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回頭

第七十五章 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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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的水位正以不正常的速度上升,這一點蕭侃早已察覺。

尤其是她站在烽燧下的一會功夫,就眼見着澄凈的河水變得渾濁不堪,從腰部蔓延至胸口。

河水清淺,說明流速緩慢,而河水泛渾,則意味着水流捲起了河底的泥沙。

縱然不在此處,也一定離得不遠。

可眼下有比水位更急迫、更危險的事。

燕山月手持短刀,刀刃抵著麻繩,王芳菲哭求無果,開始拚死掙扎。

「雪兒!你不能這麼對我!我是你媽媽啊!」

「你、你總不能對你的親生母親下手吧?」

「你會遭天譴的!你不能這樣!」

……

她的嚎叫驚醒了身側的趙河遠,他兩眼一睜,全身的重量都掛在手腕上,幾乎要把腕骨拉斷。

懸空的腳底將恐懼升級,昏暗的四周提醒他身處何地。

他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這幾天,燕山月領着他們在魔鬼城裏來迴轉悠,好不容易在一處塔狀雅丹的下方找到入口,他們吊著繩索一一滑下來,進入這座神秘的地下古城。

看到城池的那一刻,趙河遠認定自己要賺大發了。

不光是《得眼林》,只需在城中一番挖掘,必定能挖出不少寶貝。

他迫不及待地命令手下即刻搜城。

然而燕山月突然掏出一小瓶西洋參含片,說是地下氧氣稀薄,建議大家含一片提神,而他最後的記憶,恰好停留在吃下所謂的「西洋參含片」!

「是你……是你給我們下的葯?你這個白眼狼,我好心好意對你,你卻恩將仇報!」

地底空蕩,他的叫罵聲迅速散開,又慢悠悠地繞回來。

——白眼狼……

——恩將仇報……

燕山月勾起嘴角,冷白的幽光在她臉上籠出一層縹緲的霧氣。

她說:「這些詞用在你身上才更合適吧?」

趙河遠咬牙切齒地回道:「是,我是出賣了沙衛,但那能怪我嗎?他要是聽從我的安排,大家都會過得很好!」

「他就是錯信了你們的話,才會走上絕路!」燕山月一改往日的平靜淡漠,「要不是你蠱惑他,要不是她逼他,我爹根本不會死!」

「呵……」

趙河遠沒有絲毫悔意。

「他要是有主見就別聽我的,聽了我的,就該乖乖照做,可他偏偏沒腦子還自以為是,做事做一半,聽話聽一半,死了也是活該,是他咎由自取!」

這些話無疑讓燕山月的情緒更加激動,她持刀向下,兩指粗細的麻繩頓時斷開一股。

「那我讓你們也體驗一下,什麼叫咎由自取!」

趙河遠笑得更放肆了。

「你瞧,你和你爹一個樣,太容易被人牽着走,我說他活該,你就要殺我,那我說他無辜、說他可憐,你會放了我嗎?」

燕山月動作一頓,「當然不會。」

趙河遠厲聲反駁:「那你殺了我,無非證明他就是沒出息,就是活該!死了還要靠女兒幫他報仇,不光自己是罪犯,連女兒也要被連累!」

「假如他當初聽我的,怎麼會落到如此下場?你從小就聰明,這個道理不會不明白,不如我們聯手,只要巡展順利,我可以用他的名字在國外建一座博物館!」

王芳菲趕忙附和,「對呀對呀,雪兒,你爹在國內是罪犯,我們可以讓他在國外做名人!那個……那個華爾納先生,他們家族在美國很有威望!」

燕山月斂起眼眸,靜靜地閉目思考。

片刻后,她睜開雙眼。

「趙河遠,你以為我會信你嗎?」

他一個殺了陳恪的人,連陳海都不會放過他,何況是與華爾納家族合作。

「你的花言巧語留給閻王聽吧,看他會不會讓你少下一層地獄,而我……」

她恨恨地凝視兩張令她作嘔的嘴臉,一字一頓地說——

「只、要、你、們、死。」

那聲音似透骨的針,鑽進皮肉,織成血網,將他們死死纏繞。

趙河遠覺察情況不對,試圖抓住繩子向上攀爬,無奈腳底沒有支撐,他完全使不上勁。

目光一瞥,他望見烽燧下的蕭侃與林尋白。

「蕭老闆!」

他大喊一聲,彷彿是窺見了天光。

蕭侃也給了他回應,「趙總,別來無恙?」

趙河遠命懸一線,哪有客套的心情,「你不來救我嗎?我可是你的僱主,你的五百萬不想要了?」

「喲,我那五百萬還在嗎?」蕭侃故作驚訝。

「在在在!」趙河遠眼前一亮,奮力地點頭,「你把我救出去,我給你五百萬,不,我給你一千萬!」

說實話,此時此刻最膽戰心驚的,除了趙河遠與王芳菲,便是林尋白。

他一個人民警察,怎麼可能眼睜睜看着燕山月割斷繩子而不上前阻攔呢?他沒有貿然行動,是擔心自己言行不當會激怒燕山月。

特別是他身旁的蕭侃,一不留神就能添油加柴。

眼見她與趙河遠談判講價,他竟松下半口氣,不知是一千萬的誘惑足夠大,還是別的什麼,她當真叫了一聲。

「燕子,等一下!」

燕山月蹙起眉頭,「蕭侃,我是騙了你,但你我之間的事,與他們無關!」

趙河遠仍在疾聲呼救。

「兩千萬!我給你兩千萬!」

蕭侃眉梢一動,划動雙臂,直奔烽燧而去,林尋白一步不離地跟上她,燕山月怕她真要阻攔自己,不由地握緊手中的短刀。

「你們別過來!」

蕭侃仰頭看去,目光真誠又懇切。

「燕子,他說要給我兩千萬。」

「蕭侃你……」

「河遠集團是上市公司,他居然好意思只出兩千萬!簡直不要臉!你等等我,我馬上上來幫你!摔死他太特么客氣了!」

林尋白腳下一絆,嗆了一大口渾水。

靠!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她鐵定是要和燕山月聯手搞死趙河遠的!

烽燧長寬近六米,佔地三十多平,為了防止敵軍偷襲,門洞距離地面有一丈多的高度,放哨的士兵要靠梯子才能進出其中,燕山月也帶了木梯,只是河水升高,梯子不見蹤影。

蕭侃當機立斷,一把將身後的林尋白拖過來,三下五除二騎上他的肩膀,直接把他當人梯使。

林尋白拽住她的腳踝,壓低聲音道:「你冷靜一點,燕老闆有情緒我可以理解,可你不能煽風點……」

蕭侃沒理他,腳下一蹬,利落地扒住門洞的邊沿。

林尋白被她踹得膝蓋一彎,差點又要嗆水,再抬頭時,她已經爬進了烽燧。

她、她倒是拉他一把啊!

***

烽燧內部沒有光源,蕭侃順着破損的台階摸黑向上,終於來到烽燧的頂端。

也終於真正地見到了燕山月。

她一襲青衣立在望樓中央,像一株生於荒野的藤蔓,在沒有陽光、沒有雨露的環境裏,努力攀援,艱難求存。

蕭侃鼻尖一酸,緩緩向她走近,同時不經意地朝麻繩瞥了一眼。

繩子共四股,斷了一股,還剩三股。

燕山月握刀的手依舊沒松,刀鋒始終對着麻繩。

但她確實在等蕭侃。

下方的趙河遠不死心,繼續與蕭侃談判,「兩千萬太少,那我給你五千萬!或者給你股份!河遠集團的乾股!」

蕭侃深吸一口氣,越過燕山月,走到木柵旁。

「你還記得柳晨光嗎?」她問。

這個名字對趙河遠來說,實在過於遙遠,也過於……不重要,他一時想不起來。

蕭侃給了他一些提示。

「五年前,藏雲藝術館建成的時候,你把周老師的一位學生叫去辦公室,雇他來敦煌找《得眼林》,你忘了嗎?」

她如此一說,趙河遠有點印象了,「他並沒有找到壁畫。」

「對,他沒有找到,而且死在了敦煌。」

趙河遠一愣。

大概猜出了他們的關係,既然她與燕山月都是仇人,他索性把心一橫,破口大罵:「你們兩個賤人!一個拿假畫騙我,一個拿真畫誆我!你們殺了我,誰也跑不掉!」

蕭侃攤手,示意他看看周圍的環境。

「趙總,這裏又不是美術館,殺人怎麼會跑不掉?」

趙河遠深知自己的處境,儘管嘴上不服輸,身體卻止不住地顫抖,「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被會被發現的!」

蕭侃冷冷一笑。

「你下來的時候,沒看到城樓上懸掛的白骨嗎?應該見到了吧,所以保鏢才嚇得失足墜落,等你們死了,我把你們也掛去那裏,五百具骸骨,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臭了、爛了都不會有人發現。」

王芳菲的情緒徹底失控,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嚎。

比魔鬼城中的風聲更像鬼叫。

燕山月走到蕭侃身後,「別和他們浪費口舌,你的仇,我的仇,今天一起報。」

說罷,她毅然決然地割斷第二股麻繩。

蕭侃再次叫住她。

「不過燕子……」

「嗯?」

「讓他們痛快地死在這裏,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

燕山月又一次停了下來。

蕭侃順勢扶住她的手腕,「沙衛死了,背負着所有罵名,趙河遠死了,反而是一條轟動的社會新聞,他還是著名企業家,還是愛國慈善家,不明真相的群眾只會發出惋惜,可憐他英年早逝,好人不長命。」

「而你……」

則會白白沾染鮮血。

她是古董修復師,有着世間少有的靈巧雙手,纖纖十指,可補絹貼瓷,可勾線點彩,化腐朽為神奇。

哪怕這裏是地底深洞,哪怕真的不會有人發現。

她這樣的人,這樣的手,都不值得觸碰骯髒,更不值得陷入泥潭。

燕山月沉默數秒。

很快,她就明白了蕭侃的意圖。

「我知道,你想勸我收手,但整整二十五年,我無時無刻不盼著這一天,我能帶他們來,就沒想過回頭。」

她的雙眼迸射出血色的殺氣,無數的往事,無數的恨,都在這雙隱忍多年的眼瞳中翻湧。

蕭侃心裏清楚,勸服燕山月是極難的事。

因為恨意是最難被消解的東西,有怨念、有不甘,還有許許多多的遺憾,失去的時光,離別的親友,只要遺憾存在,恨意便不會消散。

「燕子,我不想勸你回頭,我甚至希望你一直向前,永不回頭。」

復仇的快意無可比擬,蕭侃比誰都睚眥必報。

然而——

「你不能忘記來時的路。」

燕山月當即怔住。

她驀然想起二十五年前,沙衛緊緊地把她抱在臂彎里,將壁畫的下落告訴她,天寒地凍的時節,父女二人相互取暖,彼此陪伴。

「雪兒,等爹有錢了,就送你去念書。」

「千佛洞有好多女研究員,她們說女娃念書才有出息!」

毫無徵兆的,淚水從她的眼眶滾落,順着臉頰簌簌而下。

沙衛之所以沒有在口供中提到的春生,是寄希望於他能照顧沙雪,換而言之,不管春生做與不做,他在乎的都不是春生。

而是他的雪兒過得好不好。

那正是她來時的路。

蕭侃微微加重手上的力道,屬於沙雪的恨是一觸即發的火山,是不可靠近的深淵,可燕山月不該有那些恨。

當她為自己取名燕山月的那一天起,她的人生就重新開啟了。

有慧眼識珠的恩師,有志同道合的同門,還有蕭侃這樣出生入死的搭檔,她不再是一個人獨行。

沙雪失去的,永遠不會回來。

燕山月也不必為了沙雪回頭。

短刀從手中滑落,她悲戚地放聲慟哭,一如那個曾經失去一切的無助孩童。

蕭侃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燕山月卻抬起頭來,在她瘦削而蒼白的臉龐上,泛紅的淚眼忽然變得至深至暗。

紅得彷彿能滴出血來。

「晚了……」

「蕭侃,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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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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