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初霽,有故人歸
【1】
九月十七,微雨初霽。
阿離在晨光中緩步踱上崖邊廊橋。
今日,是兄長應允了要回來的日子,阿離的生辰。
自兄長走後,阿離便一日一日數著過,數過一千多次晨昏,才又到了這一日。
阿離記得,送兄長下山那日,她才過完自己的十四歲生辰。彼時,她攥著他的衣袖,怯怯地問他何時回來。
兄長寵溺地捏捏她的臉頰,「待你生辰那日,我便回來。」
只是,上個生辰,上上個生辰,他都不曾出現。
這個九月十七,是兄長走後,阿離將要獨自度過的第三個生辰了。
可她心中就是那樣篤定,今日兄長一定會回來。
於是,阿離立在崖邊的長亭上,從鳥鳴啁啾的清晨,等到日影西斜的黃昏,終於有一個人,遠遠地出現在廊橋的那一頭。
阿離提起裙擺,跑至那人身側,一聲「兄長」更在喉間,沒喊出聲。
來人著一身戎裝,束髮配冠,全不似兄長往日隨性恣意的模樣,眉宇間似多了三分清冷,七分凜冽。
阿離遲疑著,反倒是那人,轉瞬在眉眼間疊加了熟悉的笑意,「怎麼,才三年未見,阿離竟認不得兄長了?」
聲音是對的……阿離在心裡細細比對著。
那人從懷中摸出一塊翡翠遞到阿離跟前,「喏,我走那日你贈我的玉,總認得吧?」
嗯……玉也是對的。
「今日是你生辰,我緊趕慢趕,好容易在日落前上了山。怎麼兄長回來了,阿離反倒猶猶疑疑地不開心呢?」
阿離有些欣喜,兄長風塵僕僕歸來,為的是她的生辰。
她的目光,一不小心便在他的臉上反覆轉圜良久。
兄長以為她還是不信,又捲起衣袖,「你幼時險些從這兒跌落懸崖,我將你救上來,手臂還被崖邊岩石拉出一條血口子。」他說著把手臂往她眼前伸了伸,「你瞧這疤,是不是?」
阿離在心裡偷笑,是了,這疤也是對的。
她盼了三年的兄長,終於回來了,在她十七歲生辰的這一日。
兄長贈她一支竹笛作為生辰禮,她開心得緊,也忘了要問兄長,離家的這三年,是否也像自己惦念他一般,惦念著阿離。
【貳】
阿離自記事起,便住在山間這座大宅子里,與兄長一起。
聽宅子里的人說,她約莫五歲上下時,不知怎的險些從崖邊的廊橋上跌落,恰巧公子路過將她救起,憐她孤苦無依,便帶回了家。
五歲以前的事,她都不大記得,家在哪兒,父母是誰,都說不清。
兄長救起她的那一日,是九月十七。此後,這一日便作了她的生辰。
兄長比阿離年長九歲,自她入了這府邸,便最寵她。偌大的一個宅子,阿離最喜歡待的,就是兄長的院落。
她熟悉這個院落的每一寸,大到哪一處的房檐需要修整,小到書房裡每一本書擺放的位置,甚至院子里每一株花的花期。
所以她自然知道,兄長的院子里有一間靜室,常年掛著銅鎖,誰都不能入內。
那銅鎖的鑰匙藏在何處,阿離不曉得,但她猜很有可能,是兄長隨身帶著。
是夜,阿離坐在院中,吹起兄長贈的竹笛。笛聲清幽,聲聲入耳。
月光下,她瞧見兄長從那間上了鎖的靜室中走出來,眉眼中有她從不曾見過的神傷。
回房時路過中庭,他又擺出一貫對著她時的笑意,誇她道,「我們阿離的樂理又精進了,這一曲吹得不錯。」
「兄長!」阿離叫住他。
他回身,「何事?」
「兄長為何贈我竹笛?」
他略一遲疑,復又笑著答道,「古有詩云,『一曲自幽山自綠』。阿離若站在崖邊吹笛,一定很美。」
阿離摩挲著手中的竹笛,試探著問出心中所想,「兄長可是有什麼心事?」
他一愣,「何以有如此一問?」
阿離瞥一眼那掛著銅鎖的靜室木門,「兄長不在的這些日子,那裡常年落著鎖,下人們也不能進去打掃。兄長一回來,便在屋裡待了三個時辰。阿離好奇,那靜室里……放的是什麼?」
「一些古籍字畫罷了,沒什麼稀奇。」
他答得淡然,她卻不信。
「既是古籍書畫,定然珍稀無比。兄長要是擔心下人們不小心,不如把鑰匙交給阿離。若是以後兄長再出門,阿離可以常來替兄長打理。」
氣氛忽而靜默下來,他立在庭中,彷彿在認真思量她的提議。
然而良久,阿離只聽到他說,「不必。」
而後,他抬眼望了望月,輕聲道,「更深露重,快些回去歇著吧。」
【叄】
九月十八。
阿離趁兄長去後山練劍的空隙,搬來長長的木梯,攀上兄長書房的橫樑。
早膳時,她無意間聽跟著兄長的小廝說起,公子昨日將一個錦盒安置在書房的橫樑上,不知道裡面藏著什麼寶貝。
阿離顫顫地踩著木梯拾階而上,橫樑上,果真有個楠木錦盒。
錦盒甚至沒有上鎖,環扣一掀,阿離就瞧見了裡面的物什,一把銅製鎖匙。
阿離小心地將鎖匙揣進懷裡,輕手輕腳下了木梯。
她猜到了這把鎖匙能打開哪一扇門,只需打開那扇門,那個兄長一直藏著的秘密,那個她一直想要知道的秘密,便也能打開。
辰時。
這常年上鎖的靜室,終於完全落入阿離眼中。
確如兄長所言,室內藏著許多古籍字畫。還有無數竹簡書卷,一卷一卷整整齊齊地擺在花梨木架上,一一被編了序列。
這裡彷彿一直有人悉心打理,一絲落灰也無。
而兄長沒有說的是,廂房的南牆上,還掛著一幅畫。
畫中是崖邊的長亭,亭上兩人相對而視,似有說不盡的繾綣情意。
男子著一身月白色長衫,腰間束帶,長身玉立,面容與兄長極為相似。
而那女子縹色衣裙,手執書卷立於他身側,淺笑的眉眼間,阿離仿若瞧見了自己。
阿離心間一顫,有些東西,如細針扎進心底,只一瞬間,她想捕捉,卻抓不住。
這畫中的女子是誰?可是……兄長愛慕之人?
【肆】
出神間,忽聽得有人喊她的名字,「阿離。」
阿離循聲回頭,屋內四下無人。但就是有這麼一個聲音,在與她說著話。
「是誰?」阿離問。
「你生辰那日,他贈你的竹笛,可有帶在身上?」那人問。
「你在何處?」她又問。
「阿離,你可願吹一曲《相思》予我聽?」
她答的,非她所問;她問的,她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但若不去細細分辨言語中的情緒,又好像,這屋子裡只有一個人在說話。
她的聲音……阿離想,怎會與我的,如此相近?
阿離定了定神,終是應道,「我予你吹一曲《相思》,你可願出來,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她好像笑了,阿離覺得自己能感受到她的情緒,她說,「也好。」
一曲《相思》,悠悠地從廂房中傳出。有人負手立於中庭,亦靜靜聽著。
一曲終了,阿離自廂房中走出。
不知何時,他已立於門前廊下,彷彿已經等了她許久。
她緩步上前,輕輕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
四目相接,說不盡的繾綣情意。
【伍】
夜闌珊。靜室之中,唯餘一盞燭火,明明滅滅。
他與她,並肩立於畫前。一時間竟分不清哪是畫,哪是真。
「阿離的《相思》吹得甚好。比之三年前大有進益。」她說,「你走的這些年月,她許是存了許多話,都藏進了曲子里。」
「我記得你以前,也吹過這一曲。」
「是,我也曾將一曲《相思》吹予他聽,藏著些不可說的心事。」
「他聽罷,可說了什麼?我記不太清。」
「不是什麼要緊的話,不記得也罷。」
她轉眸去看畫中的人,那月白衣衫長身玉立的公子,與身邊的他,一樣,又不一樣。
「一晃眼,阿離已十七了。」她緩緩開口,「只余兩年,這一世便盡了。」
「是。」他默然一陣,「這一世甚短,你我尚來不及好好相見,便要終結。」
「或許,也可以不一樣的。」她說。
他沒有應聲,只搖了搖頭。
「你有沒有覺得,這一世的阿離,特別像當時的我?」她笑起來,「一樣天真地以為時日綿長,以為總有一日,能將心裡的話,說予心上的人聽。」
「可她不是你……」他說,「從我十四歲那年踏入這靜室,讀罷滿屋書卷,我便知曉,此一生,我是為你而來。」
「為我?」她搖搖頭,「我當時是什麼樣的,其實你並記不真切。你眼前的阿離於你,才是真實。」
見他沉默,她又道,「我其實早該知曉,生生世世的妄念,不可有。」
天邊亮起細碎的光,天快要亮了。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十四歲,讀完了許多人的一生,直等到二十三歲,才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你,才真正將自己,與書里記載的那些人聯繫在一起。這些年,我征戰在外,歷戰場風沙,每每夜不能寐,總想起你,想起那些過往,便意難平。
「如今北方戰亂未平,過兩日,我又要下山……若我跟他們一樣,只有二十八載陽壽,那算算時日,也許今夜便是你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
「罷了。」她道,「宿命如此,你我又能如何。明年她生辰,你若能回來,便再陪一陪她吧。」
「那也是你的生辰。」他說,「若還有時日,我也想回來,再見一見你。」
「我,」她頓了頓,「生生世世,只要這宅子在,我便在。」
【陸】
九月十九,辰時。
阿離自卧房中醒來,頭還有些暈眩。
窗外微雨,兄長立於門外廊下,瞧見她從窗戶里探出的腦袋,笑問,「阿離醒了?睡得如何?」
「好像做了個夢。」
「可是美夢?」
「說不清……」阿離晃了晃腦袋,「我怎的竟睡到了辰時?兄長等我睡醒,等了許久么?」
「無妨。」兄長對她向來寵愛寬容,「明日我要下山,想著今日帶你去後山轉轉。」
「兄長又要走?」
「嗯,北方戰事吃緊。」
「兄長是去打仗?」阿離有些驚訝,這是她第一次聽聞兄長下山的緣由,竟是戰場殺敵。
他笑她大驚小怪,「好男兒志在千里,保家衛國自是職責所在。」
「可戰場兇險!」阿離倔強地強調,「萬一兄長遇到危險,阿離要怎麼辦?」
兄長拍拍她的腦袋,「有阿離贈我的玉相護,兄長不會有事。」
阿離癟癟嘴,眼眶驟地濕了,「那兄長何時回來?」
「明年你生辰時,我便回來。」
明年生辰……阿離想,下一個九月十七,還有好久好久。
【柒】
阿離十八歲生辰,沒有等到兄長歸來。
直等到她十九歲生辰的前兩日,才等來了兄長的一封手書,以及,他戰死的消息。
阿離不敢信,說好的回來陪我過生辰,怎的就再回不來了?
小廝捧著個楠木錦盒遞到她跟前,說裡邊兒放著院里常年鎖著的那間靜室的鎖匙,公子不在了,還請姑娘定奪。
她取出錦盒中的鎖匙,將自己鎖進兄長的秘密里,哭了一天一夜,淚浸濕了兄長的手書,紙上墨跡暈開,依稀可辨的那一句,阿離早已念了無數遍。
一曲自幽山自綠,此情不與白雲知。
她想起有兄長陪著過的兩個生辰,她都吹過一曲《相思》。
可如今,再無人笑著對她說,「古有詩云,』一曲自幽山自綠』。阿離若站在崖邊吹笛,一定很美。」
一曲自幽山自綠……
阿離默默念著,兄長,阿離其實早就曉得下一句,「此情不與白雲知」。
【8】
九月十七,微雨初霽。
阿離在晨光中緩步踱上崖邊廊橋。
今日,是她十九歲的生辰,可應允了要回來的兄長,卻再回不來。
阿離一襲白衣,立於長亭之上,取出兄長贈的竹笛,一曲《相思》,在崖邊林間回蕩。
青山幽幽,有些情意,不知與誰說去。
她以為,屬於他們的時間還有許多,像一生那樣漫長。
不曾想,竟這樣短暫。
五歲時,他帶她回家,她喚他一聲「兄長」,小小的孩子,什麼都不懂。
十四歲時,她懵懵懂懂地送他下山,一別三年。
十七歲時,他千里迢迢趕回來,陪她過了生辰。只待了兩日,便又走了。
十九歲時,她好像終於在經年的等待中,從一遍又一遍的《相思》曲里,讀懂了自己的心意,卻等來他的死訊。
無妨的,阿離對自己說,兄長不回來,阿離還可以去找你。
衣玦翩翩,自崖間墜落。
恍惚中,她彷彿看見層層雲霧間,有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在對她說著什麼。
前塵往事,空作相思字。
阿離想起,十四歲生辰時,兄長曾將她帶至靜室門前,親手推開木門,讓她入內挑選自己喜歡的曲譜。
她也曾偷了書房樑上的鑰匙,打開深鎖的靜室門,站在南牆前,看著畫中的兩個人出神。
她總在生辰那夜睡很久,醒來后,兄長會立在窗外廊下笑著問她,「阿離醒了?睡得如何?」
她亦想起,自己曾對站在畫前出神的小姑娘說,「阿離,你可願吹一曲《相思》予我聽?」
又在燭火明滅的靜室里,噙著淚對他說,「生生世世,只要這宅子在,我便在。」
許多記憶,重重疊疊翻湧而來。她與她,好像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
只可惜到這一刻,她才想起。
【玖】
這塵世,總在不經意間轉圜。
山間霧靄沉沉,深宅府邸的重重院落里,又有一個嬰孩,發出了第一聲啼哭。
這男孩兒自出生起,脖子上便被掛上了一枚銅製的鎖匙。胖嘟嘟的一雙小手,總緊緊攥著,生怕弄丟了什麼要緊的東西。
十四歲那年,他決意要在這宅子里找出與脖子上那把鑰匙相匹配的銅鎖,上上下下折騰了一大圈,終於在叔祖的院落里,尋到一處上了鎖的靜室。
塵封許久的木門被推開,少年站在門口,仿若一瞬間被什麼東西擊中,嗆落經年累月的淚。
他將自己在靜室中關了十日,讀罷層層書卷,再出來時,眉宇間便多了幾分與年紀不太相仿的沉穩冷靜。
這深宅大院,有許多故事,只一個人,有資格記得。
【拾】
九月十七,微雨初霽。
少年在晨光中緩步踱上崖邊廊橋,在長亭里坐下。他像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來赴一場經世的約。
辰時。
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蜿蜒山路的盡頭,腳步虛浮,踉踉蹌蹌。
他向著她跑去,像是要追趕上前一世的自己。終於趕在她暈過去之前,飛步將她接到懷裡。
他抱著她輕輕軟軟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她抬眼,軟糯又無力地喊他「哥哥」,問他可認得這山上的大戶人家,姓許。
「認得的,」他說,「我可以帶你去。」
「父親說,讓我上山找許家,說許家人會護著我……」
「會的,我會護著你。」他握住她的小手,緊緊攥在掌心。
小姑娘彷彿得到了某種許諾,安心地閉上眼睛。
「阿離。」
他喊她的名字,他就是知道她的名字。
踏著前塵往事而來,你一定累了。
縱此一生,依然只有十四載歲月相伴,你能來,就足夠好。
我答應你,這一世,年年生辰,我都陪著你。
【拾1·後記】
許多許多年以前,久到阿離已經記不清年月。
那是自己來到這塵世的第一世,遇見了他。
他是許氏一門嫡出的長子,而她家道中落,被輾轉送至許府客居,他到崖邊長亭上相迎。彼時,她五歲,他十四歲。
她自小跟在他身後,喚他「兄長」,時時刻刻在一處,漸漸地將一顆心,也落在了他身上。
他猶喜聽她吹笛,任曲意輾轉,道不盡的心事難明。
她十四歲,橫笛一曲《相思》請他品鑒,他不勘破,只道「一曲自幽山自綠。」
她十七歲,他隨父駐守邊關。她問他何時回來,他答,「你每年生辰,我都回來。」
她十九歲那年的九月十七,他沒有回來,小廝風塵僕僕帶回的手書,僅有半句。
那七個字,她早在心間默念了千萬遍,「此情不與白雲知。」
那一世,他憐她,惜她,懂她,卻總以為自己漂泊難定,生死迷離,會有更好的人與她相配。
她呢,近他情怯,又總以為時日綿長,能等到他回來。
那一世,阿離朝著崖邊層層卷卷的浮雲奔去的剎那,天邊忽而泛起微紅。
恍惚間,她聽見有個聲音在問她,「前塵往事皆苦,不如盡數忘卻,可好?」
閉上眼睛之前,阿離在心裡做出了回答。
「下一世,換他先記得我,可好。」
------題外話------
這世間,只有一個阿離。
所以每一個出現在你眼前的她,都要好好珍惜。
做到了,結局或許就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