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侯

第二章 清侯

「因為你是皇長子。」

李誼平靜地說,扶著袖子把李讓面前的筷子拿起,復遞給他道:「葷涼傷胃,大哥你邊吃邊同我說,你到底為什麼要私蓄弓弩?」

李讓拿過筷子,人卻忽然泄了氣。

「還不是老四那個混蛋,來找我說我在江南的活,動了太子的利益,他要和我動手了。

我看老四平日裏淡泊名利得,就像是要出家一樣,竟真的信了他是好心提醒我!

然後過了幾天,周昆崎那事就出了。我聽聞當初阿耶沒想誅他滿門,是太子從旁教唆。

而後,我聽說你為了救他,在太極殿跪了整整三日,挨了二十板子,才求來阿耶赦免他府人,只殺他一個。

可是等你拿着聖旨跑去周宅時,老三老四已經帶着人,把周宅屠得連個活牲口都不剩。

那可是上百條人命啊!他們說殺就殺了,殺完阿耶也沒降罪於他二人,這事居然就這麼過去了!?」

李讓說得激動,沒注意李誼的眼眸緩緩垂了下來,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掃下一片融融的陰影。

三個月過去了,再聽到周昆崎的名字,李誼還是覺得心上被搗了一拳。

李讓還在絮絮叨叨:「我是真的怕了……老三是太子,又是皇后嫡子,他有權有勢有人,阿耶也信他。

如果我真被他拿了錯處,就算阿耶不殺我,只怕等阿耶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滅了我滿門。

那時候我都見閻王了,還能到哪說理去!

然後我身邊的幕僚就給我出主意,讓我在府里蓄些弓弩盾牌,這樣就算老三對我動手,我也能稍微頂一頂,等到你們來救我……」

李讓越說越底氣不足,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他又低頭刨了幾口飯,不敢看李誼,怕他罵自己蠢。

然而,李誼只是問道:「弓弩盾牌可不是想買就能買到的,大哥你是從哪裏弄來這些武器的?」

「市面上當然買不到,也找不到人造,所以我就去找了須彌……」

「須彌?」玉面下,李誼的眉頭微微蹙起,「八萬四千由,須彌踏九州。」

李讓連連道:「對對對,就是那個須彌!

那幕僚給我說,江湖上有一個無所不能的俠女,不論是請她出手相助的白榜,還是買她首級的黑榜,都是懸金榜首。

不過須彌有自己的規矩,請她為非作歹、迫害良善,給再多錢她都不去。

但是許多被欺壓的老幼婦孺,根本沒請她,她卻常常出手相助,而且分文不取。而凡是出手,她從未失手。

我心想,我蔡王府百餘人命懸一線想要自保,也不算做壞事,於是就派幕僚尋須彌。」

「兄長見到她了?」

「那自然沒有……」李讓搖了搖頭,「但是三天之後,她給我籌措的弓弩和盾牌就送來了。」

「數量分別多少?」

「嗯……」李讓有些難堪,「具體數量我不知道……是幕僚去點的,銀子也是他交給須彌的,反正就說足夠我們王府用了……等等……」

李讓怔住了,目瞪口呆地看向李誼:「那個幕僚……不會是老三安插在我身邊的姦細吧!」

……

私蓄弓弩可是重可殺頭的罪,關鍵就在私蓄了多少。

而李大哥卻能全權交給別人,連自己屯了多少都不問個清楚,把全家老小的性命拴在別人身上。

更何況,這大哥都被坑進牢房關了半個月,就是窮舉法,都早該找到身邊的姦細了,李讓卻真的在踏踏實實吃牢飯,直到今天才終於意識到身邊有姦細……

但凡在這的不是李誼,但凡涵養稍遜分毫,此時都必然已是嗔目結舌,感嘆於造物主的神奇。

然而李誼只是微微頷首,平靜道:「應當是。」

「完了……」李讓眼睛一塌身子一垮,終於意識到問題的癥結,也顧不上痛罵姦細,只無助地喃喃:

「那豈不是他們說我囤了多少武器,我都百口莫辯了……老三肯定是要致我於死地的……

阿耶,孩兒真的沒想謀逆……阿耶……孩兒真的沒想謀逆啊!」

邊這麼想着,李讓已經完全慌了神,一張厚重的大胖臉漲得通紅,鼻涕眼淚全都往外冒,手裏的筷子也掉在了地上。

這時,李讓忽然想到了什麼,扔下飯碗從草席上蹭著撲過來,油膩膩的手一把抓住李誼的袖子,身子往前一傾撲住李誼,口裏含含糊糊嚷着:

「七弟!七弟!你可一定要想法子救救大哥啊!七弟!大哥求你了!!」

李誼連忙扶住李讓,看着嚇破了膽的傻大哥,心中五味雜陳,輕輕拍了拍他握著自己的手,道:

「大哥被構陷,李誼雖人微言輕,但也定盡我所能。

只是,私藏弓弩是重罪,大哥你又確實有此行徑,脫罪已是希望渺茫,最好的結果,也只能是保你性命。」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李讓一聽,哪裏還會再有意見,頭點得小雞啄米一般,滿臉都是鼻涕眼淚。

皇子私藏弓弩,在當今聖上手裏卻還能活下來,這本是李讓想都不敢想的。

此時他仰著頭看李誼,彷彿看到了神明。

他這才發現,幾個月不見,他這個弟弟,肉眼可見地又清瘦了許多。

面具擋住了臉和疤,卻擋不住眼周的疲色。

看着看着,李讓就把頭低下去了,幾乎貼在了自己的胸口。

低頭后李讓才看見,原本跛了一條腿晃晃悠悠的桌子,是李誼一直用手墊在桌腿下,掌心握著桌腳保持着桌子的平穩,他方才狼吞虎咽時,桌子才沒有倒。

而李誼的掌心,已經壓下一片通紅。

在這住了小半個月了,李讓以為,自己早已經見慣了牢中的破舊和骯髒。

但此時此刻,看着破草席和跛桌腳之間的那隻手,清瘦見骨,乾乾淨淨,格格不入。

李讓才覺得這裏的一切,包括自己,都骯髒不堪透頂,讓人無法忍受。

「七弟……當初你蒙難的時候……我作為大哥,非但沒有保護你、照顧你,還……還跟着他們一起欺辱你、迫害你……

如今我……我蒙難,旁人要麼忙着落井下石,要麼趕着再多添一把火,要麼忙着和我脫開關係。

你卻……在這個時候還來幫我。七弟,你當真不怪大哥?」

李讓低着頭,明明是發問,卻不敢抬頭看李誼一眼。

所以他看不見,說起曾經,李誼眼神仍舊清明平和,只是多揉了一絲嘆息。

「那些……我記不得了。我只記得我三四歲,父皇還未登上大寶時,大哥帶着我在王府的荷花池邊打水漂。

大哥說『清侯,你要是能打出十個水漂來,我帶鈴鐺的布老虎就送給你。』

可惜那天我打了一下午,也沒打出十個來,但大哥還是把布老虎送給了我。

那時我就覺得,有大哥真好。」

不知從何時起,李誼的聲音中,總帶着淡淡的嘆氣聲。

在喧鬧繁華中聽不出,但在寂靜冷清的牢房裏,卻就似石台結霜般,聽得清楚。

這嘆氣聲,不嘆自己,不嘆旁人,只嘆人情冷暖,而人人都有無可奈何。

「有這事?」李讓已經聽得抬起了頭,看着李誼一臉茫然,又轉而變成不可思議。

「所以,你做這些……就為了一隻布老虎?」

玉面之下,看不出李誼是不是多了一抹淡淡的笑,只能看到他眼中澄澈的溫和。

「大哥無需多慮,當初的事,我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

如今大哥蒙冤,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為了當我再看見那隻布老虎時,不至於滿心不安。」

牢房佈滿青苔的屋頂裂縫,滴滴答答地滲著水。

一滴兩滴,將落不落,難為萬分。

「清侯……」

李讓低聲喚,頭又低了下去,這次低得全看不見臉了。

這名字叫出口時,李讓才覺得陌生。

想起來上一次,他叫弟弟的表字,已不知是十幾年前。

李讓又端起碗,往嘴裏狠狠塞了一口飯,才能用含糊擋住鼻喉中的酸澀。

「你總是有本事讓所有人,都在你面前抬不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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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台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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