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松古道,狐嚎鳥囀。晨曦初起之時,林中卻仍被頂上的蔽芾籠在寂寥的夜裏。
一眾怪石之間,一灣潭水泛著凌凌波光。潭水澄澄,如一塊上好的古鏡倒影著日月星辰。
忽的一雙白凈的手探皺了譚面,激起層層破碎的波紋。
「真舒服!」此時的潭水不比日間被日光溫暖后的溫潤,但勝在那分沁人心脾的貼心窩的陰冷。
張希聲又褪去了鞋襪,將腳浸沒在略顯冰涼的潭水中。潭水涼的他打了個激靈,隨後又舒服眯着眼睛。
「老牛,你說我這次進城買些什麼東西好呢?這麼多錢呢,能買好多東西了吧?」張希聲朝着一旁正在埋頭嚼草的大青牛問道。
青牛甩了甩尾巴,轉了個身繼續吃草。
張希聲也不在乎青牛能不能聽懂他說的話,繼續自顧自的說道:「算了算了,好東西這麼多,到時候看了再說吧。不過我已經想好給師父帶什麼了。
上回有個香客還願時帶了一大壺的白日醉,師父一直不捨得多喝,每次只喝一小口。可惜最後被老鼠咬漏了酒壺,師父當時心疼的都快哭了出來。
這次回去我要給他帶一大壺回去,不對,是兩大壺。你說好不好?」
張希聲伸出兩根手指在青牛眼前晃了晃。
青牛打了個響鼻,張希聲卻像是得到了贊同,咧開嘴,快活的笑了。
「走吧。」張希聲晾乾了腳穿回鞋襪。回頭朝大青牛招了招手。青牛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譚邊鮮嫩的青草,似乎在做着什麼重大的取捨。
「快走吧,一會兒太陽出來再趕路就太熱了。」張希聲催促到,想了想又說道:「等到了城裏我給你買黃酒?」
青牛一頓,張希聲見有戲,又加重籌碼,「兩壇!」
接着青牛緩緩起身,不用什麼繩子牽,也不用牛鞭來趕。就這麼一步一步跟在張希聲身後。
青牛有靈,最愛黃酒,張希聲從小就知道。
――
永安縣城原是一個鄉間村落趕集討生活的接頭之所,後來因為剛巧趕上官路修繕補足,碰巧挨着永安縣城經過。
於是商販往來之間,此處人口日益增長。
人多的地方就容易亂,大大小小几次鬧市搶劫之後,反正村長里正之類的鄉里小職是不敢管了。
經再三思量,於六十多年前正式劃為永安縣,由縣令全權管理。
因是市井出身,縣城裏最多的就是各色店鋪,最多的人就是各類商販。
永安縣城裏的人總是比別處的人要起的早些,因要趁著同行之前多掙幾個白撿的生意,所以有的是天還沒亮就出攤的。
只是今天,來了一個比常人稍早的熟客。
張希聲踏進城門時日頭剛剛探出小半個,但即使是這樣早,還是引起了一小股騷動。
「誒,張順媳婦,那個騎牛的小道長又來了。你家秀秀又跑去送零嘴去了。」
「喲,李嬸,這回可得把你家那不知羞的小丫頭看住了,別又嚇到人小道士。」
「喂!王家丫頭,別親人家小道長,他是我的!」
……
永安縣早年多是行商起家,走的多了見識大了,平日裏的風氣也就漸漸開放起來。
許是因為小道士也算半個修行之人,調笑一下格外有趣,張希聲往常進城置備日用之物,都要經過婦人姑娘的逗弄打趣。因為他不經逗,動不動就羞紅了耳根,女人就尤其愛逗他玩。
好不容易沒有膩死在胭脂水粉的芬芳里,張希聲腦袋昏昏沉沉的鑽進了一家茶館。
裏頭的夥計見來了客,一改先前懶散的模樣,笑得燦爛,湊上前去打趣道:「小道長,這次怎麼隔這麼短的時日就又進城了,是不是想城裏姐姐的胭脂香了。」
張希聲臊得慌:「哪有,別亂說。你再這樣我上別的地兒去了!」
夥計怕真逗急了小道士,連忙哄道:「行行行,不說了不說了。你說說你,有女人緣還不好了,我要是長成你這般好模樣,我天天啥事不做,就往街上溜達去了。」
說完又問道:「又是買黃酒?」
「嗯,這次買兩壇。」
「好咧!」夥計繞到櫃枱后,拿出兩個封住的空酒罈,揭了封口用酒兜一兜一兜的往裏倒酒。手上忙着,嘴上又有了空閑。
「對了,小道長,我這倒是有個疑問。」
「是什麼,你說說看。」張希聲不曉得自己身上還有什麼讓人疑惑的地方。
「您說您,買酒不去酒館酒樓,為哈子偏要來我這茶館買這自家喝黃酒?」夥計曾因這個問題一晚上沒睡好,今天終於有機會問出了口。
「為什麼呢?」張希聲重複了一遍,看了眼趴在茶館門口小憩的青牛,笑着說:「或許是覺着你這味道最好?」
夥計沒聽出話里的疑問語氣,但樂得聽人誇自家的酒,喜得哈哈大笑,掩飾不住臉上的神氣:「小道長,您真有眼光!不是我吹,我這酒或許沒有酒樓里工藝精巧,但勝在貨真價實,平時多是自己家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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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不摻一丁點兒水。您要是喜歡喝,我以後就不賣別人了,專門為你留着。」
無奸不商,這話說的在理。明明是家茶館,除了他外還能有什麼人來這兒買酒?可這話叫這夥計說的就像是專程為張希聲準備的似的。心裏雖然清楚,但還是架不住那股自己很有幾分份量的快活。
咱也是城裏有身份的人了不是嗎?
張希聲這頭還沉浸在我在城裏也有熟人的歡快里,那邊夥計已經手腳麻利的裝好酒封好壇了。
張希聲提過酒,叫住了夥計,
「再跟你打聽一下,你知道哪裏有賣白日醉嗎?」
夥計思索了一會兒,「這白日醉城裏好幾家酒樓都賣,但最好的當屬醉仙居。只是……」
夥計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張希聲追問。
「只是那醉仙居的東西都貴的很,尋常人喝酒都不會上那處去。小道長你若真想喝白日醉,小子我建議到別的酒樓去。」
張希聲緊了緊提酒的手,又在心裏掂了掂那把碎銀的分量,最終狠下心問道:「醉仙居的酒真的好嗎?」
……
順着茶館夥計指的路,張希聲腳步不停的走到了醉仙居的門口。
那氣派果然是尋常酒家插翅難及的。
雕檐映日,畫棟飛雲。碧闌干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
不止是個窗明幾淨,更有全城最大惠安河傍著流過,清風拂過水波粼粼,岸邊碧柳垂堤,河中老翁魚戲。
紅樓傍水,水繞高樓,相依相偎,自成人間絕好去處。
張希聲看着門裏錦衣華服的富家子弟,又摸了摸身上洗的泛白的道袍,一時間只覺那門檻也是高不可登,年幼的心靈生出了一股沒由來的自卑。
忽然,不想進去了呢。
或許其他酒樓的酒也不錯?
少年的自尊心最是強盛且敏感,只這一會兒功夫,他就感受到了數道異樣的眼光。
果然,我和這醉仙居格格不入嗎?少年如此想到。
張希聲看了眼富麗堂皇的醉仙居,抿了抿唇,最終走進了了另一家酒樓。
……
走出酒樓時張希聲手中多了兩壺酒,眼中卻少了幾分光彩。
「走吧。」
張希聲偏頭對青牛說了一聲,徑自離開。
「賣糖――葫蘆嘞,糖――葫蘆。」一個小販肩扛插滿糖葫蘆的稻草桿,一步一吆喝,聲音抑揚頓挫,吸引了一大群眼巴巴看着糖葫蘆流口水的小孩。
青牛路過小販身邊時習慣性的停下了步子,耳邊卻沒有以往少年歡快買糖葫蘆的聲音。
青牛以為張希聲是沒注意到糖葫蘆,「哞哞」的叫了兩聲。張希聲這才回頭,怔怔地看着糖葫蘆,「呵」少年笑着說:「今天不買了。」
青牛獃獃的看着遠去的小道士,不明白為什麼小道士不愛吃糖葫蘆了,也不明白小道士眉間少了些什麼,又多了幾分什麼。
青牛有靈,卻始終如一,少年無憂,心中卻平添千百愁。
――
算上來回的路程,此次小道士進城總共也就花了三天,甚至比不上往日裏貪玩耽擱的時間長。
等張希聲帶着滿載米面的青牛回來時已然入夜,月明星稀,輕清的月光照亮了山間的小道。
耳畔是熟悉的蟲鳴鳥叫,身邊是棵棵蒼勁繁茂的大樹,腳下踩着的苔痕草跡,這才是小道士的家。
張希聲自從酒樓出來后一直平靜如淵的臉上重又泛起少年生意盎然的笑。
自山腳到道觀的路,從小時候的七千六百步到如今的五千零三十四步,張希聲早已牢記於心。
從前張希聲每次回來晚了,總是能在離道觀五百多步開外就看見一盞亮的火紅的燈籠,再走進兩百多步,就會看見一個翹首眺望,問起來又死不承認的老道士。
今晚有些太安靜了,張希聲沒有看見那盞火紅的燈籠,但許是最近道觀不景氣,老道士捨不得那燈油了。
小道士這樣想着,又加快了腳步,迫不及待想看見無論颳風下雨都不會缺席的老道士。
沒有!
張希聲慌了神,一種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怎麼會沒有?師父他睡了嗎?
小道士拔腿狂奔向道觀,一把推開了那半扇門,「師父――,師父――」
空曠的院子裏回蕩著少年急切的問喊,卻遲遲不見那個蒼老的聲音有任何回復。
張希聲再也不能用師父在睡覺這樣的話騙自己,發瘋般的闖進一個個廂房大殿,但終是一無所獲。
最後,青牛從張希聲的房間銜出了一張信紙。剛剛張希聲急切想找到師父,以至於忽略了旁的一切東西。
『希聲吾徒,見之勿念。』
張希聲猜到了下面的內容,身體像是被抽幹了力氣,無力的跌坐在地上。
青牛用頭輕輕蹭著張希聲的胸口,做着無聲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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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我把師父弄丟了!」小道士抱住牛頭,更咽的說道:「我把師父丟了!老牛,我沒有師父了!」
「嗚嗚嗚……,啊――!」低聲的抽泣終變成嚎啕大哭。
張希聲哭的痛苦,直哭到眼前發昏,榨乾了肺腑里最後一口氣,哭幹了眼中最後一滴淚。
「咳,咳咳!」小道士哭的一陣乾咳,最後無力的癱倒在地上,雙手緊抱住自己,無助地蜷縮起身體。
老道士走了,從此小道士再也沒有了師父。
小道士的家,丟了……
青牛一直靜靜地守在張希聲身旁,靜靜守着他哭,守着他無助。
直到張希聲再也沒有了動靜,只是滿臉木然的趴在地上,青牛動了。
它探頭咬住張希聲的衣領,輕輕拖拽他起來。張希聲不動,推開了它的頭。
青牛又退而求其次,咬住了他的衣袖。
「老牛,我現在只想靜靜。」張希聲的聲音很輕,充斥着滿滿的倦意。
青牛轉首,叼起信紙輕放在張希聲臉上。
小道士重新拿起信紙,痴痴的看着專屬於師父的熟悉字跡。
「希聲吾徒,見之勿念。
為師的一輩子能分成兩份,一份是我作徒弟的時候。那時我也同你一樣無憂無慮,每天都和我的師父朝夕相伴。日子不說有趣,但總歸過的很快。
另一半,是我當了你師父之後。我剛撿到你時,你還只是個皺皺巴巴的紅皮小猴子。就那麼小小的一團,被放在道觀門前。我手忙腳亂的把你帶大,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我有幸參與了你為人之初的全部。
為師還想看見你長大成人,但人生最是意難全啊!
我太老了,你卻太小了。我註定無法見到你往後的燦爛人生。我恨啊!
小希聲,你不是最怕餓肚子了嗎?你放心,以後師父再也不會讓你餓肚子了。劉有財那個村子出了妖物,死了好多人。官府懸賞五百兩銀子誅殺妖邪。
為師接下了,哈哈,為師這輩子別的都沒學會,獨獨望氣引靈之術還算有所長。誅殺妖邪是做不到了,但只要把妖物引到無人之地,這賞銀領的也就不算違心。
近些日子越發感到力不從心,我這把老骨頭總算是要油盡燈枯了,用幾月余壽換五百兩賞銀,不虧!
小希聲啊,你可不許因為為師一蹶不振啊!能在遲遲老矣之期與你相伴十四載,師父已經很知足了。
記住了,不許為師父低迷。師父想要看到的,是一個少年英姿的張希聲。你要是整日哀容,為師可不認你。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為師想要看到的是功成名就后的返璞歸真,而不是永生永世的碌碌無為。
咱們小龍虎山到你已經第三代了,沒道理一直平庸下去。
若為師走後你感到前路迷茫,那為師為你指一路。
若你此後真的無所追求,那便成仙吧,只是切莫消沉下去。仙緣莫測,從此前路是仙途。
小希聲,永別了!師父會化作日月山河,我們再也不會離的更遠了!」
「師父……」張希聲輕聲呢喃。
「老牛啊,師父說不許我為他一蹶不振,他說他想看我功成名就,他說讓我修仙。」張希聲低語到。
「老牛啊,我這心頭還是難受,但是不空了。」
青牛溫順的舔舐掉他臉上的淚痕,粗糙的牛舌舔的他癢的不行:「哈哈……別,別舔了,好癢啊,哈哈……」
張希聲好不容易從青牛嘴下逃脫,一扭頭就見到了不遠處地上的兩壺白日醉。
素白的酒壺上有着蕭蕭酒樓的字樣,張希聲猛然想起老道士那個殘破的酒壺上赫然寫着醉仙兩個大字。
「老牛,原來師父愛喝的是醉仙居的酒,我買錯了。不過下次,我一定會走進醉仙居,買上那裏最貴的酒。我說到做到!」
青牛配合的「哞哞」兩聲。
「來」張希聲把所有酒般到青牛身邊,「世人都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今天讓我看看到底有何神妙之處!」
說罷,往青牛嘴裏倒了一大口它最愛的黃酒,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白日醉。
張希聲此前從沒有喝過酒,不知道烈酒不急飲。一股辛辣刺激的的酒灼燒着五臟六腑,酒勁一下子上了頭。
恍惚間,張希聲彷彿看到了老道士在笑眯眯的朝他招手。
「師……父……」
張希聲十四年來第一次喝酒,自此有了人生第一樣心頭好。
前路九死一生?
不急!
且容我先喝口酒!
如水般澄澈的月光揮灑在山間的道觀,一人一牛席地醉卧。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那年春,小道士第一次飲酒,那年春,少年經歷了第一次離別。
誰道少年不知愁?只一朝夢醒時分,攜二兩酒,騎一頭牛,哪管前路迷茫還是坎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