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祖母
話說鮫母忽然想起一個人來，認為可以去找她。鮫人忙問：「誰？」鮫母回答道：「老祖母呀。」鮫人道：「哪個老祖母？」鮫母道：「還有哪個老祖母，就是關在牢里的那個老祖母啊，也許她會有辦法。」
」哦！」
鮫人失望的叫出聲來，沒有料到母親會提到她。對於這位老祖母，鮫人雖未見過，但對她的事卻一點兒也不陌生。老祖母年輕時犯了大錯，如今還關在牢里呢，國家又明文規定不準任何人去看她，這叫她怎麼去找她？再說，即便國家沒有規定不準探監，她也不會去的——因為她不敢。這卻為何？要知端的，且聽我慢慢道來。
話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魚並不是住在黑暗谷的，而是生活在一個叫安樂島的地方。其實這安樂島也非人魚的原始「根據地」。在早先，人魚的祖先在尋覓棲身之所時，就像武陵人無意中闖入桃花源一樣，無意中來到了安樂島。他們見這裡環境優美，物產豐富，水溫又適中，是個宜居之所，於是便在這裡定居下來。因這裡有一座大島喚做安樂島，國遂以島名喚作安樂國。為了不讓外面的人闖進來打擾到他們，安樂國便定下規矩，不讓外面的人進來，也不準裡面的人出去。只是到了老祖母這一代，偏偏出了老祖母這麼一個人。老祖母生性好游，小小年紀便游遍了整個安樂國，但她猶不滿足，意欲再到國外去逛逛。千萬年來安樂國一直都無外憂內患，邊防上的人員思想上便有些懈怠，不再像當初看守的那麼嚴，所以老祖母便溜了出去，這一去就是幾十年。
在這幾十年裡，她幾乎游遍了所有海洋，見到了許多不一樣的風景。在一次旅途當中，她偶遇了龍太子，兩人一見傾心，遂私定了終身。龍太子送給她一個黑玉匣子作為定情信物，她打開一看，見裡面竟是一顆璀璨奪目的夜明珠，她差點兒便流下幸福淚來了。
然而他們的愛情卻遭到了老龍王的極力反對，因為他們一個是身份高貴的龍，一個卻是非人非魚的異類。為了拆散他們，老龍王想盡了辦法，最後實在沒轍了只得將太子囚禁起來，對外則宣稱太子暴病而亡。老祖母誤信消息，一時情難自禁傷心地大哭起來。不料這一哭卻將鮫族一個守了千萬年的秘密給暴露了。原來老龍王派了一個烏賊精監視老祖母，要他在老祖母離開龍城后，立即吩咐守城的士兵，以後再不許放她進來。這烏賊精領了命令便一直在暗中監視老祖母，這時見老祖母哭泣時眼淚變成了一顆顆圓潤光潔的珠子，不禁訝異非常，忙將這事報告了龍王，並呈上了偷掘出來的珠子。雖說龍王的寶藏天下無出其右者，但他見這珠子光潤可愛，不禁又動了覬覦之心，忙命烏賊精繼續監視，一定要查到她的來龍去脈。龍王老奸巨猾，估摸著也許並非只有老祖母一個人有這特異功能，他們那一族的人很可能都有。到時只要查到他們的所在，他便要來個一鍋端，然後把他們關到自己的寶庫里，讓他們夜以繼日的為自己生產這些美麗而又迷人的珠子。
老祖母對此卻渾然不知，在悲痛之餘她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安樂國。烏賊精一直跟蹤到了她的家鄉才返回龍宮報知備細，龍王一聽大喜，立即擢升他為大將軍，率領百萬蝦兵蟹將前去攻打安樂國。可嘆安樂國偏安一隅，幾千年來又沒有發生過戰爭，早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哪裡是這些訓練有素的侵略者的對手，不過幾日安樂國便淪陷了。
在這場戰爭中這些侵略者偶然發現，用這些人魚的脂膏點燈，燈火不僅不懼風雨，而且還可以經久不息，這讓他們一個個喜出望外。要知道龍宮龍城俱在深海之下，陽光根本沒法到達那裡，為了照明，龍王便在全國範圍內按日月星辰的位置廣置夜明珠。無奈龍國太大，而夜明珠有限，所以總有一些光亮不到之處。如今這些水妖精怪發現鮫燈和夜明珠有異曲同工之妙，都高興壞了，那裡還管龍王的命令，只一味的要殺人，要取脂膏。於是本來只以劫人劫物為目地的戰爭迅速演變成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那些已被抓起來準備送到龍宮去的囚犯的生命同樣也沒了保障，看守不僅不給他們吃喝，還對他們非打即罵，若有人稍稍表示了一下不滿，哪怕僅僅是一句咕噥，看守聽到了也會立即將他處死。這且不提。
且說龍太子被父王囚禁之後，仍心心念念不忘心上人，後來有一天他趁看守不備逃了出來。一出困龍潭他便滿世界來找老祖母，哪裡還能找得到。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就聽人們議論紛紛，說些鮫燈鮫珠之事。他心中疑惑，忙上前打聽，那些人不知道他是太子，便如此這般全告訴了他。他聽了大驚失色，想不到父王竟會為了一己之私派兵去攻打鮫國，更想不到那些士兵竟會不守規矩亂殺無辜。如今鮫國不知是怎樣的人間地獄，更不知他的心上人是否還活著。他來不及多想，立即向鮫國趕去。
到得鮫國，滿眼皆是斷垣殘壁，更可怕的連是地上的泥土都被鮮血染紅了。他見了這般情形心痛如絞，也愈加驚慌起來，害怕心上人已遭不測。他發瘋似的到處尋找，然而一連幾天過去，別說她了，就連其他的人魚也一個不見。這時他忽然就想，說不定她已經被抓住了關了起來也為可知，於是忙來打聽牢房所在，想到那裡面去看看。後來終於打聽到了，便立即往地牢趕來。到得地方一看，卻見這裡戒備森嚴，不得進去。他想了一想忙幻化成一個獄卒混了進去。到得牢門口，他放眼向內張望，只見地牢里密密麻麻關的全是人魚。他匆匆掃視過去，只找自己熟悉的那張臉，找了好久才找到。
「她還活著！」他狂喜地想，快樂的心都少跳了一跳。當下他便要抽出寶劍去削門鎖，忽轉念一想：這裡看守眾多，憑我一己之力很難將她救出去。他想了一想立刻有了主意，於是忙又走至無人處，搖身一變，變成烏賊精模樣。他打量了一下周身上下，不由苦澀地道：「想我堂堂龍國太子竟要變成一個我所恨的人的樣子。」一邊想一邊便往地牢里來。
獄卒見他進來了，立即迎上來拜見，又問道：「大將軍不是帶人追殺逃犯去了嗎，怎麼一個人回來了？」
「區區幾條人魚，派幾個士兵去也就是的，還用得著本將軍親自去？你快去把牢門打開，本將軍現在就送這些囚犯去龍宮。」
獄卒道：「將軍不是說等抓住了那些跑掉的人，然後再一道押送回去的嗎？」
「龍王等著要人呢，你快去把門打開。那些人等抓住了以後再送不遲。」
獄卒忙應了一聲，打開了牢門。為了不使獄卒懷疑，太子早又派人去挑選了五名差役到大門口集合，到時隨他一道押送囚犯進京。不一時五名差役已在監獄門口等著了。於是太子便帶著他們押著犯人往外走去。
不一時來到一個僻靜處，太子便命少歇，隨即又命二小妖到前面去探路，打聽休息打尖之處。二妖領命而去，這裡太子見二人去得遠了便抽出寶劍，趁剩下的三個妖怪不備，將他們全殺了。三妖已死，太子忙向眾囚犯喊道：「你們還不快跑。」眾囚犯全都驚呆了，竟沒一個人跑。太子忙恢復了原形，大聲說道：「我是來救你們的，趁他們還沒有發覺，大家趕快逃命，不然就來不及了。」這些人見他轉瞬變了一個人全都懵了，只懷疑身在夢中，哪裡還知道逃命。太子見狀急得直跺腳，吼道：「你們快跑呀，不然真來不及了！」這些人一個個面面相覷，眼睛里全是「我們往哪跑？」
老祖母在人群中看見太子，見他並沒有死，一時驚喜交集，忙要擠到他身邊來，恰在這時探路的兩小妖回來了，她見了便連忙喊道：「不好，他們回來了。」太子聽見忙轉頭一看，見小妖果然回來了，便忙挺劍迎了上去。那二小妖遠遠的看見這邊沒了烏賊精，倒多出一個陌生人，心中詫異，再往地下一瞧，卻見三個同伴死在地上，心知有異，忙抽出兵刃準備迎敵。說時遲那時快，就見太子舉劍殺了過來，二人忙舉刀相迎，三人頓時戰在一處。二小妖哪是太子對手，不一時太子便一劍砍翻了一個。那一個見勢不妙，掉頭便走。太子哪容他跑掉，忙追上去也一劍結果了。待他轉回身來，只見眾人惶惶如喪家之犬，茫茫似漏網之魚，一股勁地往前奔去，只剩他的心上人還留在當地。他一面歸劍入鞘一面向她奔來，衝到身前一把將她抱住，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半日方更咽道：「倩娘，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想不到你還活著，我聽人家說你病死了。」鮫倩娘也淚眼朦朧地說。
「那是我父王為了讓你離開龍國而編的謊話。」太子說，隨後便將自己如何被囚，如何逃出來，如何找她等等說了一遍，未后又說道：「老天爺真好，又讓我們相見了。」
「老天爺好嗎？他讓我們經歷了這麼多！」鮫倩娘心酸道。
「但他畢竟還是讓我們相見了，不是嗎？」
「可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而我也不是原來的我了。」
「我還是原來的我，你也還是原來的你。」
「不，不是。我們都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了——你，你走吧！」
「我來找你時就已經決定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永遠的在一起。」
「不，這是不可能的。太子，你走吧，趕快走吧，回去吧。」
「你叫我什麼，太子？」他震驚地看著她問道。
「你難道不是太子嗎？」她強忍淚水說道。
「可你一直都叫我阿誠的。」
「那是以前。我現在只能叫你太子。」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之間一切都已結束？」太子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道。
她想說「是的」，可是喉嚨口堵的難受，讓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的淚汩汩而出，簌簌地落入塵埃。他立即將她擁入懷中，沉痛地說道：「你們的眼淚真的能變成珠子，可想不到的是它竟給你們帶來了災難。我父王對你們做的這些把你們害苦了，我想代他向你們道歉。當然，他犯的錯實在太大，不是我簡單的一聲對不起便可一筆勾銷，不過我還是要說一聲對不起，而且我還要用我的實際行動來替他向你們謝罪。我們去追你們的人吧，現在危險還沒有過去，我怕烏賊精他們發現上了當會立即派兵追來。」
他的話一下子讓她止住了哭泣。在這樣的危及時刻，她怎麼竟還如此兒女情長？剛才，也就是在太子喊他們趕快逃命的時候，他們這些人不知該往哪裡去，那時她就想到了黑暗谷，告訴大家到那裡去。可是這些人從沒出過國門，不知道黑暗谷在什麼地方。沒奈何她只能讓大家先到汪洋關去，自己等會再去，然後帶大家到黑暗谷去。這汪洋關是安樂國的一個關隘，也就在附近，於是眾人在太子殺二妖的時候便一窩蜂似的往那裡趕去了。說不定這時他們已經到了那兒，正焦急地等著她的到來，而她竟然把這事給忘了，還在這兒卿卿我我，她怕不是瘋了？
「憑你一己之力，你又怎麼能抵擋得住烏賊精的千軍萬馬。」她掙脫他的懷抱，挺直身子說道。
「即便戰死又何防？」
「即便你戰死又能怎樣——我們的命運已經註定，再也改變不了了。趁現在還沒有人知道是你救了我們，你趕快回去，回到龍宮去，這樣你還能做你的太子。」
「你為什麼總要提『太子』這兩個字？你以為我很在意太子這個稱謂嗎？我在意的是你！除了你我什麼都不在乎，都可以捨去。」
鮫人心痛的像是有千百把刀子在絞，可她還是強忍淚水說道：「我知道你在乎我，不然也不會違背你父王的意願出來找我，可是你叫我再怎麼面對你呢？我看到你便會聯想到你父王發動的這場站爭，便會想起我死去的父母親人，想起國破家亡。你讓我還怎麼像從前一樣心無掛礙的面對你？我面對了你，又如何面對我死去的同胞，流離失所的人們和破碎的山河故土？你以為經過了這場殘酷的戰爭，我們還會有幸福嗎？我不會幸福，你也一樣不會幸福。雖然你現在可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我相信你以後一定會意識到。你會覺得愧對我，愧對我們的國家和人民，因為你覺得我們的災難全是你父王造成的。你現在已然有了負罪感，不是嗎？不然你不會說謝罪的話。在這種心境之下還有什麼快樂可言？與其如此，還不如現在就分開，從此天涯兩端永不相見。」
「從此天涯兩端永不相見。」他鸚鵡學舌般重複她的話。
「是。就讓時間來撫平這一切傷痛吧。」
他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她的面容雖然痛苦，神情卻異常堅定，這使他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已結束！
「不論時間如何改變，都無法把你的影子從我的腦海里抹去。沒有了你我會生不如死。」他嚷道，彷彿這樣便能改變她的決定似的。
「沒有了你，我也會生不如死。」她想，可她仍舊說道：「歲月是無情的，它能讓人忘記一切。你快走吧，要不然真的來不及了。」
「你真的能忘記我？」他問。
「是，我會忘記你的。」她違心地說。
「不，你不會！」他突然抓住她的臂膀使勁地搖著，一面大聲喊道。
「是，我是不會忘記你，因為你是龍王的兒子，是派人攻打我們國家的元兇之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是你父王派兵攻打我們的國家，殘忍的殺害我們的人民，只不過是為了得到我們的眼淚和脂膏。我記住了他就記住了你，因為你是他的兒子。那些血流成河的場景，那些凄慘號呼的身影我一輩子都無法忘卻。這些全都是拜你父皇所賜，而你現在卻站在這裡跟我說什麼要和我永遠在一起，你不覺得這很好笑嗎？」
哦，此時此刻她若能不這樣說，而是向他傾吐對他的思念該有多好。
他被她說的向後退縮，雙肩耷拉下去。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喃喃地說：「是的，我的父王的確對你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即便傾盡東海之水也無法洗刷他的罪惡。你，即便你能原諒我，你們國家的那些人也不會原諒我的，更不會接納一個仇人的兒子，他們會視我如仇敵，必欲除之而後快。可我已然背叛了我的父王，此時回去又有何面目面對他。罷了罷了，唯有一死而已。只希望我的死能讓你們好過一些，也希望我的死能讓父王放你們一條生路。」說罷舉劍向項上一橫。可憐桃花繽紛灑滿地，玉山將傾再難扶。
鮫倩娘見太子舉劍自刎，頓是淚如泉湧，幾乎不曾暈厥過去。她悲痛欲絕地說道：「阿誠，阿誠，你怎麼這麼傻呀？你這回去，你的父王即便知道是你放走了我們，你是他的兒子，他還能怎樣對你，大不了打你一頓，難道還會要了你的命？你只要活著，日後得登大寶，到那時再與我國修好，造福兩國百姓，不是比你今日之死更有意義？你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呢？」
正在她悲痛欲絕之際，遠處忽然傳來人喧馬嘶之聲，她立即意識到追兵來了，顧不得再傷心，忙爬起來就走。等她趕到汪洋關一看，只見眾人全都在這裡，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等著她的到來。那平民打扮的鮫國皇上也在其中，此時猶如泥塑木雕的菩薩，只多著兩行眼淚。鮫倩娘忙上前參見了國王，然後帶著大家晝夜不停趕往黑暗谷。
這黑暗谷終年難見陽光，水溫極低，食物又匱乏，連魚蝦都很少，並且這裡溝壑縱橫暗穴遍布，不熟悉地形的人弄不好便會迷路。關在地牢里的時候鮫倩娘便想到了這裡，認為這兒倒是一個藏身之所。不過這裡的土地太過貧瘠，食物也太過匱乏，但也唯其如此這裡才安全。
鮫倩娘帶領大家在黑暗谷安頓下來之後，人們便有功夫回想這場戰爭的起因了，但人們想來想去都不知道侵略者是怎麼發現他們的。後來有一個人腦瓜子比較靈，忽然間便想到了鮫倩娘回來不久之後戰爭便爆發了，這事很可能與她有關。眾人聽了他的話一想，覺得很有道理，於是便有人報告了皇上，皇上便派人將鮫倩娘抓了起來審問。雖然她拒不認罪，但皇上還是判了她終身監禁。
自從被判刑之後，人們再提起鮫倩娘來便不再感恩戴德了。他們彼此都說若不是她，那些妖怪又怎麼會找到他們住地方呢？話越傳越多，越傳越離譜，再到後來就有人說是她故意把敵人引進來的，目的是為了討好老龍王，以便讓她當上太子妃。這論調一出人人都迷之自信，於是大家就更恨她了。只是國家沒有死刑，不然判她個千刀萬剮才解眾人之恨。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鮫人從小耳濡目染，自然對老祖母也充滿了恨意。可是等她長大了些，尤其是她嚮往外面的世界了，她卻又對老祖母的前半生充滿了羨慕，甚至認為有了這樣的前半生，後半生即便坐牢也值得，因此對老祖母的恨倒有了一絲鬆動，只是一時之間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罷了，所以現在母親讓她去找老祖母，以解變化成人的難題，她不僅不高興，還怪母親怎麼會想起來讓她去找這麼一個國家的罪人。她鮫人雖然想出出去想的都生了病，可也不會瘋狂到要去找老祖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