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靈魂

什麼叫靈魂

小引:如果回歸自然不是它的宿命,那活着究竟為了什麼?錯在創造同時毀滅它的人,還是它自己?

大雨,海鮮市場。

周末的人流量極大,擁擠吵鬧,加上人人都撐傘,走路的時候甚至會被掀一身水。這一條街很亂也很臟,兩側都是水產店,爸媽在選海鮮。

我漫無目的地瞎逛。

第一次來,周遭都是令人難受的腥味。這是條老街,瀝青水泥路,坑坑窪窪,遍地是浸濕的膠袋,揉成一團沾滿污泥的餐巾紙,已經被路人踩得面目全非的死蟹死蝦,地上根本沒有落腳點,我有些不習慣也不喜歡在這種大型市場。

死蟹,八條腿被踩的七零八落,滿地都是,腹部已經被碾扁,蟹黃和蟹腮被擠出來,攤在蟹殼邊上,蝦,只剩肉泥。整條路上不是裂開的蟹腿蝦皮,就是血肉橫飛的死魚,沒人管。一家店鋪里,皮膚黝黑穿着綠色圍裙的老闆娘,帶着塑膠手套,手裏拎着一條還在垂死掙扎的白條,腹部朝天,泛白,已經被水泡脹了。

她熟練地把那條魚扔出去,摔在門口的石板上,白條沒再動彈。幾個跟着爸媽的小朋友快速圍上去,拿小棒戳戳那條魚,只見魚的尾鰭拍了一下堅硬的地面,做最後的掙扎。

小朋友玩了一會兒,也對這個奄奄一息的「玩具」沒了興趣,陸陸續續跑開。

在魚商看來,這種事情不過是家常便飯;在小孩兒看來,這些生命不過是一瞬間的玩樂;在路人看來,這種橫在路中央快死的水產不能買。

我心裏一片空白。不知道是為這條死魚空蕩,還是因雨天,因腥味。我不打算停留太久,找了沒有屍體的地方落腳,也鑽進了父母買水產的那個鋪子。

店裏沒開燈,挺暗的,老闆看樣子五十歲出頭,鬍子蜷在下巴和人中處,黑色又微微透出些灰白。他眼神很渙散,眼白有些渾濁,看不清神色,只有滄桑和骨子裏滲出來的老練,應該也是干這行的老人了。顧客在店裏進進出出,冬季,所有人都穿了一身羽絨服或呢大衣,在這麼狹小的空間里走動,難免會有擦擦碰碰,所有人都不想讓自己的衣服沾上魚缸和各種桶箱上的髒水,兩隻手包住衣服兩側,拉攏到中間,盡量遠離有水的地方。擠來擠去,攘來熙往,吩咐老闆和幾個年輕的打工小夥子給自己撈魚。老闆一刻不停地喊話,顧客七嘴八舌地說着自己要的水產,小夥子相互招呼著說說笑笑。

聽得人耳膜疼。

這種場景,從這批發市場建起就有了;這種工作,從他們第一次干就習慣了。批發市場的生活,和外面截然不同。我上一次來這種大規模的市場還是五六歲的時候。我常去商場,常去寫字樓,從沒見過這樣的排場。上小學那會兒,周末我會和母親去小區附近的菜場買菜,小菜場沒有吆喝,沒有喊話,沒這麼擁擠,沒這麼混亂,但反而這份混亂,更讓人親近。這是人世間的真容?還是井井有條的社會背後沒秩序沒管理的死角?

店裏,走道是u形的,從外往裏延伸,中間三條長道,擺了兩層魚缸,種類繁多,我叫不出名字。有的身上佈滿斑紋,有的身上光潔只是單色。我在一缸魚面前站定,這種魚我叫得出名字,是多寶魚。扁的,黑綠色,最大的特徵是兩隻眼睛長在同一側,擠得要命,看着略有敵意,或是,一種惱怒?嘴角被向下拉扯,形成一道弧線,寫着明顯的「不高興」。

我看着這些魚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表情,一瞬間有種想笑的慾望。他們一個疊在另一個身上,整缸魚擠著遠看就像一缸墨水。這種擁擠,應該比店鋪里顧客的摩肩接踵還要水泄不通。這些魚眼睛很大,眼白和眼珠都可以區分開來,所以能分辨他們的視線看向哪裏。他們好像都在看魚缸外面,看店鋪的外面,往外看,一直看到不能再遠的地方。一瞬間,我心裏那份蠢蠢欲動的笑意戛然而止。我明白他們在看什麼——看未來,無法期待的未來。

魚沒什麼記憶,沒有情感,雖說這只是人類的理解。惠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的確不知道,但我知道,連掌握自己存亡的資格都沒有,連自己怎麼出生怎麼死去都不知道地活着,不會快樂。

魚,蝦,蟹,人們口中的「水產」,人們意識中的「桌上菜」,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自己的選擇,一生唯一的價值就是被倒進鍋里,在油里,在香料里綻放自己的生命。儘管什麼都沒有,也並不說明他們在被摁在案板上時,被刀鋒開膛破肚時沒有痛感,沒有恐懼,不想掙扎,不想逃脫。

我左顧右盼地又看了看周邊的魚,斑紋魚,純色魚......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他們的表情都一成不變,眼睛裏看不出思緒,或漫無目的地游弋,或靜默地沉入水裏。一直等到夥計把自己撈出去,在那張佈滿同類氣息的綠色網兜里扭動,掙扎,然後被裝進袋子用棍子敲打,再倒出來,颳去鱗片,處理乾淨......

它們的一生沒有百樣千式的經歷,沒有奢望,沒有苦衷。平凡平淡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生命的靈動。

「小朋友看什麼呢?這是多寶魚,好吃的,你要不要叫爸爸媽媽買一條?」那個老闆。也許是看我在這獃獃站了半天覺得有些怪。

「啊?不用不用,謝謝。」我轉過頭,看到的人流有些模糊。

我漫無目的地走出去。腦海里那些魚的眼還在楞著,它們在無聲地嘶喊。

冰冷的雨水淋到了發梢上,我又退回到店鋪門口的雨棚下。

行人還在川流不息,路上的橫屍又多了些,一個橘黃色衣服的環衛工人拿了個乾草編的掃帚把屍體掃到街的兩側。沒有人管這些東西的死活。它們算不上生命嗎?算得上。那為什麼會這樣死?為什麼沒有人為它們垂淚?我在想這個問題。許久后,我發現,人會為人的死而悲痛,為犬會,為貓也會,因為在人的意識里,他們更像生命,或者說,他們更有靈魂。靈魂這種東西,恰恰需要智力,記憶,最重要的莫過於感情,生活的故事。

它們沒有,所以它們的生命無足輕重。對它們來說,自然是它們渴望但又一輩子都回歸不了的歸宿,因為它們無法主宰自己。自然選擇,沒有給他們機會判斷自己的去向,沒有給他們回歸的自由。

幾隻死蝦滾到我腳邊的時候,我下意識地退開。

是啊,我也只是把他們被當做食物看成天經地義的事的人罷了。

人之所以為人,動物之所以為動物,是自然的取捨。

人間,無數的人有着不一樣的人生,人生是命運給的嗎?出生入死只是走個過場嗎?

不是。

從出生開始,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的開端都有喜有愁,有平坦有崎嶇;這並不代表一個人這輩子的何去何從。

有人說:「人生如戲。」人生總有起起落落,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有的意料之中,有的措手不及,但人總能找到解決它的法子,19世紀最傑出的德國哲學家馬克思認為,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在於,人可以有意識和有計劃地生產自己的生活方式。

魚,選認命;人,可以不認命。

貝多芬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音樂奇才,上帝卻早早奪走了他的聽覺;屈原是一位嚴苛自守的忠賢之臣,可命運偏偏要將他安排在腐敗的政境之中;馬雲創立的阿里巴巴是中國最大的互聯網公司,而他最初也不過是一個沒背景學歷不高的普通人。上帝還打着主意想要讓辛棄疾認命,讓陶淵明將就。認了命,活人也就這麼死了。認了命,最後微弱的希望之光也就化在黑暗之中。為什麼要將就這令人無奈鬱悶又不公的命運。

人可以在這一輩子漫長的時間中把自己的價值挖掘到極致,精神和思想是人能擁有的最大財富;然而動物的價值無非就是一出生就自帶物質財富,而那些財富也並不屬於它們,總有比自己食物鏈位置更高的動物能掠奪自己的財富,它們無法違抗。

不認命,是每一個人生來的本能。

有人說:「人這一輩子生下來就已經註定好了一生,不管你之後經歷的是苦難折磨還是富貴安逸,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命運。」我們總是喜歡拿「順其自然」來敷衍人生道路上的荊棘坎坷,卻很少承認,真正的順其自然,其實是竭盡所能之後的不強求,而非兩手一攤的不作為。

不認命,是生的證明。

不願意苟活,不願意麵對不合理的安排,不願意說就這麼算了。不認命的人是對自己人格與底線的忠實信徒,他們不被上帝所左右,他們相信只要是自己舉起了手就一定可以碰得到天空。

生而為人,是幸運,我們站在了食物鏈的頂端,站在了智慧的最高點,我們有權力選擇自己的命運與歸宿,人人都有苦衷,事事都有無奈,不羨慕別人的輝煌,也不嘲笑別人的不幸。人這一輩子,機遇不同,幸也好,不幸也罷,只要還沒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總有下一條路可選。

每個人都可以找自己的路,從來到這個世界,到回歸本心化為灰燼,無時無刻不在創造價值,生命的價值,正是在跑好自己承擔的這一里程中體現出來的。人的生命雖然有限,但人用生命所創造的價值,卻可以與世長存。

弱小的生物鏈底端的動物只有認命的路可走,它們回歸不了本心,那就選擇在活着的時候好好活。

泰倫提烏斯說:「有生命,那裏便有希望。」

世間有無數生命,願這些自由的生命找到最好的歸宿,願自然給他們一個最好的回歸。

雨還是很大,天還是很陰沉。

店鋪里的光線又黯淡了幾分。

父母打包好魚,我撐起立在店門邊的傘,朝無盡的雨走去。

天晚了,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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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簡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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