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里父親的大半輩子

我記憶里父親的大半輩子

如今我抬頭看天空,仍喜歡數星星,可天上的星星是越來越好數了。

作為家中長女,又因母親懷孕不易,在那個年代嫁入父親家中三年才生下了我,所以家裡確實把我當成了掌上明珠,即使後面有了弟弟的到來,我的地位依舊不可捍衛,也因著我經常不待在他們身邊吧。

在他沒出事之前,他的疼愛都是流於表面的,巴不得全世界知道他有個女兒,像全世界的爸爸一樣,抱著我轉圈圈。雖然小時候與他們不太親,但我最喜歡他們從廣州回來過節的時候。總是在半夜,院子一片漆黑,突然座機響起,大鐵門有被敞開的聲音,奶奶起床。這時候我也起來張望。小車的閃光燈很亮眼,彷彿讓我看到了全世界,然後爸爸和媽媽就會從車下走下來,對我笑笑。車開進來之後我就又迷迷糊糊睡去了。

父親愛玩,他一回家,他的朋友們便很多電話進來,所以即使他在家,我也很少和他相處。酒場歌場,甚至賭場,他朋友的家中,才是他常去的地方。很快,他會發現他有孩子,夜幕降臨,他帶著我們出去兜風。打開車窗,探出腦袋,年少不知危險,也得虧那時車的來往不多,父親也只是提醒我,不要探出頭去,以為我暈車,難受,便也由我。月亮照的天泛白,抬頭久了竟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還好有星星提醒我。我喜歡看星星,它們會轉圈圈,像是在跳舞,有趣極了。長大以後才知道是地球在自傳,其它行星也有各自的軌道。那時還沒有近視,可以肆無忌憚的打探這個世界。爸爸開著車,媽媽在副駕上,我和弟弟還會打開車的天窗站起來,迎風呼喊。原以為,日子會這麼就過下去了。

六七歲的時候一到暑期就常常會上廣州去找爸爸媽媽,雖然不親,但是奶奶在。爸爸和他的哥哥們開的是塑料廠,我和弟弟常在打包好的幾米高塑料上蹦來蹦去,用拉貨的推車充當滑板,無盡的快樂。方便卸貨的車槽也能成為玩樂場所,因為我們驚喜的發現,它會儲水,淺淺的水裡居然有魚。深紅色的,真吸引人,怎麼做到沒有被車壓死的,水幹了又咋辦很多疑惑,不得而解。於是我們在廠外的湖泊里也發現了寶藏。水很深很綠,我們只敢在邊上耍耍水抓抓小魚,因為小時候知道水鬼一說,我看著這個湖泊總感覺一會它就蹦出來了。所以在我眼裡這湖泊像個有魔力的小屋,地下藏著很多妖魔鬼怪,但是又好奇,每次還是跟著出來玩。說來危險,三個孩子,偷偷打開鐵門去玩水。

弟弟們就出事過一次。大弟弟和小弟弟,我已經回到老家了,他們又去玩,小弟弟不慎掉入水中,聽說已經逐漸沉下去了,但是大弟弟最終拉了他起來。事後也沒敢告訴爸媽,怕挨罵,事情發生很久后才從新說起,只能說,命大吧。

若說小時候父親在我記憶里陪我們做過什麼。因為是留守兒童,也沒有過吧,只有在假期上去團聚才有相處機會。他總帶我和弟弟去看一輛廢棄的飛機,說等我們長大一點了一定帶我們坐飛機去玩,我環繞著飛機不斷的觀察,那麼大隻的東西到底怎麼起飛的,它又不會像小鳥一樣煽動翅膀。可是後來,他出事後,再也沒有下文了,或許早已忘記。

父親也打過我,我帶著弟弟去吃炒粉,父親因為弟弟吃了熱氣用竹條打了我一頓。那天穿著短裙,打得腿上全是傷痕,那天開始,我很害怕他,再也不怎麼同他說話,本來也一年沒個幾句,被打的時候沒有人理我,後來奶奶發現才幫我上了葯。我就開始意識,爸爸媽媽是不是都不愛我,比較喜歡弟弟,所以我更遠離了爸爸媽媽,從此再也不穿裙子(上大學前)。我很委屈,因為弟弟也說想吃,為什麼只打我不打弟弟,這是唯一一次挨打,卻也足夠終身難忘。小時候對世界充滿信任,父親的廠和伯父的廠有一定的距離。那晚媽媽說要帶我們去逛街,同村的阿姨也說要去伯父的廠,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麼居然帶著兩個弟弟跟著阿姨上了公交車。聽說父母很著急,還吵了架,後來才知道我們去了伯父的廠,見到父親,我不敢說話,遠遠躲著他,這一次他沒有打我,只是蹲下來溫柔同我說:這世界有壞人,喜歡拐走小孩,要是我們幾個被拐走了,他們就沒有孩子了,我們就沒有爸爸媽媽了,我就沒有弟弟了。下次不要這樣了,好嗎?我說:好

廠里的夜晚也是燈火通明,黃白交錯的燈色,抬頭看天空,一樣的清澈好看。白天跟著表哥表姐去辦公室里吃東西看《哆啦a夢》,透明的玻璃,黑色的沙發,復古的茶几,空調的房間,好不快活。偶爾外出遊玩,夜裡逛著城市的夜景。怎麼這樣好的生活不等我長大呢!害,生活嘛。

在老家只要奶奶一接電話我就知道是出了什麼事了,奶奶總不同我說,但我在電話旁邊也聽得很清楚。

父親以前是很開朗很講義氣的人。關於他的傳奇干架事件我也略有耳聞。我記得的只有幾件改變他人生軌跡的事了。第一件他和伯父們一起進了黑店吃飯,起了爭執替伯父擋了一鐵棒,正中鼻樑,聽說那晚搶救了很久,奶奶說要是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來,後來媽媽說是她一直守著父親不讓他睡覺。第二件事是回老家來荔枝園爬樹撿荔枝的時候枝椏斷了摔了下來送了醫院,我太小,只知道最後父親出院了。第三件事是父親換燈泡因著電線的纏繞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摔到腦袋,送去搶救,也是同樣的說法,睡了就醒不過來。這些事,短短的集中在那幾年,長大后媽媽才告訴我,我都不知道那段日子她多難熬。但我知道,奶奶度過了很多個不眠夜。

我想改變他人生軌跡的莫過於他醉酒從三樓摔下來那一次吧。奶奶去問花婆,說是走夜路太多,有女鬼纏身,蒙了雙眼,因為說是父親喝了酒回來敲門,但是說門是反鎖的,但是媽媽說門根本就沒有關,於是他躺上的護欄,轉身便摔了下去。神神鬼鬼,也曾讓我十分懼怕,源於未知吧。這個說法是結合奶奶算命和父親的解釋而出來的。長大后媽媽才告訴,你爸爸當時是自己跳下去的,說她眼睜睜看著父親一躍而下,而她想去拉卻沒有拉住,她說她現在想起那個場景都還頭皮發麻,一直沒有說是因為覺得我們還太小,是啊,我不過是八歲的光景,更別說弟弟了。

只有抑鬱症,才會輕易選擇放棄自己的生命吧。書上曾經說,那些每天都笑得很開心的人,內心其實是不快樂的。是啊,他明明是一個那麼會開玩笑,朋友那麼多的人,怎麼會這樣子呢。終究是心魔吧,野心太大。據說是伯父當時不讓爸爸開廠了,希望他回來這邊的廠子幫忙,可是父親卻覺得伯父不看重他吧,其中緣由,不得而知,不敢妄自揣測。

那一年,是2008年,暑期我還在廣州看著電視為中國的奧運健兒歡呼。回家不久,父親打造的高貴大鐵門被通通打開,好幾輛小車駛入。二伯父跟我講,叫一聲你爸爸,看他還認識你不。我心想,我爸怎麼會不認識我。那個爸爸的模樣,這一生我都無法忘記。臉龐慘白,眼神空洞,我叫「啊爸」,竟沒有回應,我第一反應,這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有時候雖然對我很兇,但是一看到我總會笑容滿面。可是他,只會呆坐著。

晚上吃飯的時候,小桌子上,他一直嘴裡念叨著什麼,媽媽說吃飯了,他一直搖頭,一把掀起桌子,飯菜全部倒在了地上,我驚恐的看著這些。奶奶和媽媽嘆氣著收好這些到地的飯菜,重新煮了給我和弟弟吃。

媽媽說回來的路上他把大弟弟按出窗外,掐著他的脖子不肯放手,他已經不認識人了。他總渾渾噩噩的坐著,躺著,沒有意識,沒有記憶,醫生是讓他回來看看能不能康復的吧。

那天,我在一樓,他也在。兩把刀子,一把被奶奶磨得很鋒利,另一把相對鈍,那時候家裡人應該都沒有認知,抑鬱症加上無意識是會自殺的吧。我眼睜睜的看著他拿起一把刀,割了一刀,兩刀,我像是傻了一樣,那幾秒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他換了一把刀,一刀下去,血噴涌而出,那是大動脈啊,血濺紅了牆上我的獎狀,如今仍有痕迹,那不是他最驕傲的嗎。我急忙跑上樓,跟媽媽說「阿媽,阿爸流好多血。」媽媽衝下樓去,爺爺奶奶被叫了過來,爺爺按著父親的手,不讓血繼續流,媽媽手抖著打電話給伯父和父親的姐姐。那是唯一一次,我見爺爺流了淚,他緊緊握著他兒子的手,看著他兒子的生命正在流逝,眼淚不停的往下流,沒人知道為什麼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今天這一地步。

伯父來的很快,救護車也隨著下來了,阿爸不肯上車,不停的說著「沒得救了,沒得救的了。」他不肯就醫,最後被綁上了車去。

那天,我和弟弟在輝煌的大鐵門前發誓,要好好學習,早點出人頭地,這個誓言,想來後來他們早已忘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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