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無人,似花依舊

恨無人,似花依舊

花信來時,恨無人似花依舊。

又成春瘦,折斷門前柳。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

分飛后,淚痕和酒,佔了雙羅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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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之源,是為鳥鼠山。西南出自秦嶺余脈,東北可抵隴中黃土高原,綿延百里,宛如一條綠色蒼龍昂首起伏,蜿蜒東去。

鳥鼠山,因鳥鼠「同穴止宿」而得名,《尚書》中有載,「鳥名為蜍,似鵝而黃黑色。鼠如家鼠而短尾,穿地而共處。」

阿羅第一次被書中所載「鳥鼠山」吸引時,年方六歲。那年生辰,阿羅第一次知曉,「鳥鼠山」,便是母親房裡掛著的那幅畫中,所繪的群山所在。

聽服侍母親的瓔姑姑說,母親之所以常在畫前凝神駐足,是因為父親去了鳥鼠山求仙問道,六年未歸。

阿羅不懂,鳥鼠同穴的一座山,會有什麼仙,父親要尋的道,又是什麼道?

【1】

阿羅十二歲生辰那日,母親將她喚入房中,替她引薦了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名喚穆風。

自那日起,穆風便成了阿羅的伴讀。但阿羅覺得,他更像是個護衛。白日里無論走到哪兒,他都寸步不離,甚至夜晚睡時,他也常執劍立於院中。

並不比自己大幾歲的年紀,卻沉默寡言,清冷到靜寂。和他待在一起久了,阿羅覺得,自己好像也變得清冷了起來。

日子,就這樣悠悠然地過著。轉眼,又是六年過去。

深宅院落里,阿羅走過的每一步,穆風都跟在身後。她習慣了身後有他,習慣了一回頭,就能對上那雙清冷的眼眸,習慣了在午夜夢醒時推開窗戶,望向盤坐在院中淺眠的他。

十八歲生辰,母親問阿羅,想要什麼生辰禮。

阿羅怔了怔,轉頭望向立在屋外廊下的男子,臉頰漸漸泛起了紅。

母親似是早已瞭然,眼角閃過的一絲落寞稍縱即逝,轉而低聲招呼穆風進屋。

阿羅看見,母親輕輕握住穆風的手,含笑著道,「你應知我心意,往後,要好好待阿羅。」

穆風抬眼望向母親,眼角似也有些晶瑩,他鄭重地點頭,而後附身跪拜下去,「夫人放心,穆風,定不負阿羅。」

【貳】

三個月後,阿羅大婚,嫁給了自小隨她左右的穆風。

大婚後的第二日,阿羅跟隨穆風走出自小長大的東宅,穿過長長巷道,邁進西宅的大門,而後又走了約一炷香的工夫,方於一處幽深的院落中,見到了穆風的祖母。

婆婆花白的頭髮,緊握著阿羅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直嘆自己的孫兒好福氣,千叮萬囑,要他好好對待阿羅。

阿羅陪著祖母用完午飯,穆風便催著她回去。

阿羅望向祖母滿是不舍的眼眸,拉了拉穆風的衣袖道,「你許久不回來,不如我們今夜就留下來陪祖母吧。」

穆風幾乎想都沒想便出聲勸阻,「這裡太簡陋,你住不慣的……」

「我覺得這裡很好啊,哪裡就簡陋了?」阿羅唯恐祖母覺得自己嬌生慣養,趕忙又拉了拉穆風的衣袖,細聲道:「我既嫁與你,便當與你一處。怎麼你住得慣,我卻住不慣了?」

穆風依舊堅持,他握住阿羅攥著自己衣袖的手,「阿羅,我知你心意。但終歸,你是東宅的小姐,跟著我住在西宅,夫人會不放心的。」

穆風搬出了母親,阿羅默了默,便沒有再堅持。

她想起大婚前夜,瓔姑姑來替自己整理嫁衣時特意囑咐,東西兩宅,到底身份懸殊,夫人能答應你的婚事已是寬宏,切莫讓她操心。

【叄】

阿羅大婚不到半年,母親已把東宅的大小事宜,都交由她和穆風打理。自己閑來無事便悶在房中,望著牆上的畫兒出神。

阿羅擔心母親悶出病來,遣小廝去東市請了戲班回來,在院兒里搭了檯子,日日午後閑唱,為母親解悶。

母親倒也沒有掃她的興,不過聽來聽去,都是那一闕《點絳唇》。

日子久了,阿羅也能跟著哼上幾句。

『花信來時,恨無人似花依舊。又成春瘦,折斷門前柳。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分飛后,淚痕和酒,佔了雙羅袖。』

阿羅想起自己那千里迢迢去鳥鼠山求仙問道的父親,這麼多年過去,竟真的一絲音訊也無。

好像族中所有人都已將他忘了,唯有母親,嘴上從不說,心裡卻仍在惦著,念著。

阿羅也曾問過母親,要不要派人去鳥鼠山,尋一尋那不負責任的父親,母親卻搖了搖頭,「各人有各人的路,你父親該走什麼樣的路,終歸要他自己選,才合宜。」

「可是母親,他選了他的路,卻舍了您,也棄了我……您能不怨他,我卻不能。」

母親的眼神,悠悠轉向窗外,穆風依然立在廊下,靜默無言。

良久,母親輕輕拍著阿羅的手背,像是給自己打著拍子似的,又吟起那闕《點絳唇》——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

光陰流轉,似乎並未在母親的容顏上留下印記,可她眼底的落寞,卻一日深似一日。

阿羅愈發地想知道,父親窮盡十數年去到鳥鼠山,所求的究竟是什麼?

【肆】

東宅的藏書樓,夜夜閃著燭火。阿羅時而立於木梯之上,時而端坐於案前,手邊成捲成冊的古籍鋪遍,但凡有一絲關於「鳥鼠山」的記載,她都要細細讀過,而後謄抄下來。

穆風總是守在她身旁,替她剪燭、研墨,她熬到幾時,他便守到幾時。

如此茶飯不思不眠不休地熬了數日,阿羅終於病倒。

穆風將她自藏書樓橫抱回卧房榻上,褪去鞋襪,掖好被角,轉身回了西宅。

西宅里,也有一座藏書樓。那是穆風兒時,最喜歡待的地方。

藏書樓里的每一卷每一冊,他都細細讀過。所以有些事情他知道,阿羅卻不知道。

東西兩宅,恩怨糾葛近千年。自有記載起,便以東宅楚氏為貴,世代為主;西宅穆氏為賤,世代為仆。

許是楚氏祖上積德,自落戶於此,代代人丁興旺,人人可享天年,而西宅穆氏,卻凄凄慘慘,族中男子甚至都活不過三十歲。

三百年前,穆風祖上也有一位似他一般的少年,十六歲上被送去東宅,成了小姐的伴讀。

彼時的那位小姐,靈動活潑,不喜在宅子里悶著,常攛掇少年帶著她外出閑逛。

不想那日,向來安穩的市集卻遇上山匪洗劫,少年為護小姐周全,挨了賊人好幾刀子,血流不止時,還強撐著將小姐抱上馬背,又奮力揮了一鞭。

馬兒馱著受了驚的小姐一路穿街過巷,穩穩地停在東宅的牌坊前。僕人們一擁而上將她扶下馬來,卻從未見過小姐哭成那般驚慌失措的模樣。

而那少年,卻再沒能回來。

自那之後,小姐足不出房,日日以淚洗面,自覺虧欠那少年,虧欠西宅。

不日,東宅的老夫人出面,與西宅主事立字為據。約定往後的每一代,西宅均可選派一名少年至東宅為小姐伴讀,若天長日久兩情相悅,便可聯姻,保香火長續。

書卷上的記載,至此戛然而止。可穆風想知道的是,聯姻之後呢?

【伍】

子夜,穆風帶著從西宅藏書樓取出的一卷書冊回到東宅,輕輕叩響了夫人的房門。

是瓔姑姑來開的門,穆風遲疑著喊了一聲「姑姑」,又問,「夫人歇息了嗎?」

屏風後面,傳來夫人低沉的回應,「讓他進來吧。」

穆風繞過屏風,看見一身素衣的夫人坐在梨花木的桌前,桌上一盞燭火,被他帶進屋裡的風,閃得明明滅滅。

夫人見他手中攥著書卷,抬眼望向他的神情變得淡漠,「你來,是為阿羅擔憂,還是為了向我探知,東西兩宅間的隱秘?」

穆風沒有一絲猶疑,「回夫人,都為。」

夫人輕嘆一聲,「也罷。阿羅既嫁了你,你便有權知曉。前路如何抉擇,也當由你遵循本心而定。」

穆風鄭重點頭,「夫人請明示。」

【陸】

東西兩宅的上一次聯姻,楚氏下嫁的小姐,便是阿羅的母親。

大婚前夜,母親緩緩步入她的卧房,留下一軸畫卷,囑她悉心收好,又從袖中抽出一卷竹簡遞予她道,「卷中所載,務必牢記。但願此生,它於你都無甚用處……」

母親走後,她小心翼翼地展開竹簡,逐字逐句閱后,一夜未眠。

婚後半年,小姐已然有孕在身。欣喜之餘,心中卻隱約有些不安。

自有孕以來,夫君似乎總在擔心,日夜念叨著,若她腹中是個男兒,日後是不是也會像穆氏族中男丁一般,難享天年。

終於有一日,他忍不住問她:「我族中傳聞,你楚氏修的是長壽的法門。你我既為夫妻,娘子可否指點一二,如此,日後我們的孩兒也能守你終老。」

此話一出,她心中已有些瞭然,卻仍抱著一絲希望地應著:「族中規矩,這法門一生只能傳予一人。我若指點了你,他日腹中胎兒降生,若是男孩兒,依舊躲不開穆氏宿命,難享天年。」

他沉默片刻,似有些為難,但眼中很快又閃起了期待,「終歸……我是你的夫君。漫漫餘生,有我伴你左右便好。再說,興許……你腹中懷的,是個女孩兒呢。」

不知何時,夜幕已從西邊的天空層層捲來。

小姐不甘心,自己嫁的竟是這樣一個人,她低垂著眼眸,不發一言。

身旁的男子按捺不住,出聲催促,「娘子意下如何?」

她緩了緩思緒應道,「也不急在這一日罷。不如,等孩兒出生,可好?」

片刻死一般的沉寂過後,男子憤憤起身,甩門而出。

獨留下小姐,頹然坐於房中,望著牆上掛著的畫卷出神。

腹中胎兒是男是女,只要身上留著楚氏的血,便可享天年。這一點,她不曾對他說起。

只因她今夜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夫君自始至終,想要的是什麼。

【柒】

轉眼間,小姐懷胎五月有餘,大夫說胎象已然安穩,悉心調養,便可平安生產。

自那夜不歡而散,姑爺再未入過小姐卧房。這在東宅,已然不是什麼秘密。

老夫人遣了身邊婢女瓔兒前來傳話,只有一句,「無心之人,不必強留。」

入夜,小姐著瓔兒將姑爺請入房中。

小半年未見心上之人,小姐還未開口,已淚凝於睫。那人卻只立在屏風旁,冷言問道,「娘子喚我來,難道是突然發了善念,願意傳我法門了不成?」

閉目垂眉,縱使再不甘願,也須對自己承認,眼前之人,並非良人。

定了定神,她款步上前,低身牽住他的手,將他帶至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前。

「夫君可知,這畫中所繪,是何處?」

「不知。這與我有何相干?」

「你所求之法門,便在這畫中所繪鳥鼠山上。」

男子神色一凜,喃喃念著鳥鼠山之名,「你此話可當真?」

「自然當真。」她應著,「鳥鼠山南麓有一峽谷,谷中有我楚氏祠堂。你所求之法門,便藏於祠堂樑上的錦盒中。你去了,便能尋著。」

他的臉上,終於有了一些刻意壓制過的喜色,目光閃爍地望向牽著他手的女子,「多謝娘子。如此,我明日便啟程去鳥鼠山。」

「不用等明日。」小姐淺笑著,「我已命人替你收拾行裝,備好車馬,即刻便可啟程。」

他突然反手,握緊了她的手,順勢將她帶入懷中,「我知娘子待我最好。」

「是,」她將頭靠在他肩上,「自始至終,我都真心待你。」

「娘子放心,待我習得法門,定早早歸來。到那時,我便能與你白頭偕老,免你受那生生分離之苦。」

她緩緩自他懷中抽身,從袖裡摸出一個羊脂玉的小瓶遞到他跟前,「修習之前,需將你我之血相融於此瓶,方可開啟法門。」

他趕忙取出隨身攜帶的匕首,瞬間便劃破了自己的手指,幾滴鮮血落入瓶中,在內壁上濺起星星血點。他又將匕首遞予她,示意她也如此。

小姐接過匕首,最後一次認真地望進他的眼眸里,「只要我的血滴入這瓶中,就代表此生唯一的一次機會給了你。日後我們的孩兒……」她沒有再說下去。

他卻並不在意,又將那羊脂玉的瓶子往她眼前舉了舉,「娘子別怕,」他說,「待我修完法門,就回來陪你。終歸兒女們各有命數,你我夫妻,方是至親。」

【8】

天邊微微泛起光亮。

穆風立於夫人房中,安靜地聽她講著往事。末了,她問自己,「你呢?可是也想修這長壽的法門,為你穆氏永續香火?」

穆風搖了搖頭,「夫人不是說了,只要後輩身上流著楚氏的血,便能安享天年,不再英年早亡。」

夫人抬眼看他,「可你仍想去那鳥鼠山,去尋那錦盒,對嗎?」

「是。」穆風毫不避諱地應道。

「為何?」「為阿羅。」他說,「為了能活得久一些,陪她終老,護她一生周全。」

「若你知曉,此去不知會遇到多少艱險,也仍要去?」

「是。」

「若你知曉,修此法門需耗費七年光陰,期間稍有不慎,便即刻斃命,也仍要去?」

「是。」

「若你知曉,自鳥鼠山回程,需憑你一己之力,置險境,過死關,會不會……就不想回來了?」

「不會。」穆風頓了頓,又道,「阿羅若不願等,母親可替她另尋良人,我絕無怨言。七年後我歸來,仍做她的護衛,恪盡職守,護她安好。」

「若她不願等你,待你七年後歸來,她已嫁作她人婦,與旁人育有子女,你再做她的護衛,怕是不妥。」

「是……」穆風想了想,「若真如此,那便請夫人允我暗中守護,穆風保證,絕不在阿羅面前出現。」

「罷了。」夫人輕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羊脂玉的瓶子,遞予立在一旁的瓔姑姑,「瓔兒,去阿羅房中,取她指尖幾滴血吧。」

瓔姑姑走後,穆風鄭重地朝著夫人跪拜下去,「謝夫人成全。」

夫人垂目看向跪在跟前的少年,這是阿羅放在心上的人,但願與當年的那個人,會不一樣。

「這許多事情,我從未告訴過阿羅。你穆氏一族所求之物,我也不願讓她知曉,平添許多煩惱。待你走後,我會告訴她,你與他父親一樣,去了鳥鼠山求仙問道。日後她的路要如何走,權由她自己做主。」

「是。聽憑夫人安排。只要阿羅歡喜,我便無怨。」

【玖】

鳥鼠山主峰,有一處斷崖自南而北。崖邊古木蔥蘢,不知蔓長了幾千年。

穆風醒來時,被淺淺雲層背後穿來的日光刺痛了眼睛。耳邊是斷崖上呼嘯的風,和奔涌的水聲。

他動了動腿腳,覺得周身無甚力氣,只得翻轉身子,緩緩向崖邊爬去。

崖高萬丈。

崖壁下方不遠,有道斷裂縫隙,一股激流自那裂縫中噴涌而出,順崖直下,瀉珠涌玉,騰起雨霧連綿。

這景象,似曾相識。

他漸漸想起,入睡之前,自己是在夫人房中。

瓔姑姑帶回了那個羊脂玉的瓶子,他知道,裡頭滴了阿羅的指尖血。

夫人將一把匕首遞予他,「你是阿羅的夫君,你的指尖血與她的相融,你便能去了。」

他沒有絲毫猶疑地將指尖在刀刃上劃過,滴血入瓶,忽然就一陣眩暈。

恍惚間,他看見夫人款步走向牆上的那幅畫,好像,將瓶中的血,全數傾灑在了畫卷上。

那畫卷中,也有一處似眼前這般的斷崖,點點落紅,融進崖壁下方傾瀉的瀑布中,很快消失不見。

穆風想,這裡,便是鳥鼠山了吧。

【拾】

鳥鼠山南麓,確有一座兩層高的小樓,卻不像是什麼祠堂,與穆風記憶中東西兩宅的藏書樓,並無二致。

樓外一東一西豎著兩座石雕,東面為鳥,西面為鼠。

穆風立於門前,踟躕間,木門已自行開啟。有個聲音自屋內傳來,垂垂老矣,卻十分清晰——「恩怨糾葛,盡藏於此。緣起千年,生生不滅。」

穆風抬腳邁過高高的門檻,見屋內燭火通明,卻空無一人。

四排兩層樓高的木架,安然立於正廳兩旁,其上層層疊疊鋪滿竹簡書冊。穆風想,閱完這些,不知要耗費多少年。

他想起夫人說過,楚氏的長生法門,藏於樑上的錦盒之中。便提氣而起,於兩側書架借力,七八步飛身上了房梁——果然見著一個金絲楠木的錦盒,縱在樑上,也絲毫沒有落灰。

錦盒中,只盛著一塊羊脂玉。通體透亮,純凈無瑕。

穆風將這玉從盒中取出細細端詳,並未發現有何玄妙。下意識地,便將其置於掌心,輕握了握。

哪知這一握,自己的神識就像是被抽離了身體一般騰空而起,還來不及環顧四周,霎時就被吸進了玉里。

【拾1】

漫漫洪荒的盡頭,藏著許多緣起緣滅的隱秘。

上古星神太一座下,有一神鳥名「蜍」,以鼠為食。太一神對它十分寵愛,便從下界提了鼠族中靈根最為深厚的一脈,養在神鳥園中,供其捕***進修為。

鼠族的這一脈,靈根本就深厚,潛心修習千年,便能幻化人形。

為保一族靈脈不至盡毀,鼠族的幾位長老一合計,決意推選一名聰穎伶俐的,趁太一神雲遊時,去摸一摸那神鳥的心性,若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保一族周全,自然是最好的。

那夜月圓,月光明晃晃地灑在蜍鳥棲身的石洞階前。只見一身披灰色錦袍的少年,踏著月光拾階而上。

洞內有金光閃現,他立於洞口,甫化人形根基未穩,轉瞬便被那光吸了進去。

那洞中,卻沒有神鳥。只一位披著金羽長袍的女子躺在冰床上,眉頭微蹙,雙目緊閉,睫毛上閃著晶瑩的冰霜,臉上滿是痛苦的神情。而這滿洞閃耀的金光,便是自她身上發出。

少年見那女子這般模樣,一時不知如何才好,踟躕著走到石桌前,為她斟來一杯熱茶。不料一轉身,卻瞧見族長立在身後,若有所思的眸子里,閃過無比的寒意。

原來,他早就知道。每個月圓之夜,蜍鳥都會化身人形,受一夜冰封之苦,人事不省。而這滿洞的護體寒光,只防修為深厚之仙神妖魔,卻防不住眼前這個甫化人形無甚本事的小小靈鼠。

所以,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對神鳥「動之以情」,只是借著眼前這少年的身子近到她身旁,只為一刀,永絕後患。

可憐那少年,還未來得及細想是該阻攔還是該順勢,洞中金光已漸漸黯淡下去,冰床上的女子,連流出的血都是金色的。少年獃獃地看著,直至那金色一點一點順著冰床的邊沿流淌下來,又緩緩融進冰縫裡,床上的女子,又變回了神鳥的模樣。

而後,幾乎只是瞬時,太一星神在洞中閃現,抱起神鳥騰雲而去,在半空中雲袖一揮,將這神鳥園,並園中四躥的靈鼠一脈,全數冰封。

【拾貳】

不知過了多久,隴西高原黃土嶺上一座荒禿禿的山峰,忽而有了名字——鳥鼠山。

主峰上新劈的斷崖自南而北,崖邊古木蔥蘢,彷彿一夜之間蔓長如斯。

崖壁下方不遠,有道斷裂縫隙,若天神執劍,將此山一斬為二。一股激流自那裂縫中噴涌而出,順崖直下,騰起雨霧連綿。

茫茫世間,好像從未有人在意,這瀑布後面的裂縫裡,是怎樣的世界。所有從那裡出來的人,閃身便沒入三千凡世,再也沒有回去。

東宅楚氏,世代為主;西宅穆氏,世代為仆。楚氏族人長壽永年,容顏不老;穆氏族中男子,皆活不過而立之年。

太一星神將座下重傷的神鳥置於鳥鼠山避世修養時,施創世之術於斷崖壁縫間造了此處凡世,又自九天摘下一靈一煞兩顆星辰,一顆化為東宅,一顆化為西宅。東宅匯聚靈氣,將養著元神重創的神鳥。半年後神鳥命隕,僅余的一絲仙根,化身楚氏一族,生生不滅。

西宅凝滿煞氣,囚禁著靈鼠一族的族長,及那月圓之夜闖入仙洞的少年。至神鳥命隕,太一神憤而抬手,將靈鼠一族全數抽去仙根貶入西宅,世代為楚氏之僕役,且年壽難永。

【拾叄】

鳥鼠山,因鳥鼠「同穴止宿」而得名。但其實,一世只得一對同宿。這還是三百年前因緣際會,修來的福果。

但若不是那一次,穆氏又怎會知曉,原來只要取楚氏女子的幾滴指尖血與自己的相融,便能從那畫中,逃出這斷崖上的裂縫。

這世間,原來另有一番天地,如此廣闊,如此自由。

不再仰人鼻息,不再受人僕役,更重要的是,在塵世里過著過著竟發現,三十歲,並不是生命的終結。

未滿三十時,想著終歸命不久矣,萬千世界等著你去開眼,急著回去作甚?

而立之後,發現自己竟還安然無恙地活著,是多麼難得的好事!那麼,又為什麼還要回去?

所謂的長生法門,不過就是與時光兩相消耗。所以世世代代去往鳥鼠山求仙問道的穆氏男子,不論劃破指尖取血時心中所求的是什麼,竟無一例外地,齊刷刷忘了那古老幽深的宅院里,或許還有個人在等著。

可穆風,卻有些不同。

從前塵往事中抽身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羊脂玉放回錦盒中,又仔仔細細地,替這盒子正了正位置。

終歸,還會有下一個人來尋它;還會有下一個人,知曉一切后,做出自己的選擇。

但於他穆風而言,這玉的使命,已經完成。

【拾肆】

時至春暮,院中樹影婆娑。

阿羅立在廊下,遠遠地瞧見,那個自小便守著自己的男子,在消失了十二個時辰后,又重新回到了身邊。

阿羅跑著去迎他,長長的裙擺拂過滿地樹影,仿若心底的歡喜,開出一路嫣紅的花。

眼前的男子,渾身衣衫濕透,幾綹黑髮覆在額上,有些狼狽。可見到她,眼中卻滿是安慰和篤定。

「風哥,你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讓你久等。」他纖長的手指撫上阿羅的眼角,「別哭,我不會丟下你。」

「母親說,你與他一樣,去了鳥鼠山求仙問道……」她的聲音有些更咽,讓他心疼。

「是,我去過了。」他將她抱進懷裡,答得坦然。

阿羅的身子輕輕抖了抖,「你去過了?怎麼回來得這樣快?」「想著不願讓你久等,就很快回來了。」他的手臂環著她,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那……你求的是什麼?求到了嗎?」她小心地問。

「嗯,差一點就求到了。」他說,「不過又覺得,它不如你重要,所以就沒有要。」

「那你……」

阿羅還想問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窩在他懷裡,聽他低沉著嗓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她說,「這世間所有,都不及你重要。」

【拾伍】

穆風二十九歲那年,身子忽的虛弱下去,不過幾天,便已下不了床。

阿羅跪在院中,求上天憐憫,神佛保佑。母親和瓔姑姑一遍遍勸她,她卻執意不肯起身。

入夜,空中有星辰漸次亮起。忽而一道寒光閃過,一片金色的羽毛緩緩從空中飄落,停在阿羅的腳邊。

阿羅的指尖輕輕觸上它的瞬間,刺眼的金光閃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睛……而後,許多她從不曾見過的畫面,漸次在眼前閃過。

她看見風哥用匕首劃破指尖,將幾滴血滴進母親手中的羊脂玉瓶子,轉瞬便暈了過去;

她看見母親將瓶中的血灑在房中懸挂的那幅畫上,落紅融入畫中所繪的瀑布,很快地,連帶著暈倒了的風哥,一併消失不見;

她看見風哥在斷崖邊醒來,在一座她從未見過的藏書樓的房樑上,尋到一個錦盒;

她看見風哥又立在斷崖上,崖壁的裂縫彷彿有光,而他,深吸一口氣后,向著腳下奔涌的瀑布,縱身一躍……

阿羅睜開眼睛,瞧見眼前的金光里,有個白須白髮的老者,連他的聲音,亦像是從遙遠的虛空之境傳來。

「你所求之事,若需以性命相付,你可甘願?」

「甘願。」

「為何?」

「他為我舍陽壽,拼性命,守我偏安一隅。他以真心待我,我自當報以同樣的真心。」

忽而幾聲清脆的鳥鳴在院中回蕩。阿羅這才注意到,老者的掌心立著一隻雛鳥,小巧伶俐的模樣,眼神卻異常空洞。

鳥鳴聲里,房中卧榻上穆風慘白的臉頰,漸漸浮起一些血色。

老者輕撫掌中小鳥的羽毛,緩緩道:「如此,我便應了你所求,也算是全了這幾百年裡,僅有的一對真心。」

話音未落,掌中的小鳥撲扇著羽翼騰空而起,在院中低飛了兩圈,便與那老者一同消失不見。

阿羅顫抖著雙腿起身,想回房去看一眼穆風。

一回頭,卻見他倚門而立,雖仍有些虛弱,但阿羅就是相信,他一定會好起來。

穆風定定地望著她道,「你我兩族恩怨糾葛千年,你為救我捨棄性命,不值當。」

她搖搖頭,「這世間所有,都不及你重要。」

【尾聲】

星神太一座下神鳥蜍,為靈鼠一脈重創元神后殞命,已過去了一千多年年。

鳥鼠山崖壁的虛空間,楚穆兩族每一世因緣際會,若能恩怨兩消,待兩人壽終正寢,便會凝一簇純凈的仙元,緩緩騰空而上,飄向太一仙府,落在一隻小小雛鳥的眼眸里。

星神每每愛憐地拂過雛鳥的羽翼,都會忍不住輕嘆一聲。

「這千百年,怎的就出了一個穆風。」

「熬得本座都老成什麼樣子了,你還是這樣小。」

「早知如此,當日就不該聽你的,求那勞什子的真心作甚?」

「就因為那夜的那個少年,曾為你斟過一杯熱茶?」

------題外話------

一不小心,就碼了八千多個字。

越寫越覺得這故事講不完,所幸,故事總有結局,故事,又總在繼續。

如果你能靜下心來讀完這個故事,或者分幾次讀完它,煙火都要對你說聲感謝。

感謝你,讓這許多的文字,有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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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前世的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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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無人,似花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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