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最後的走馬燈
時間在這個時候似乎變得毫無意義，許子航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一生到了最後竟然只剩下了這些一閃而逝的畫面，原來生命到了盡頭還能陪着自己的只有自己一生的記憶。
記憶不斷回溯，畫面仍在閃爍，一切的人事物都在許子航的腦海里再次重現，他甚至看見了連他自己都不覺得經歷過的一些事。看着這些屬於自己的記憶，他明白，當它們全部重現一遍后，自己可能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終於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還有遺憾嗎？有嗎？可能有吧。
還有什麼事沒做嗎？好像有很多吧。
海賊王和火影還沒看到結局呢，還有好多小說動漫沒有看呢，還有好多好聽的歌沒有聽夠呢，還有好多零食沒有吃夠呢，還沒有旅行過一次呢……
還有什麼人對不起嗎？好像也有很多啊。好多老師都很好啊，姐姐、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姨媽、姑媽……所有的人都很好啊，可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都怪我。
生機的流逝就像走馬燈的旋轉一樣，一旦開始就無法再停下，許子航真的就要離開人世了。
世人常言下輩子如何如何，可誰又知道是否真的會有來生，真正站在鬼門關的那一刻，許子航還是想再回望一眼人間，他還想再看看這個美好的世界。
世界很美好，不美的是他。他一直這樣認為。
許子航看到自己的記憶畫面的閃爍速度漸漸變慢，一些之前從未呈現過的關於一個人的畫面以極慢的速度拍在他的心頭，卻聲如雷鳴，震耳欲聾。
媽媽，那些是關於他媽媽的記憶。
許子航看見了媽媽在他從小到大的一生中所有他看見過的事，從出生嚶嚶啼哭的孩提時看見的第一個溫柔似水的笑臉，一直到了今天早上媽媽上班出門前敲響自己的門，而自己只是說了聲「我在睡覺」而沒有開門后，媽媽站在門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午飯做好了，到了中午冷了的話記得用微波爐熱一下再吃，吃冷的對胃不好。別經常不吃早飯，早飯錢我放客廳桌子上了，起來了去樓下包子店買個包子豆漿。不要天天宅在家裏，年輕人多出去玩玩，錢不夠的話就跟媽媽說。」而他只是回了個「嗯。」媽媽嘆了口氣后又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就去上班了。
許子航看見了媽媽對自己的一切無私奉獻，一切默默付出。看見了她在自己嬰兒時期的日夜照料。看見了她在自己幼兒時期的有問必答，有求必應。看見了她在自己少年時期上學時的日夜操勞后還要早起一臉倦容仍要堅持給自己做早飯。看見了她在自己自封自閉后無奈的神情與小心翼翼的關心。
最後，只剩下了兩個畫面仍未消失，一個是小學時租在一個院子中的房子裏的，另一個是初三時媽媽的自行車後座上的。
第一個畫面實在太過難忘，就算是許子航已經將很多很多的事情全部壓在了心底，這個畫面仍會時不時地浮上心頭。
小學的一天傍晚，許子航和姐姐兩人在屋裏看着電視。許子航突然聽到了一個他熟悉至極的腳步聲，伴隨着腰間鑰匙環上一大串鑰匙叮噹作響的聲音，他知道，那是他父親的腳步聲。他甚至聽得出來他的父親有些怒氣，他看了一眼仍在認真看電視的姐姐后，下意識調低了電視機的音量。
父親開門的動作似乎很用力，門鎖咔嗒作響，姐姐也意識到是父親回來了，本來鬆散的坐姿也不由端正了許多。
許子航有些疑惑，因為回來的只有他父親，而他的媽媽是和他的父親一起出的門，聽說是去採購什麼東西。但許子航當然不可能問他自己的媽媽怎麼沒回來，他來到靜海沒兩年就再沒了任何問題。
過了沒一會兒許子航的父親又踏着極重的腳步出了門，到了很晚很晚，晚到平常媽媽應該叫還是小學兒童的許子航去洗漱睡覺的時候，許子航和姐姐仍未等到媽媽回家。
等到許子航看着電視機里的貓和老鼠眼皮子都在打顫的時候，媽媽終於回來了。許子航聽到媽媽的腳步聲後主動開了門，卻看見了媽媽掩面流涕。而媽媽看見許子航開了門后，慌忙地別過頭擦去了眼淚。
之後沒一會兒，許子航的父親又回了家，媽媽和他吵了起來。他們家當時在院子裏租了兩間屋，一間在小院的二樓，是他和姐姐住的屋。而這間樓下的屋是他媽媽和父親住的屋，許子航就在這間屋裏目睹了他們吵架的過程。
二人激烈的言辭對撞中，許子航即使不過小學四五年級，仍分析出了始末。他的父親開車帶媽媽去加油站加油，工作人員問加多少油，而二人竟然因為這個問題起了爭執。他的媽媽想少加點，就加半箱，念著還想給兒子女兒買幾頓好菜。而他的父親竟然覺得妻子的話丟了他的人，非要油箱加滿。
許子航難以理解，這點破事有什麼好爭執的。他想不明白啊，他想不明白的事他都會一直想，除非真的想到死都想不明白。有一天他終於想明白了，原來相對於相濡以沫的妻子，在他父親的眼裏，不及他那經常掛在嘴邊一直掛在心頭的狗屁面子半分。
而他的父親就因為這點破事，就因為他那狗屁面子，竟然直接把他的媽媽扔在了加油站，一個人開車走了。呵，可真是有面子，髮妻可棄之如斷髮，還有什麼能比這件事讓一個被封建思想感染了一生病入膏肓的大男子主義繼承人更自覺有面子呢？
兩人吵著吵著，許子航看見他的父親竟然一巴掌重重甩在了他媽媽的臉頰上，媽媽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腫。他看見媽媽似乎被抽傻了一樣愣住，忘記了爭吵，也忘記了反應。
才是個小學生的許子航哪見過這樣的事情，就算自己被打他都沒這麼擔驚受怕過。看見他父親的手抬起那個他熟悉的弧度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瞪大了眼睛，他知道他的父親要做出什麼動作，他太清楚了。可他不敢相信，他的父親真能對他的媽媽做出那個動作。
那一瞬間，眼淚止不住淌出許子航的眼眶，嘴角仍不住張開，哭聲從喉嚨中顫抖著發出。媽媽聽見了兒子的哭聲，她這才想起來，房裏一雙兒女竟全都在，而兩個孩子竟然目睹了一切爭執。
媽媽一隻手捂著紅腫的臉，顫顫巍巍地走到自己和姐姐跟前，另一隻手一手握起兩個孩子的小手，打開門又關上門后將姐弟二人隔在門外。
許子航看見媽媽捂著臉極力地掩飾著哭腔，對自己和姐姐說:「沒事的，你們爸爸就是火氣大，他打得勁不大。你們兩個先上去睡覺，媽媽沒事的。」
說着就把自己姐弟二人拉着上了二樓的屋子，一個一個給姐弟二人分別安置上了床蓋好了被子后后關門獨自下了樓。
許子航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將注意力全轉移到了耳朵上，他的聽力實在誇張，竟如蟻附般一路跟着母親的腳步到了樓下走進房門。他聽見媽媽進了屋后，又是一陣激烈的爭吵聲，聲音持續了很久。他不想再聽了，可他轉移不了注意力。他坐起身一拳狠狠砸在了床邊的牆壁上，一拳又一拳，兩隻拳頭上突出的指關節破開皮膚滲出血跡。
姐姐被驚得攔住了弟弟，而他左手無名指上突出的那個指關節自此留下了印記。也是從那天開始，許子航對自己說，「以後一定不能欺負女生，更不能打女生，不能讓女生哭，更不能讓媽媽哭。」
而許子航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腦海中走馬燈最後呈現出的，竟然正是自己讓媽媽哭泣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