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涯
初春的風中,還帶著幾分化不開的寒。
從屋中出來后,李誼撐傘離開,傘下的肩頭微微抖了抖,昭示幾聲啞在喉間的輕咳。
在路過中院時,右廂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傳來一個洪亮明朗的聲音:
「難得跟著你能享福,來了這大名鼎鼎的庄九娘家,我衣服都還沒脫完,你就出來了。」
話音落,就聽一陣零散的腳步聲。
連日的陰雨將屋中壓得陰陰沉沉,就算開著門也看不清屋內的陳設。
可當屋中人懶懶散散走出來時,卻像是憑空掀開了一道蒙著霧的帘子,俊朗的面容和銀色錦衣被昏沉雕琢得愈加清晰。
或許是因他生得眉深鼻挺、劍眉星目,讓他懷中摟著兩個女子,也不顯得輕佻猥瑣,到別有一番瀟洒風流。
男子長得高大,襯得兩個纖弱的女子愈發嬌小,像是兩隻嬌滴滴的小鳥。
「來到這兒,怎麼說也算你的人生新體驗。跨進這扇門,意味著你向著成熟邁出了關鍵一步。
結果你怎麼來的怎麼走,這像話嗎?」
原本伏在男子胸口的女子往門外看,就見天井之中,一人白衣青衫撐傘立著,傘檐落下的水滴,一滴一滴掉在院中水缸里的蓮葉上。
滴答滴答。
蓮葉尚且捧得住一滴滴碎雨,可傘下的人,雖身直若竹,但受不住料峭春風的,又何止是他寬餘的衣衫。
他比蓮葉還單薄。
或許因為下雨的緣故吧,灰頂白牆、寬敞卻總覺逼仄的小院,今日看起來分外澄澈,像偷剪下三分天光。
看著這景,兩位女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垂下攀緣著男子的胳膊,直了直身子。
李誼淡淡道:「公子請好,我先行一步。」
男子爽朗地「哈哈」一笑,低頭看了看左右的女郎,收了搭在她們肩上的胳膊,一面單手入懷隨意系著衣衫,一面也不打傘地大步走來。
「罷了罷了,你一來,人家姑娘都不自在了,還好什麼好啊?」
說著,男子還不忘回眸揚眉,拋了塊亮晃晃的銀錠。
「得,咱好事被擾,有緣下次再續前緣吧。」
女郎忙著接了銀子,嬌聲送客。
「你倒是夠快,我以為你總要費些口舌的。」
「這要是前兩年,是要費些力氣。」
「也是,現在這個關頭,我們這位三哥,是一點風險都出不得,一點把柄都留不得了。
哎……連三哥都開始收斂,世道不容人啊……」
跨出院門的時候,男子從懷中掏出一把摺扇,「嘩」的一聲甩開,笑著感慨。
馬車就停在院門口,李誼收了傘準備上車。
「哎清侯!」男子喚道:「春雨貴如油,不若你我兄弟二人步行回去,也好賞一賞這盛安春雨之景。」
李誼聞言,掩面咳嗽幾聲,道:「朗陵郡王風雅,只是李誼體弱,吹不得風,少不得先走一步了。」
說完,李誼就要上車,就聽男子嘆了一聲,遺憾道:
「可憐我一連幾日忙著給你查須彌,以為你急著要消息呢,原來你也不是很關心。
也罷也罷,且容我獨賞絕勝煙柳滿皇都吧。」
邊說著,男子搖著扇子,無不可惜地搖搖頭,轉身就向馬車的反方先走。
一聽「須彌」,李誼上車的腳步頓住,又退了下來,拿起傘復又撐開,款步向男子走來。
「走吧清涯。」
李誼這麼說,李清涯反而不動了,故作擔心道:「別介啊!你身子弱,吹不得風。」
「春雨貴如油。」
李誼面不改色,隨即道:「須彌,查到什麼了?」
「什麼都沒查到。」李清涯聳了聳肩。
「……?」李誼側頭。
「你別看我啊,我是真的認真查了許多,但你說怪不怪,雁過還留痕呢,像她名聲那麼大的人,居然一點痕迹都沒有。」
說著,他又長嘆一聲,煞有其事地感慨道:
「這便是老天給我李諍的懲罰吧,在女人堆里呼風喚雨,也有栽在女人手裡的一天。」
「……」李誼回頭,就看見空空如也的馬車,已經揚長而去。
李諍看著李誼溢出面具的無語,大笑了幾聲,才道:
「好啦走吧,走兩步死不了人。
來笑笑我的乖弟弟,哎至不至於啊你,我坑你啊,頂多騙你走幾步路。哪像你那些親哥哥坑你,可都是往死里坑。」
說到這裡,李諍話鋒一轉問道:
「我聽說你去大理寺獄中見李讓,還給他送飯了?」再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李諍的笑容多了幾分寒意。
「我記得當年,你被廷杖四十后,皇后把你鎖在冷宮,是李讓暗中吩咐宮人,斷了你的飲食。
我翻窗戶進去偷偷給你送糕點的時候,你粒米未進整整五日,想吃都吃不下去了。
現在,你明知這麼做忤逆的不僅僅是太子,卻還要救他。
清侯,我怎麼都想不明白,你到底圖什麼?」
李誼輕輕嘆了口氣,「謀逆一旦做實,就是滿門抄斬。他是我的大哥,我豈能作壁上觀。」
「你把他們當兄長,他們可曾把你當作兄弟?」李諍笑著反問,扇子懶洋洋指了指身後。
「就說裡面那個,他現在非但不會感激你,還會因為覺得你是在以弓弩之事威脅他、逼他棄局而記恨於你,也會因為想明白你此舉得罪了聖人,而沾沾自喜。
他根本不會覺得,你是在救李讓,亦是在救他!」
李誼輕輕嘆了一聲,比檐下落雨還輕。
李誼什麼都不解釋的樣子,李諍一看就來氣。
「你可是幹了件大好事,可上面人擺下的一盤大棋,可是比黃花菜還黃。
多好的機會啊,既能用老大的死,威懾所有心有異動的人,還能給老三的罪狀上,再添華麗麗的一筆,又助長老三的氣焰,讓他日後更無所顧忌。
現在可好……老大死不了,老三開始收斂不作死了,可虞家的勢頭越來越猛,想掀翻他們又不知要到何年。」
李諍「嘩」的一聲合了扇子,用扇骨輕輕點了點李誼的肩頭。
「清侯,你真是你阿耶最好的兒子,在他心上捅劍都捅得比旁人精準到位些,你阿耶現在肯定更愛你了,愛死你了。
哦對了,我可聽說你見過李讓的當晚,聖人就把你叫過去,明裡暗裡讓你別插手。
結果你說什麼,『聖上默許、甚至引導著眾皇子相爭,從而消磨其各自身後的勢力,這本是維穩平衡之法。
但若如此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引得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官員只想著怎麼站隊、怎麼保住腦袋和烏紗帽,那何人來為民謀生計,為國謀前景?』」
說著,李諍倒吸一口涼氣,「嘖嘖」了半天。
「世人都道碧琳侯溫和端方,我卻要說,你是沒心沒肺一身都是膽啊。
你聽聽你說的這話,這是給聖人說的話嗎?我都能想到聖人聽完,氣得拿硯台砸你的樣子了。」
李誼不語。
李諍轉頭,驚道:「真砸了?」
李誼轉頭看了眼李諍,只道:「我要離開盛安了。」
李諍聞言,愣了一下,「離開盛安?為什麼?」
李誼自嘲地笑笑,坦然又平靜:「我被罷官,書也修不成了,在盛安也是閑人一個,不如去走走大好河山,見見風土人情。」
李諍的面色嚴肅了半分,「聖人怎麼肯放你走?我以為他恨不得把你拴在腰帶上盯著,才肯放心。
你要去哪?」
「輞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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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表哥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