變,揚聲道:「快走。這兒不是你說了算。」

說罷他轉身出門,我知道再躲不過,索性隨他出去。

八阿哥在馬車上低頭輕語:「真不知會是什麼情形。」我聽到了但不想答言。這一去,眼前沒有美景沒有期待,要發生什麼就隨它去,我只受著便是。

我卻全然想錯了。他帶我見的人,並不是十三,而是太子爺。當我在咸安宮下車時,全身著實放鬆,心裡卻無法抑制住淡淡的惆悵。

走到太子爺住的江禰軒門口,八阿哥斜斜看了我一眼,似乎深為自己的惡作劇自得。我無力反抗,苦笑了一下,道:「為何帶我來?」

他鼻子里嗯了一聲,道:「你應該看看他。」說罷走進門去。

裡面早候著一屋子人。當中是一位身著孝服的男人,他緩緩迎上前來,老態盡顯,我細細一看,心不禁狠狠一顫,那竟真的是太子爺,早年風姿盡去,只眉目之間仍看出些往日痕迹。

他不卑不亢地沖八阿哥道:「八弟,你來了。」好像昨天才見過面一般。

八阿哥點點頭,淡淡道:「二哥,許久未見。今次是皇上命我來看看你。」太子爺嘴角微微一翹算是笑道:「謝皇上……」話未說完,他忽地看到了我,遂慢慢沒了笑意,眼中帶上一抹奇異的神色,不聲不響的盯著我的臉。

我不知為何忽地要掉下淚來,眼前的花白頭髮的男人是芷洛曾經傾心相許的戀人么?我卻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個久久未見到女兒的父親。強打起精神,我過了禮,想請個安,卻不知道說什麼,太子爺吉祥么?笑話!二阿哥么?似乎也不是。只能扁了扁嘴又站起身來,沖他點頭微笑。

太子爺也笑道:「你竟一直像個小姑娘,一如以往。」

八阿哥接道:「二哥,這次我來是帶了皇上的旨意。皇上有意封王給你做,正準備在陝西給你蓋新府第……」

太子爺不待他說完便揮手道:「那我就換個地方待著便是。」又回身道:「你們都下去吧,離這兒遠遠的,還要這排場做什麼?」屋裡的人呼拉拉退出門去,我留神其中女眷,卻沒見到太子妃和菊喜,這才想到太子妃已於幾年前故去。

太子爺走到桌邊坐下,沉吟片刻,方沖八阿哥道:「八弟,你也明白,別說我這一輩子就沒有幫你的念頭,現下就算是我想幫你,也沒力量。」

八阿哥沒答言,我卻看他面部微微抽動。太子爺嘆口氣,道:「鬥了多少年了,先是我,后是四弟,你還不累?現在勝負已分,我們就都是斗敗了的,認了吧。」

八阿哥淡淡道:「二哥你認了命,還不是這個結果?」太子爺不語,看著八阿哥,後者嘴角噙著絲冷笑,眼中光芒畢現,霧氣全無。這時我才醒悟,他早就選擇了要對抗,決定已下,人反而鬆弛。他那些笑容背後帶著的是某種決絕,就好似重重烏雲鑲上的金邊,詭譎地奪目,陰惻地耀眼。

太子爺顯然明了,當即只緩緩道:「既然如此,你好自為之。」八阿哥垂目作了個揖,返身要走,忽聽太子爺道:「可否停下說句話?」竟是沖我說的。

我看了看八阿哥,他不置可否,只是自行出了門去。我轉過身立住,靜靜回望。太子爺卻不說話,嘴邊眼角的皺紋溝壑分明,只是眼中柔和之色衝破渾濁,輕輕地投向我,好像要把我的樣子印進去刻起來。

我心裡微顫,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倒是他打破沉默,輕聲道:「洛洛,現下跟了老十三,對你才是最好的。」我苦笑了,道:「不可能了。」

他搖搖頭,道:「未必盡然。你只等著便是。」我也只是搖頭,不停苦笑。他見我如此,也不再說,這時馮才已經在門口候著,想是八阿哥叫他來催。

太子爺無奈的笑笑,送我向門口,躊躇片刻后說道:「洛洛,我想可能以後再沒機會了,只有這時問你,我以前對你做的,你可曾怨過?」

我看著他憔悴已極的臉,只覺得在這面容之前那種種糾纏早就無影無蹤,一切不過是命運。

想了想,我清清楚楚地回答他:「不。我從未怨過你,無論什麼時候。你是佟佳芷洛永遠的太子爺。」這是我自己說的,也是為曾經的芷洛做的答覆。

此時已是傍晚,夕陽下的太子爺對我輕綻笑容,欣慰而滿足。年少歲月時的他,與芷洛終日為伴,其幸福或許也不過如是。

八阿哥正在院門等著我,我快步走過去。他環顧整個花園,輕聲問我:「這種日子,你願意過么?」

我聳聳肩:「哪裡對我都是一樣。但我知道,你不行,所以我不會勸你,只要你自己不後悔,無論最後是什麼結果。」

八阿哥定定看著我,一字一頓道:「無論什麼結果。」

我點點頭。這個時候,這個男人,開始為了書寫自己的歷史而掙扎,這是誰也改不了的了。只是他並不知道,他自己此刻的掙扎,就是後世的歷史。

他忽然一笑,道:「洛洛,別這麼看我。從你我認識那時你就總這樣看我,就好似……我是你房中那隻病死的鸚哥兒。每一次我總以為你有什麼話兒和我說,結果等了又等,最後卻不是。」

我此刻確實是滿心的話都無法說出口來,只有默然調開眼神,卻忽地瞥見庭院角落裡的人影,那是菊喜。她煢煢而立,身子很是單薄。

我下意識地走向她,她愣了愣,也迎面走來。我打量著她,卻見她竟比從前做丫頭時還要光彩幾分,不禁大感意外,隨即想到讓她陪在太子爺身旁,自然地獄也是天堂,被囚禁也是常相守,焉能不幸福呢?

我看著她的眼睛,微笑道:「這麼多年了,好好陪著他。」

她竟然也抿嘴笑了,挺好看的,從前的芷洛到了這個年紀就該是這樣吧。

可隨即她咧開了嘴,哈哈的樂,並一發而不可止,邊笑邊瞟著我,越笑越大聲。我被嚇得倒退一步,幸好身後八阿哥一把扶住了我。菊喜看了看我,又看看他,更是笑得聲嘶力竭。

八阿哥正拉了我要出門去,卻忽然聽得身後狂笑聲停歇,只是咯咯的聲音,遂回頭一看,只見菊喜正狠狠抹去滿臉的淚,昂起頭對我冷冷地道:「我是會陪著他,可是他要的永遠不是我,多少年都是一樣。這麼多年的仗,只有我自己在打,到頭來卻是你,贏了。」說完,她挺直了背,轉身離去。

我任八阿哥把我拽上了馬車。菊喜對我的怨恨,這麼多年竟都未變,這隻能說,她對太子爺的心意,也同樣的深。她或許本以為守在他身旁,就是幸福;時間長了,便要索取那整顆的心,想來卻是不能。我深深吸口氣。唉,今天動的感情是太多了,多少年的情緒波動敢情都攢到了這一刻,這可不行,正準備借馬車上的空閑打個坐,卻忽聽得馬車軲轆一聲停了下來。馮才在前面回道:「爺,怡親王的馬車正往這邊過來。」

我陡然一個激靈,八阿哥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揚聲道:「靠側,讓怡親王先行。」

馬車晃悠悠地向旁靠去,我小心地呼吸,小心地坐直身子,小心地看向窗帘。窗帘密密實實,遮住了外面的光影,遮住了裡面人的臉。

相見么?早就回不去了,誰都早無法像當日般兒女情長,見了也不過是徒增蒼涼。我心中狠狠地嘆了口氣,還是打定了主意,轉過臉來,照舊坐好,等待車隊過去。八阿哥鼻觀口,口觀心,也只是默默坐著。

車夫的吆喝聲漸近,第一輛馬車走過,我咽咽口水,低下了頭。車聲轔轔,每一下都輾在人心上。

第二輛馬車又駛過來,我閉了閉眼,心瞬間平靜。八阿哥也起身坐在了我一邊。

外面是馬兒撲哧撲哧的喘氣聲,車夫忽而響起的喝聲,還要冬日傍晚特有的呼呼風聲,夾雜在其中,我隱約聽到十三的說話聲,這已經又是隔了三年。而我們現在,只隔著一道窗帘。

八阿哥不輕不重地握了下我的手,又放開,忽然抬手掀起窗帘。

我眼前一花,薄薄夜色中十三的側臉,就出現在近在尺間的馬車上,看不分明,卻那樣近,那樣真實,好像我一抬手,便可以觸碰到他的臉龐。

馬車繼續與我們平行著駛過,十三直視前方,身子一動不動。我偏過頭透過車窗看他,一動不動。八阿哥的手定格在窗帘上,也是一動不動。

或許過了許久,又或許只是一秒鐘,馬車已經就要過去,我閉了閉眼,正要收回身子,卻見十三像忽然想到什麼,驟然轉過頭來,看向我們的馬車。

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呆住的臉,一閃而過,再看不見。我怔怔坐回,只覺他的面龐不斷放大向我襲來,襲來……他與我上一次見他並無甚不同,只是眉宇間少了些倦意,又多了些年少時的剛勁。不過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想來早無往日般閃亮。

八阿哥輕放下窗帘,嗯了一下,似哼聲又似嘆氣,叫馮才:「走吧!快快的走!」

馮才高聲應著,馬蹄聲漸起,馬車「得得」的跑了起來,越跑越快。這是康熙六十一年深冬暮色的一景,彷彿也是我們各自人生的一景,就這樣,在不同的馬車上,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那日八阿哥送我回府,當即又換了衣服進宮裡去,康熙的這場喪事之曠日持久,自不待言,想來恰恰也給了眾人喘息謀划的空間。

一轉眼又是三四天過去,這天一大早我正待起身,奐兒快步走進來幫我梳妝,低聲道:「聽說十四爺抵京了。」

我輕輕「哦」了一聲,想起葉子那時和我說起,康熙爺中意的或許並不是四阿哥,而是他派往邊疆的十四。記得上次和十四在馬場相見,他還是「大將軍王」,無人不攀仰;可現在他回來,世界變了樣。

小福芹忽然歪歪扭扭地跑進來,撲在奐兒懷裡叫道:「娘,娘,外面好怕。」

我低身看她:「怎麼了芹兒?」她咧起嘴,絮絮地道:「格格娘,我……在涼亭旁堆雪人,可有個男人忽然來了,叫得好凶,我從來沒見過他……可王爺的臉都綠了。」說完又埋頭在奐兒身邊。

我心中疑惑,起身出門進了花園,一眼便望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身著孝服,正狠狠掙開八阿哥和十阿哥,高聲道:「你們懼了他,我卻沒有!」

十四阿哥,果然是他。

十阿哥被他推在一旁,也氣了,怒道:「你這說的什麼話?八哥你評評道理。」十四阿哥抬起頭還要再說,八阿哥冷冷道:「我沒什麼好說,不過你們看看,這兒是吵架的地方么?」

十四阿哥冷笑道:「八哥你也別怕。乾清宮裡,皇父靈前,他的眼皮底下,我不都是一樣?你自做你的王爺去,咱們兩不相干。」又是聲音越來越響。

十阿哥聽了,又上前來道:「老十四,我知道,你是怪咱們幾個沒為你盡心力。可這些年,你只在西北打來打去,哪裡知道這邊情形。」

八阿哥見他們兩人都是盛怒難平,只是淡淡道:「別說了。十四弟,不管怎樣,你今兒掌摑鄂倫岱,就是錯了;在皇上面前忤逆不敬,不拜聖駕,更是大錯特錯。」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道:「你不說我還忘了。八哥,這鄂倫岱是你選的人?還真是得力啊!」

我聽了不禁一愣,叔叔又怎麼了?幾年前他被康熙爺借故除到京城外行走後,我便再沒聽過他的消息,他和八阿哥……

只聽八阿哥也哼了一聲,道:「這是我看走了眼。」

十阿哥插嘴道:「不過人家可是同姓兄弟,人往高處行走,也是常情。」我這才恍然,他指的是我的另一位沒見過幾次的叔叔隆科多,想來說服了鄂倫岱一起歸附了四阿哥——哦,雍正。

十四阿哥現在略微平緩了怒氣,冷冷地道:「八哥,你竟能對他笑得出來。我知道你很會忍,可現在不是忍的時候。」

八阿哥只是搖頭,正要再說,忽然馮才一溜跑進來,低喊:「爺,怡親王到了。」我猛地一驚,想馬上走開卻發現腳站麻了,一時動彈不得。

只見八阿哥點點頭,道:「準備迎禮。我們這便過來。」馮才應聲去了,八阿哥轉身對十四阿哥道:「你這小廝平素甚是機靈。」

十四阿哥並不理睬他語氣里的諷刺,只是冷笑道:「好嘛,他的好兄弟來了。咱們且會會。」說罷領先大步邁出園門,十阿哥看了看八阿哥,也趕快跟了上去。

八阿哥略一沉吟,輕轉過頭,若有似無地看了我藏著的假山一眼,也緩緩走開。

我匆匆走回小院,心裡七上八下,為了他們三人飛蛾撲火般的爭鬥么?好像與我無關。為了十三的突然造訪么?竟還沒放下?為了八阿哥最後的那一瞥么?……

我坐立不安,只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果然不一會兒,馮才快步走進來,回道:「格格,八爺請您過去伺候。」我深深喘了口氣——是了,果然如此,我是隨他召喚的侍妾,他當然可以這麼對我。

可當我向門外走去,心還是止不住地發顫,撲簌簌地直竄到胸口。只聽得奐兒急急地問馮才:「他們爺們議事,為什麼要格格過去?」馮才拍拍她的手,只是搖頭。

奐兒幾乎要哭了,拉著我道:「格格……」,我扯了個笑容給她,邁出院去,暴風雨么?儘管來吧。

停在書房門前,我將鬢邊几絲頭髮理過耳後,直了直脖頸,正要踏進屋去,忽聽得十三正高聲道:「……為皇上排難解紛,方是咱們兄弟的本分。」聲音略帶沙啞。

我一瞬間怕得很,只想掉頭便走,正猶豫間,八阿哥發現了我,微笑道:「洛洛,還不進來伺候著?」我冷冷看了他一眼,把心一橫,大步走進屋裡,立於八阿哥身旁,挨個看過眾人。

十四阿哥斜倚在椅子上,只對我點了點頭。十阿哥我也是幾月未見過,他見我看他,還是沖我一笑。我將目光緩緩移到了居上座的十三。我靜靜地和他對視,忽然發現原來這樣的情景沒有想象中那樣可怕。

他正扶著椅背站著,此時早已停住話頭,身子略向前傾,可右手緊緊抓著椅子,一動不動,他眼光里的感慨我竟一眼便看得透,因為那就彷彿看著我自己……我們都彷彿一個要走卻偏偏不會走的小孩子,躊躇、掙扎、焦慮、恐懼,而莫可奈何。

能怎麼樣呢?我沖他施禮、點頭、微笑、開口:「十三爺,給您請安了。」十三慢慢恢復了神色,也微笑道:「何必多禮。」

我胸中一滯,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終成陌路,一個點頭,一個請安,一個頷首,一個微笑,心早不會再疼,只是鈍鈍的難受。正要跟十四和十阿哥請安,忽聽十四道:「芷洛,跟咱們幾個你便收起這套吧。打小在一處兒的,還多什麼禮?」我這才發現他言談之間有許多變化。

最開始認識他的時候是個愣頭小子,任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後來與葉子苦戀而不得,仍是跟著八阿哥身後的小孩子;之後再很少見他,可每次一見,都覺得有說不出的感覺與變化——直到他害十三蒙冤,成為那場鬥爭最大贏家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真正成了皇家之子,也終於奮不顧身地捲入到了爭鬥的漩渦中;前幾年在馬場偶然一見,他分外孤寂寥落,不復輕快跳脫;這一次,他變得愈發老成,只是這老成中反而帶著直來直去,似乎看透一切的不屑,想來是長年身處軍中,戎馬歷練之故。

當然不變的也有——從前少年的驕傲,如今化為一股霸氣,隱隱尚存。而他和葉子那一場刻骨銘心,可能早已被歲月磨平,而卻正是他成長的開始。

這時他轉頭沖十三道:「老十三,不用多說。什麼是兄弟,什麼是本分,咱們心裡頭都明白。今兒我既撕破了臉,就不會後悔。」

十三被他這樣一堵,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八阿哥在旁接道:「罷,罷。十三弟,老十四這脾氣一上來,誰能說動。你且先在皇上面前替咱們說幾句話,待我再勸勸他,過幾日他氣消了,自然再去和皇兄請罪。」十三聽了,皺了皺眉,緩緩坐下,呷了口茶,道:「自家兄弟,也不談請罪之說。只是皇兄甫登大位,正是需要幫手之際,故施恩於你我,只盼穩固我萬世基業。若咱們不能替他分憂,反而為其添亂,於情於理,怎麼說得通?叫他人看著,皇家威儀何在?」他調子始終淡淡,可卻暗暗帶著勁力。話一說完,他抬起眼,目光緩緩掃過幾位阿哥,卻跳過去並不看我。

八阿哥臉色也暗了下來,正要說什麼,十阿哥已經冷笑道:「皇家威儀?哼……」十三迅速地看著他,十四阿哥及時攬過話頭,道:「老十三這番話果然入情入理,咱們是都該輔佐皇上,盡心儘力。你也算是咱們兄弟中第一忠心之人,只不過你別忘了,若不是當年他的一句話……」他頓了一下,眼神卻飄向了我,方續道:「咱們幾個都不會是現在這個身份,這個情態。」

我心裡微微一顫,不由低下頭去。屋裡有一瞬間的安靜,誰也不出聲。我輕抬起頭,正碰上十三的眼光,可一看到我,他很快地幾乎是倉皇地調開眼睛,我仍低下頭,心中澀澀,只見八阿哥正抬眼看我,我冷冷垂下眼帘,卻聽得他輕輕嘆氣。

過了半刻,十三方沉聲道:「老十四,你的話越發歪了。」

十四哈哈一笑,道:「我說的才是最真的實話。若不是十年前他一個謀划,你這麼多年會毀了么?若不是當時他一句話,八哥就能娶了這麼個好侍妾么?」

我咬緊了牙關,強忍著不作聲。十三忽地站起身來,目光直刺十四,怒意盡顯。十四也斂了神色,靜靜回視。劍拔弩張下,八阿哥只是坐著,並不吭聲。十阿哥雖跟著站起身,但顯然也不打算插手。

十三飛快地掃了我一眼,我目視前方,竭力保持臉上平靜。只聽他厲聲道:「老十四,當年的事,休要再提。我這些年過得很好,至於這是託了誰的福,我也不糊塗。」說罷背過臉去,語氣已平復:「八哥,十四弟現在看不清楚。你勸著他,該怎麼做,你也最明白。我今兒不再耽擱了,只是要再請十哥和我入宮一趟。」

十阿哥呆了一呆,站起了身。十三過了禮,帶了他匆匆出了門去。

我舉步走到十四跟前,只是一瞬不瞬地瞧著他。他終究敵不住,眼中利氣漸無,調開目光道:「芷洛,莫要怪我。你若是我,只怕也會這麼做。還是那句話,對你沒有什麼對不住可說,但——我也一直想說,我從心裡不願傷了你,這是真的。」

我從心裡冷笑,回道:「十四爺,你可聽說過,有個人刺死了別人,而後嘆道'不是我啊,不是我,全都怪我手裡的這把刀。」

十四苦笑,喃喃道:「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芷洛,現在不是孔孟的天下了,忠孝節義,禮法國法家法,你還能看見影子么?要我說,見禮,見什麼禮?禮在哪裡?」

我搖頭道:「十四爺的心事,不必說給我聽。我也還只是那一句話和你說,我不怪你,也不想再見你,從此當作不再相識。」

十四愣住,我接著續道:「只不過,我想著自己若是大丈夫,心裡有苦,就受著,忍著,若只會再施之於人,就是為人不齒。」說罷掉頭便出了門去,看到正午太陽煞是晃眼,全身都有些虛脫。

回到房裡,我直奔向床鋪,只想倒頭睡去,奐兒見我神色,也不作聲,默默服侍我。我卻見她眉頭深鎖,神色有異,便問她發生什麼事了。她只道:「格格今天一定夠心煩意亂,我不想再說。」

我氣道:「得了,還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還能把人逼瘋不成?痛快說吧。」

她咬咬嘴唇,道:「我……我聽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府里的丫鬟都悄悄傳著,說的是十四爺和熹妃娘娘的陳年舊事。」

我大驚,一下坐起身來,道:「你可聽得實?」

奐兒點點頭,道:「據說京中都傳開了。格格……這可如何是好?熹妃娘娘她,可是皇上的妃子啊!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人敢這樣造謠生事。」

我仍是直挺挺坐著,心裡不住忖度。忽聽外面已有人通傳:「王爺到!」

八阿哥正快步走進來。我躺下身去,閉了眼睛,不願見到他。

只聽奐兒輕聲道:「爺,格格剛睡下,她精神很是不好。」

一陣衣裳窸簌聲,有人在我身側坐了下來。半響,他開了口:「也不想再見我吧?是否也和我再不相識?」我仍是緊閉雙眼。

他哼聲道:「是不是一點委屈都受不得了?現在誰心裡沒苦?洛洛……」,他輕嘆道:「你也沒有權利不受傷害。」我心中一酸,不知為何淚往上涌。

他續道:「你或許不信,但今天的事並不是我本意。我唯一想讓你明白的,是如今的情勢,是你自己的心意。剛才你也都看到了,你本來也很清楚,兩派相爭,必有一傷。從前你可以守著你這小院,過一輩子都行,因為你看不到他。但現在,你必須選!」

我腦子越來越混亂,索性背過身去,選?誰由得我選過?

八阿哥見我如此,沉默半響:「雖然我大致猜得出你的答案,但還是你還一些些時間,好好的考慮。」說罷起身,腳步聲響起,他正走出門去。

我腦中紛雜的思緒中忽然蹦出兩個字,急急掀開了被子,我沖著他的背影道:「我要進宮,我要見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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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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