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出航

十一出航

話說吳秦見鍾三郎讓他把槐玉叫過來問,他自己也急於知道冰鮫紗還在不在,而且他又有點擔心鍾三郎會對他有成見,畢竟自己惹不起他,於是自我安慰道:「叫小玉過來問問也不要緊,又不是讓她把焦仁的衣服拿來。只要不拿來,這中間便大有文章可做。」想著便讓僕人去叫槐玉來。過了半日槐玉方才來了,吳秦便問:「焦姑娘可在你屋裡?」槐姑娘道:「她怕熱,到河裡洗澡去了,現在還沒回來。」吳秦咕噥著道:「她就這麼怕熱,一天到晚的洗澡。」說時眼睛卻瞟著鍾三郎,那意思分明是說:「這肯定不是冰鮫紗了,不然她還怕熱?」

鍾三郎並不理他,滿臉堆笑地問槐玉:「槐姑娘,聽說焦姑娘是和你住一個房間的,是嗎?」槐玉知道鍾三郎的為人,對他素來沒有好感,這時見問卻也不能不答,便勉強回道:「是。」鍾三郎便又問道:「那她的東西一定在你的房間里啰?」槐姑娘見問的奇怪,不由疑惑地看他一眼,這才回答道:「她沒有東西。」鍾三郎道:「難道她連換洗的衣服也沒有?這不可能吧?」槐玉道:「她遭了海難,只撿了條命,其他的什麼都丟了。」鍾三郎道:「我剛才聽你舅舅說,她穿的衣服有些特別,是真的嗎?」——吳秦連聲咳嗽——槐玉道:「是有些特別。很薄,穿在身上像沒穿衣服似的。」鍾三郎忙道:「還有呢?」——吳秦又咳嗽——槐玉道:「好像衣服也打不濕,而且摸上去還涼冰冰的。」吳秦又驚又氣,眼睛瞪得跟盤子一樣又大又圓,連咳嗽也忘。鍾三郎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忙又問道:「那她這衣服現在在哪?你快去把它拿來給我們看看。」

吳秦又大聲咳嗽起來。槐玉的疑惑更深了,心想:他們這是要幹嘛?口中回答道:「她的衣服已經沒了,全扔到渾河裡去了。」

「什麼?」兩位聽眾直跳了起來,臉都變了色。

「我說她的衣服全都扔到河裡去了。」槐玉道。

「她怎麼把這麼珍貴的衣服扔到河裡去了?」鍾三郎問,嗓子都急啞了。吳秦則一屁股坐回椅子里,直愣愣的瞪著一雙眼卻發不出聲來。

「她穿那樣的衣服走在路上老是讓人指指點點的,我便勸她穿我們這裡的衣服,她聽了欣然接受,我便把我以前穿的舊衣服拿給她了。她換過之後說:『你說我的衣服穿不出門,那我留著它也沒什麼用,不如把它扔了吧。』就扔到門前的渾河裡去了。」槐玉道。

「她真的把衣服扔了,你親眼看見的?」鍾三郎追問道。

「當然。」

「她怎麼能把那衣服給扔了呢?」吳秦回過神來,要哭似的說。

「她那衣服穿了跟沒穿似的,誰敢穿呀,不扔它幹什麼。」槐玉道。

「你知道什麼!」吳秦傷心欲絕地說,「那是冰鮫紗,冰鮫紗呀!」

「她也說是冰鮫紗呀,這又有什麼?」槐姑娘道。

「唉,你哪裡知道這冰鮫紗的好處。我也是在很久以前跑外船的時候,聽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外國人說才知道的。」吳秦道,接著便把聽到的話重複了一遍。

「你現在跟她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怪只怪你自己不識貨,好東西都給你弄沒了。不過我倒懷疑這冰鮫紗沒有扔,而是收了起來。你想這冰鮫紗衣雖說穿不出去,但可以當內衣穿呀。」

「你們要是不相信我的話,盡可以到我的房間里去找。」槐姑娘道。

「我們去看看。」鍾三郎毫不遲疑地說。

吳秦明知這樣做不妥,但此時卻顧不得許多,忙站起身便走。鍾三郎忙亦步亦趨緊隨其後。槐姑娘在二人身後說道:「你們慢慢去找,我到大門口去給你們看著,要是她回來了,我就過來通知你們。」說著真的到大門口去了。

你道槐姑娘為何如此放心大膽讓二人去搜?原來焦仁的衣服確實沒了,只不過不是扔到河裡,而是給她自己煮吃了。上回書說過,焦仁因偶爾吃了一碗三鮮面鬧了肚子,一夜泄了好幾次。她原以為這只是一時的病,過幾天就會好,哪知一連幾天過去也不見好,甚至後來竟發展到上吐下瀉。槐姑娘見她病得厲害,要請郎中,焦仁知道這請郎中又要花錢,便打死也不讓她去請。後來也是福至心靈,焦仁忽然想到這或許是水土不服所致,便請槐姑娘弄些炭火來將冰鮫紗煨了來吃,誰知這一吃還真好了。那時槐姑娘聽說這衣服能吃,哪信這話,焦仁便向她解釋說這衣服是由一種特殊的膠質凝結成絲織成的,當遇到高溫長時間燒煮便會慢慢融化。槐姑娘聽了便拿來炭火親自守著煮,果然時間一長冰鮫紗衣全都融化不見了,一瓦罐的水卻因此而變得亮晶晶、粘稠稠的。這個藥方還是焦母無意中告訴焦仁的。焦母說當年他們那些人從安樂島逃難到黑暗谷之後沒多久,幾乎所有的人都得了一種怪病,一個個上吐下瀉,渾身無力,後來一位巫醫讓大家把身上穿的衣服煮來吃便可無恙,大家依言都煮了來吃,這病果然好了。焦仁聽母親說這個故事時便記住了,沒想到這時竟用上了。她也是求好心切,把七件冰鮫紗一股腦兒全煮了。這病是好了,可沒了冰鮫紗替她避暑降溫,她卻又受不了這裡的酷熱天氣,每到下午熱得實在受不住時便要到河裡泡個澡。槐姑娘雖然早知道焦仁的衣服與眾不同,但也沒想到這衣服會這樣值錢,若是早知道,讓她留下一件半件,還愁沒有路費到唐朝去?如今知道也已晚了。

卻說二人將槐姑娘的房間翻了個遍,也沒找著冰鮫紗,只得出來。二人猶不死心,商量著還要到渾河裡去找一找。

他們前腳剛離開,焦仁後腳便回來了。槐姑娘見她回來,剛想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她,轉念又一想,這衣服已經沒了,說出來只會讓她懊惱,倒不如不說的好。再說,若讓她知道我們背著她搜她的東西也不好,遂一個字不提。因見她滿口嚷熱便笑道:「也不知你是不是雪做的,就這麼怕熱。也熱不到幾天了,我們馬上就要出海了。等出了海,整天泡在海里,只怕你又冷得吃不消呢。」

果然幾天之後吳秦他們便出發了。這些船全是本地的,一共三十艘。鍾三郎的船也相跟著,等他們捉到了海參好收購。入了海大家便各自散開,每五六隻船組成一個小船隊,在一定的水域作業。這次出海比起往年來,他們提前了近七天,因為考慮到今年抓參的人太多,他們便想打時間戰、持久戰,故此提前出發。可惜海參並不因為他們的勤勞便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它們仍躲藏著不肯現身。一連幾天大夥一隻也沒有抓著。不得已,他們只能往深海進發。到了深海,那裡的水溫底,就更難尋覓到海參的蹤影了。

要知道海上的天氣最是反覆無常,也許前一刻還晴空萬里,下一刻便風雲突變,下起雨來。如果再這樣下去,再碰上惡劣天氣,別說掙錢,能完成賦稅就不錯了。吳秦這船隊里有一個人最是性急,便道:「我們不如到希望島去找找,那裡從沒人去過,或許會有。」

此言一出,原本七嘴八舌的人們忽然像雞群看見了天空中盤旋的老鷹,一下子都沒了聲音。眾人彼此對視,彷彿都在問,「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要去那個地方嗎?」誰都知道所謂的希望島其實就是死亡島。因為出了海大家忌諱說死,便稱其為希望島了。這希望島暗穴密布,稍有不慎便有被暗穴吞噬的危險,而且那裡還有吃人的鯊魚。平時過往的船隻經過那裡時都是繞著走的,如今抓不著海參便要去那裡了嗎?眾人最後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航海經驗最為豐富的老者霍啟身上。霍啟見大家徵詢自己的意見,想了半日方道:「我們明天到黑瞎子島去。」眾人聽了全都舒出一口長氣,彷彿一從難關已經打破。

到了黑瞎子島才一天,他們便發現在他們後方出現了一隻船隊,數數,一共十條船。從船上懸挂的旗幟來看,他們不是本地的,當是朝廷從外地徵調來的。這些船隊一字排開,採取地毯式的搜索。吳秦們見他們來了,彷彿自己碗里的肉被他們搶去了似的,一個個很不痛快,又都有些慌亂,生怕他們跑到自己前頭去了。這一天在又一次一無所獲之下,希望島之行被再次提上了日程,這次眾人出奇的一致,連最膽小怯懦的人也說要到希望島去。

於是這幾隻船滿載了眾人的希望和夢想,向希望島進發了。一天以後便已抵達希望島,眾人不顧勞乏,立即派了幾個最有抓參經驗的人先下海試采。去了半日,一個人舉著一隻五年大的海參上來了。眾人一見立刻歡呼起來,彷彿海底下全是密密麻麻的海參,於是一個個都忙碌起來,也顧不上天快要黑了,先要抓幾隻海參再說。

焦仁睜大了眼睛看向那人手中的海參,本以為是什麼好東西,哪知不過是自家人所說的刺兒蟲。她滿心不以為然,心道:「我當是什麼寶貝,原來是它。我們那裡雖說不大有,但山谷的頂上有時候也能碰到一兩個,誰也沒把它當回事,想不到這裡的人卻把它成了寶。再看一眾捕參人,只見他們一個個忙著穿皮衣皮褲,帶皮帽,然後又在胸前掛上一個小小的竹簍,再往懷裡揣上麻醉藥,腰間插上匕首,隨即又將一塊大石頭綁在腰上。忙完這一切,她們還在腰間繫上一根長長的繩子,繩子的一端固定在船上。這才一個個翻身入海。

槐姑娘扎束停當也下了水,只沒有系安全繩。她見焦仁還站在船上看,便道:「你怎麼還不下來呀?」焦仁忙道:「我馬上就下來。」槐姑娘道:「那我下去了。」說著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焦仁見眾人都下了海,便提了竹簍就要跳下去,冷靖見狀忙出聲制止。武紅旗也早遞過一把匕首,道:「焦姑娘,帶上這個。」焦仁心道:「這海是我的家呀。我這次是回家,用的著這個東西嗎?」待要不接,見他一臉關切,便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接了過來揣在腰間。武紅旗還要給她系安全繩,一抬頭卻見她已躍入海里了。

一入了水,她便感到一陣清涼,不禁愜意出聲。這時最先下海的人已從海底浮出水面,她見了忙迅速下潛,然後沿著起伏不平的海底往前走去。只走了幾步,她忽然看見前面有一株昆布正隨著海水的流動輕輕搖擺,似乎在向她招手。她歡呼一聲迫不及待地沖了上去,一把扯起,來不及擦乾淨上面附著的泥沙便塞進嘴裡,還沒嚼得兩下,喉嚨里就像伸出一隻手,一把將它拽了下去。

啊,真好吃,真香,滿嘴都是黏黏的汁液。她慨嘆著,眼珠子在眼眶裡咕碌碌地亂轉,想要找到更多的吃的。隨即她就看到了更多的水藻。

你看,那是裙帶菜,那是石花菜,那是海木耳!哦,那是鳳尾藻,那是海葡萄!哦,這裡有這麼多好吃的!她彷彿有一個世紀沒有吃過這麼些好吃的東西了——其實也不過才一個月而已。

她扯了一把又一把,吃了一根又一根。這才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什麼米飯,什麼麵條,什麼饅頭,它們在這些美食麵前統統不值一提。還有那什麼鬼三鮮面,害得她差點死掉,她這一輩子也不想吃那鬼東西了。她狂吃海賽,把要乾的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

很快她的肚子便脹的再也裝不下一點東西了,這才想起要乾的事來。她看看自己,也不知什麼時候把竹簍都扔掉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循著舊跡來尋竹簍,找到之後便來找海參。這裡果然有海參,不大一會她便看見了一隻極肥極大的,只見它正在礁石上懶洋洋地擺動著觸手呢。她游過去,小心地將它捧起來放進胸前的竹簍里,然後又探頭向裡面看看。這不是海參,是她的錢呀,有了它,她就能到唐朝去了。她像個守財奴似的笑了。隨後她又找到了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啊,這裡的海參還真多,個頭又大,讓她抓的幾乎都要懷疑起它的價格來了。

讓我看看我抓了多少只。她想,便拿起竹簍一隻一隻數起來。只是竹簍里的海參重重疊疊,讓她沒法數清。她只好對自己說:「算了,算了,不數了,便是數出來,我也不知道到底能賣多少錢。」

她抓了滿滿一簍的海參,這才浮出水面準備交貨。可等她浮上水面一看,他們的船全不見了。她忙四面一瞧,只見所有的船都在東面,離這兒已經有三五里遠了。

奇怪,這裡明明有海參,他們怎麼不在這抓,全跑了呢?她一面想一面朝自己的船游去。等她快要靠近船的時候,船上的人發現了她,大家又是叫又是喊,叫嚷成一片。焦仁在此地已待了一個月,大致聽得懂他們的話了,可是這時大家情緒激動,叫喊成一片,她竟一句沒聽出來。她游到船邊舉起手中的竹簍,船上立刻有人接了過去,同時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就被槐姑娘拽到了船上。

「你還活著,你還活著!我們還以為你出事了呢?」她抓住焦仁的手喜極而泣,說道。

「我好好的呀,怎麼啦?你們怎麼以為我死了?」她問。

「焦姑娘,不要亂說那個字,快說呸。」笪佩道。

焦仁見她驚慌失措,不由的笑道:「你幫我呸吧。」又問槐姑娘:「那裡有許多海參,你們怎麼就不抓了呢?怎麼又都以為我出事了呢?」

槐姑娘拭去歡欣的淚水回答道:「我們總不見你上來,以為你出事了,便派人下去找你,可又找不到,我們便以為你被暗流捲走了,我們害怕再出事,就離開那裡了。哦,幸好你沒事,這要是真出了事,可不是我害了你么。」說著又流下淚來。

「嗨,原來是這個呀,我還以為是什麼呢。我忘了告訴你們了,我是可以在水下呼吸的,不用像你們一樣老是要浮上來換氣。」焦仁不假思索地說。

話一說完,她便立即醒悟說了不該說的話,恨不能咬下舌頭來。如果他們追問怎麼個水下呼吸,還要讓她教她們,那她該怎麼辦?

正想著呢,果然就聽笪佩問:「你真會在水下換氣?難怪老不見你上來。好焦姑娘,你教教我們在水下換氣的法子,也省得我們老是跑上跑下的耽誤時間。」

袁不易拍著笪佩的後背笑道:「她要在你的腮幫子上開兩道口子,這樣便能像魚一樣在水下呼吸了。」

「她腮幫子上又沒有口子。」笪佩不服氣道。

大家都認為焦仁說的是笑話,全都沒當回事,這時再聽笪佩這樣說全都忍不住笑了。於是這事也就此打住,無人再提。

吳秦見焦仁回來,又提了滿滿一簍的海參,便啥也不問,只埋頭清點起海參來,這時他已清點完畢,便報數道:「三年海參,若干;五年海參,若干;十年海參,若干;小海參,若干。眾人聽她竟抓了這麼多海參,一個個直咂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天晚上大家在船上吃飯,焦仁因吃了太多的水藻不餓,只虛應了一應故事。眾人都以為她累了,所以吃不下,便都勸她早點休息。從這以後焦仁每回吃飯都吃得很少,吳秦便擔了心,後來見她吃得雖少,身體卻並不因此而變差,抓回來的海參也不見少,便放下心來。不僅放了心,還暗自歡喜起來,因為只要焦仁動了筷子,他便要收她的伙食費,哪怕她只吃了一口呢。

「老天爺,真的很感謝你,是你讓我找到了這麼一個能幹的人。〞他在心裡默念道,還虔誠地鞠了一個躬。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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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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