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劫

留人間多少愛，嘆浮生千重變。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1】

小白是一條小白蛇，自小在青城山長大。別誤會，她並不是大名鼎鼎的白素貞。

白素貞是她的偶像。但小白總說，她的偶像是個笨女人。

說是下凡報恩，不過是躲不開紅塵恩怨，去到人世間討一點情愛暖身；放著千年的修為嫁人生子，到頭來還不是被關在**塔下，常伴青燈古佛。

要不是文曲星恰巧投胎到她肚子里，誰知道她要在塔底待幾千年？

所以說，白素貞之於小白的偶像意義，一是修鍊千年的誠心，一是前車之鑒的警戒。

生而為妖，人間情愛萬萬碰不得，唯一心修仙罷了。有朝一日得道飛升，自有歸處。

【貳】

轉眼間，小白已在青城山上修鍊了八百年。

這八百年裡的每一天，每一個時辰，她都心無旁騖，萬般虔誠。

這一日，小白練功有些疲累，便化了原身，在山間遊走。自從偶像白素貞水漫金山一戰成名，世人都知曉她出自這青城山，漸漸地便鮮有人來此，倒是無端多出了許多捕蛇者，前赴後繼地想來碰碰運氣。

青城山上蛇多麼？小白並不覺得。至少她修鍊的這八百年裡，沒見過第二條。

不過遠處樹林里那個捕蛇的，她倒是見過挺多回了。回回來，回回空手而歸，倒也是挺執著的。

可這次，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小白清楚地看到，那傢伙手裡的叉子上，一條小青蛇正在掙扎。

雖然不知道這條小青蛇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但身為同類，豈有不搭救的道理？小白稍稍運氣，林間颳起一陣邪風，沙土揚起來，即刻便迷了捕蛇者的眼。小青蛇趁亂使勁兒一抖身子，輕巧地落在地上遊走了。

小白收了真氣，嗖嗖地跟了上去。

【叄】

那小青蛇並沒有逃去多遠，卻是游到了小白平日里棲身的山洞口，化身變了個小童子，撕了衣服包紮傷口。

小白正納悶呢，就聽見那小童子稚嫩的嗓音沖著自己嚷嚷，姐姐，你回來啦！

姐姐？誰是你姐姐？！自來熟啊！

小白想著，也化了人形，站在原地上下打量這小童子，估摸著，也就一百來歲吧，而且，真心不曾見過。

姐姐，我知道剛才是你救了我。青兒多謝姐姐救命之恩！小童子一拱手，沖著小白便拜了下去。

小白也不躲，救人受禮，本是應當。況且這小子挺聰明，至少沒白白費了那口真氣。

小白徑直走進山洞，她知道那小童子緊緊跟在後面，便問道，你是誰，從哪兒來？

我叫小青，在這青城山上修鍊了一百年。我常常看見姐姐的，覺得姐姐好厲害，所以想著來找姐姐，求姐姐帶我一起練功，沒想到今天卻碰到了那個老不休！幸好姐姐救了我呀，不然我肯定已經死了……蛇皮裹劍，蛇肉燉湯，蛇膽當補藥……姐姐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啊~！！！

停！小白喝止了他的嘮叨，再說一會兒，估計他就要衝上來抱自己大腿了。。

你說……你在這山裡修鍊了一百年？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額……姐姐你真的從來都沒見過我么？可我真的常常看見姐姐你啊……是不是因為姐姐你練功太認真了所以沒注意旁的東西……小童子歪著腦袋絮絮叨叨，誒，姐姐你真的從來沒見過我？難道我的藏身術真的練得這麼好了所以你都看不見我？姐姐你練了多少年了呀……

你給我閉嘴！小白覺得……自己的頭快要炸了。

【肆】

一轉眼，小白和小青在這青城山上，又修鍊了八百多年。

昔日的少女，依舊是少女；昔日的小童子，卻已長成了青蔥少年。

青城山依舊鮮有人至，這幾百年間，更是連捕蛇者都不來了。小青又正是愛玩的年紀，平日練功閑隙，便纏著小白，問一些人間的事情。

小白知道他的心思，便拿出自己偶像的血淚史作為反面教材，苦口婆心，臻臻教誨，告誡他千萬不可動了凡心，否則不僅千年修為喪盡，身首異處也不是不可能。

聽完故事，小青問她，姐姐，那你的偶像白素貞，她現在在哪兒？

天上啊。

對嘛！她完全是個正面的優良示範啊姐姐！你看她，雖然吃了苦，但最後還是升仙了。總比我們成天在這兒等著不知道什麼時候降臨的仙劫有意思吧。

那是因為機緣巧合，文曲星投胎轉世到了她肚子里，否則哪有這麼好的事兒，真等到西湖水乾雷峰塔倒，得多少萬年！

姐姐你不能總是這麼悲觀嘛！你怎麼知道文曲星下一次投胎轉世，不會落到我肚子里？說不定我還能懷個下任天君呢？

小白扶著額頭，小青，你是男孩子。男孩子是不能懷孕的。

是么？那我變個女孩子好了，幸好姐姐你提醒得及時，我還沒到一千歲，還有機會改！

說著，小青默默念訣，搖身一變，竟然真的變了個青衣少女，巧笑著站在小白身邊。

小白隱隱覺得，日子可能，不會再像從前那麼無憂無慮了。

【伍】

小青一千歲那年，對於紅塵凡世的好奇心早已不是小白一個故事就能打消了的。她瞞著小白偷偷幻化人形，趁著夜黑下了山，落在江南水鄉小鎮的街口，支了個小攤子賣茶。

小白放心不下，施了藏身術，默默地守在旁邊。

茶攤生意不錯，往來行人見這青衣女子年紀輕輕卻只得一人，以為她孤苦，也都願坐下來喝碗茶歇歇腳，全當好心幫襯。

每當夜深人靜，小青總會站在水邊，向著青城山的方向念叨，

姐姐，凡世里挺好玩兒的，不像你說的有那麼多惡人，人心向善，和樂安詳。你真該跟著我一塊兒下來看看，權當是種歷練了。姐姐，你說對吧。

小白隱在水中靜靜聽著，如果你覺得好，那我便陪著你也無妨。

凡世的日子過得安逸緩慢，小白一邊守著青兒的茶攤，一邊沉在水底練功，倒也不耽誤自身大業，功力大有長進。

一日練完功，小白浮上水面，卻見一個青衣小沙彌，坐在攤上喝茶。而我們的青姑娘坐在案前，早已看呆了眼。

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樹上會落下第一片葉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嬰兒會長出第一顆牙，就好像你並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愛上一個人。

千年的青蛇妖愛上了來化緣修福報的小沙彌，誰知，是劫是緣。

【陸】

小沙彌日日來小青的攤上喝茶，輕巧地彼此對視，只為一點不可對人言的心思。

小青耐不住，便問他，你日日來見我，是不是喜歡我。

小沙彌低著頭，沉默不語。

小青又說，你只需對我說一句實話，我便死心。

這回小沙彌抬起了頭，看著小青說，貧僧在法華寺出家，既已出家，紅塵情緣便皆是虛妄，還請姑娘莫再追問，明日我不來便是了。

隔日，隔兩日，隔三日……小沙彌真的沒有再來。

小青立在水邊，輕輕問著，姐姐，他是喜歡我的對不對？我能感覺到他是喜歡我的。若他心裡沒有我，又何必再不來見我……姐姐，我想去一趟法華寺……若我把他從那裡帶出來，他就不是小沙彌，沒了佛理約束，我們就能在一起，過平靜的日子，姐姐，你說對不對？

小白沉在水底，依舊沒有回答。她透過層層水草，看見小青執劍奔向法華寺的背影。

有很多事情，都是註定。既然註定，就任誰都阻擋不了。

【柒】

當小白匆匆趕至法華寺，小青已不見蹤影。

一千七百年道行的小白只消看一眼這寺門前重重殺氣的結界，便知曉這是個圈套。

想來，這小沙彌日日在茶攤逗留，身上免不了沾著小青的氣息。若此地真有得道高僧，又怎會看不出來。

倒不妨，一招引蛇入瓮，乾脆利落。

小白執劍，一揮手將結界撕開一道口子，飛身入院。卻見青衣小沙彌跪在院中，向著法華塔的方向不住地念經叩頭。

塔頂的金光，始終壓制著一團正在奮力向上的青色氣息。

小白劍鋒一動，那小沙彌的臉上霎時一道血痕。待我救出小青，再來收拾你！

話音未落，她便飛身上了塔尖。

金光里，站著個老和尚，長長的白色鬍鬚飄起來，喲，老衲實是沒有想到，你竟來得這樣快。從青城山到此地，任你道行再深，也需要一段時間，莫不是，你竟一直在她身邊吧？

小青滿身是血地跌坐在一邊，瞪大的眼睛滿是不信，姐姐，你真的，一直在我身邊？

小白微笑著走過去，借著扶起她的瞬間度過去幾口真氣，我的藏身術，練得可比你好。

說罷，她劍鋒一指，又恢復了凜冽模樣，老和尚，廢話少說，要麼放了小青，要麼，我就淹了你這法華寺！

【8】

如果那一天，你路過那個小鎮。你會看到漫天雨霧中，一條巨大的白色蟒蛇盤踞在法華寺的塔頂。遠處的江水巨浪滔天滾滾而來，天色陰沉地像要與大地合二為一。連向來金光籠罩的法華禪寺，也是一片黯淡死寂。

但即便你看到了，也沒有機會同第二個人描述這景象，當潮水翻湧著漫過街道、房屋、人群，當小青的茶水攤子再也看不見了，小白知道，到了這個地步，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直至大雨停注，潮水退去……小白癱軟著身子從塔頂跌落院中，小青跪在她身邊，早已泣不成聲。姐姐，當日是我背棄了修仙的約定，私自下山，吃多少苦都是我活該，你又何苦要來管我，你為什麼不走！

小白的臉上已無血色，卻還是擠出一個微笑對她說，九百年前我救了你一回，既然救了你，就不能眼看著你去死。

老和尚居高臨下俯視著小白，冷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為了一個小妖精，不惜水漫法華，累及無辜百姓，觸犯天條，還折了自己一半的修為，值么？你也不想想，在青城山上拼了命練功的一千七百年，是為了什麼？

小白又笑了，大師，你忘了，我本身，也是個小妖精啊。

既如此，那我這法華寶塔，收了你這還剩八百年修為的白蛇妖，倒也不為過。

說著，層層金光乍現，籠罩在小白頭頂，單薄的身軀眼看著就要一點點消失……小青聲聲哭喊著姐姐就要跟著去，卻被金光生生擋在外面。

我這寶塔，只鎮妖，不收凡物，你的千年道行已散盡，過自己的日子去吧。

老和尚擺擺手，便隨著小白，消失在了金光里。

【玖】

當年的雷峰塔，鎮著千年蛇妖白素貞；如今的法華塔，鎮著小白。

一樣帶著千年修為入了凡世，一樣為了救人水淹了一座寶剎，一樣觸犯天條被鎮在塔底。

到底偶像的人生不能復刻，到最後，也沒有個文曲星投胎轉世，落到自己肚子里。

不過，所謂的「許仙」，她倒是比白素貞更早地遇到了。

【後記】

九天之上，白素貞捧著手中的靈虛鏡，輕嘆一聲，默默垂淚。

鏡中的小白端坐案前，閉目捻一串紫檀佛珠，青燈古佛在旁，宛如自己當年的模樣。

月涼如水，灑進大殿，白玉石鋪就的地面上落下的她的影子，缺了一個角，隱隱作痛。

原來換一世，結局也還是一樣的。

是劫是緣，從來都說不清。

－－－－－－題外話－－－－－－

寫《青白劫》，只是因為我心裡對她們的那一點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