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辭職

第一章 辭職

驚蟄那天,林葵清遞交了辭職報告。直屬領導譚經理客套式地挽留,知道留不住的,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言談間得知下屬並非跳槽謀得了高就,遂放下心來,眉開眼笑地送上大大的祝福,並且豪言「想回來,隨時歡迎。」

林葵清笑着表示了感謝,快步走出了經理室。尚未回到工位,人事經理已笑着迎了上來,遞過幾張離職表格,仔細叮囑填寫事項。林葵清一一應着,末了問道:「年假呢,是休還是刨掉?」人事立刻說:「刨掉。一共十天,這樣的話,你只要再來一個禮拜就行了。該交接的,抓緊點兒。」說完,她用力握了握林葵清的手腕,輕輕道了句「恭喜。」林葵清沒有答話,只是注視着對方的眼睛,幾秒鐘后,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開心的,會意的,暢快的,輕鬆的,如春雨沁田,空氣中泛起新鮮的久違了的地氣。

終於結束了。林葵清填寫完表格,喊來同事的小姑娘,把早已列好的交接事項說給她聽。小姑娘一邊聽,一邊嘆氣,待交接完成,小心地問道:「林姐,你怎麼說走就走,太突然了。剩我一個,我怕,我怕是擔不起來。」說着,她的眼睛瞥了瞥斜前方工位的一個背影。

「你一定行的。吳主管會幫你的。」林葵清笑道,「微店就這麼點兒事,早熟了的。我很看好你。長江後浪推前浪,以後,你就是獨當一面的主力幹將。這幾天,你再順順,有什麼問題,咱們一塊兒解決了它。」

小姑娘答應着去了。林葵清注視着她略顯單薄的身影,心中有片刻的不舍,但隨即莞爾,都會走的,早晚罷了。愚拙如自己,縱是慢了些,也開了竅,明白過來。明白了,就再也裝不了糊塗,因為騙不了自己。

想到這裏,林葵清開始整理個人物品,少得可憐,水杯、紙巾、筆筒、拖鞋、披肩、幾本書,都不用箱子,一個提袋足矣。她點數清楚,想了想,扭頭望向大廳南側的窗枱。那裏有一盆碧玉花,是她入職時買的,十年了,已是她密不可分的夥伴。她輕輕走過去,雙手捧起花盆,心中悄語道:「老夥計,咱們換個地。」

七天一周,很快過去。今天是最後一天,譚經理出差不在,人事經理按照慣例代為送上了花束。林葵清看着那挺秀潔白的百合,微蹙了眉頭,花很好,只是她享受不了那馥郁的香氣,聞到便覺噁心,但不能拂了人事的好意,她只能把花放得儘可能離自己遠一點兒,再遠一點兒,距離下班不過兩個鐘頭,熬過去就好了。

一想到「熬」字,她又笑了。熬,熬,熬,自己居然也有熬出頭的一天,以半途改道的方式。

大學畢業即入職了這家金昌達外貿公司,學習商務英語的她很高興,認為專業對口,即將施展才華,獨當一面。的確,兢兢業業的她,做到了,只是跟預想的不太一樣。

一開始,譚經理安排她進了倉庫,說是做床品,須得熟悉布料,先跟着老師傅,了解庫存,做到心中有數,待接單下料時有的放矢。她覺得有理,相信領導的栽培有道,於是認真學習,仔細盤點,用了八個月的時間,把亂了多年的倉庫盤了個清楚。報表交上去,譚經理又驚又喜,發了一通郵件,點名表揚。她的幹勁更足,以至於老師傅退休、譚經理以尚未招到合適的庫管,讓她暫代時,她毫無猶豫地就答應了。自此,她在倉庫里做了三年,等到舊料全部消化掉,開始換供應商的時候,調令也到了。

譚經理這次安排她去負責訂購輔料。吊牌,拉鏈,扣子,縫線,小小的,零碎的,聽着就亂心撓頭,可為了不辜負領導的那句「只有你,我才放心」,她硬著頭皮,一點兒一點地順,大小,花色,工藝,貨比n家,討價還價,儘可能地做到價優貨美。中間遇到表示意思的供貨商,她正顏厲色地退了回去,那老闆不解,疑惑道:「真是奇了,還有不吃腥的貓。」她說:「我是人,吃乾糧的。」那老闆先是一愣,繼而笑了,搖頭道:「小姑娘,這又不是你家開的,幹嘛這麼上心。老闆給你多少工錢,至於嗎?」她說:「你問這個幹什麼。不管多少錢,我既管了,就要負責到底。這是我的職責,是本分。」那老闆不再嘻笑,只是嘆了一句:「到底年輕。」當時的她不理,也不解,直到兩年後她再次調崗。

新崗位是線上銷售,從籌備到運營及售後,她帶着兩個負責設計的小姑娘,一個提供技術支援的小男孩,四人小組,用了七個月的時間,讓旗艦店順順利利地開門迎客,就在訂單日漸增多的時候,譚經理卻找她,讓她再準備微店。她答應下來,腦子裏立刻開始規劃。

等想得差不多了,才覺口渴,舔舔嘴唇,裂裂乾乾的,於是端起杯子去茶水間。尚未走近,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從半掩的門縫裏漏出,是同組的兩個姑娘,她想正好,一起說說新規劃,就在這時,「林葵清」三個字闖進了耳朵。

已經很久沒聽人喊自己的全名了,作為有資歷的老員工,同事領導都親切地喊「葵清」,新來的小孩們則是畢恭畢敬地稱呼「林姐」。乍聽之下,她居然感到陌生,卻又新鮮:「林葵清啊林葵清,你怎麼忘了自己是誰!」

正想着,門裏的談話再次跳進了耳朵:「她是能幹,也就能幹了,不然經理還能留着她。她也是一根筋,怎麼不想想這麼多年,做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好事一點兒沒有,全都是給人做嫁衣裳。我敢說,用不了多久,旗艦店就不歸她管了。」

另一個小姑娘詫異道:「怎麼會!這可是林姐一手做起來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看看林姐都瘦了!」不等說完,先前的聲音立刻接道:「你怎麼也這麼傻!你見過哪家公司會把甜頭給外人。外人不過是外人,用你就不錯了。用幾個死工資,糊住你的口,買住你的心,等哪天看你不順了,隨時可以把你蹬掉。反正人多著呢,用誰不是用。」震驚的小姑娘沒有立刻答話,停了一會兒,才說:「我不信。要是連林姐這樣的人都,都——那咱們豈不是永無出頭之日了。還幹個什麼勁兒。」她的聲音低下去,委委屈屈的,如擰了嘴的葫蘆。小夥伴卻笑了,似乎拍了拍想不開的人,道:「怎麼不能出頭呀,法子多的是,就看你敢不敢,能不能豁得出去了。你聽我說——」

聽到這裏,立在門外的林葵清早已如雷炸頭,心旋神飛,不想再聽,轉身回了工位。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道聽途說而信之,非君子所為,可細細想來,自己至今沒有接過一單,從未拿過業績提成,每年都是固定工資,所謂的年終福利,也不過是多一個月薪水罷了。名為在外貿公司上班,做的不過是總務內勤的活兒。

「奇怪,自己怎麼一直沒有意識到呢?」她捫心自問道:「愛崗敬業,盡忠職守,怎麼就行不通了呢?不,不,一定是自己的問題,應該是自己哪裏沒做好。」她反覆省察,卻不得頭緒,又不好問人,只得悶在心裏,自我勸慰道:「該幹什麼幹什麼,工作耽誤不得。其他的,慢慢想,想明白了再說。對,謀定而後動。」

這一想,又是兩年。

她依舊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小組的成員早換了又換,只有她,巍然不動。年終聚會上,譚經理特意過來給她敬酒,感謝她的的努力,微店總算上了正軌。她淺笑着端起果汁,等待對方的攤牌。

果然,譚經理放下酒杯,招呼新人桌上的一個姑娘過來,笑道:「這是小吳,今年起,讓她跟着你,你多帶帶她。」那吳姓姑娘立刻堆笑道:「林姐,我是吳嘉妍,請多多關照。我敬您。」說着,舉起手中的杯子,一口喝乾,又拿起酒瓶,給譚經理斟酒。林葵清靜靜注視着眼前的熱鬧,心下坦然,舉杯說了個「好」字。

當晚回到家中,林葵清第一次沒有開電腦,不去理會微店後台的信息。洗漱完畢,裹在被子裏,聽着心一拍一拍地躍動,她恍然笑道:「得走了,是時候了。」之前,雖然心驚,但一直沒有死心,總覺得再堅持堅持就好了。畢竟做了這麼久,自己的能力、品行都有目共睹,再不濟,也不會卸磨殺驢。可惜,到底走到了這一步。其實,她早已覺察——

那是一個周三的晚上,她走得急,忘了帶移動硬碟,沒成想半夜倉儲發來的數字對不上,雖然可以第二天處理,但她不想耽擱,於是去了公司。很意外,公司的玻璃大門沒有鎖,她小心地走進大廳,剛要開燈,就聽進走廊深處傳來粗重的呼吸,接着是令人臉紅的聲音。她的頭皮一緊,就聽到了譚經理的誓言:「放心,放心,都是你的,微店也給你。我會儘快安排,保證年前有信,你等著就好。」

——只是不說,看領導到底會如何選擇。她不信,多年的辛勞,竟比不上新人的枕邊風。可事實就是這樣打臉,再不走,可就真要被人瞧不起了。那天譚經理還說了:「怕什麼!她雖是老人,可惜不上道。只知道幹活,幹活有用,還要我這個經理做什麼。她不敢怎麼樣,三十多的人了,馬上就要被淘汰的人,還能怎麼着。公司不裁她,給她口飯吃,她感激還來不及呢。農村妞,就這點兒好,好打發。」

林葵清的心登時碎成粉齏。原來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幹活的自己居然如此不堪。別人也罷了,說這話的可是面試錄用自己,自己視為伯樂的人。她暗暗攥緊了雙手,仰起頭,拚命壓下翻滾上涌的淚水,任喉嚨鼓脹疼痛,腦海中卻清晰地記起了報道時的噓寒問暖,鼓勵肯定時的微笑,賦予重任時的殷殷叮囑……曾經的種種,難道都是假的么?不,不,是真的。只是她的回報並不是伯樂想要的。

「哎——到底年輕不識時務。」她苦笑着,在黑暗中站了好久,慢慢又憎惡起自己,簡直連蒙眼拉磨的驢子也不如。驢子急了還尥蹶子亂咬呢,自己只有黯然神傷的份兒。「做不到的就是做不到,勉強不得。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她伸開雙臂抱緊自己,在電話的震動聲中急急轉身離開。

從那天起,她就下了離職的決心,但沒找好日子。年前畢竟忙亂,新來的小姑娘還未上手,她有些不放心。雖然自己就要走了,但最後的一班崗要站好,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與對方無關,與際遇無關,她要俯仰澄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捱過春節,就是上元,看着耀目的燈彩,她知道,時候到了,於是打了離職報告。

走的時候,她把百合留在了桌子上。就這樣,與公司有關的一切都放下,到此為止。

「我要睡到風吹睫毛自然醒。」頂着料峭春風,林葵清趕回租住的公寓,安然睡去時下了決心。誰知,第二天六點半,準時醒來。這該死的生物鐘,比鬧鐘還准。她賴了又賴,到底拗不過蠢蠢欲動的身體,起身洗漱吃飯。飯後,她有些懵,不知該做什麼。工作以來,每天都是滿滿當當,一項接一項的任務等待去完成。此時,沒了外在的拘謹,面對大把的時間居然無所適從。

「要不再去找工作好了。」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她給嚇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丟人。太丟人了。難怪會被看不起。因為知道,你必將乞討,乞求殘羹冷炙。不,絕不。」林葵清拿起按摩捶,狠狠敲打着腦殼,一邊敲一邊說:「必須找到你自己的路,自立才能自強,繼而自尊自愛。」

決心容易下,路卻不容易找。她認真分析了自己的狀況,唯一熟悉的就是電商,要做電商,那麼選品是關鍵。不能太貴,沒有資金可以壓,還得熟悉,否則把控不了品質。「難不成還要做紡織品?」她搖了搖頭,存摺上的數字也不好意思抬頭。

「那做什麼?」她想了又想,一時沒有頭緒。「算了,不急這一會兒。等再開始,必是馬力全開。趁現在,休息休息。可也不能天天睡覺吧?去溜達呀。逛逛,看看。」

自問自答間,她鬆弛下來,調出導航,搜索景點。說來不信,在海市的十年,她居然沒有痛痛快快地耍過。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隨叫隨到,永遠工作第一。

「傻透了。」她伸手按上胸膛,對着熱跳的心,一字一頓道:「以後可不許了。你很重要,要開心,要快樂,要健康,要自在。」說着說着,笑起來,笑夠了,查好景點路線,一個一個逛過去。

不逛不知道,景點的人很多,雖然是工作日,但大家一點兒也不趕,優哉游哉地逛著。爬山,划船,看展覽,賞花,美食,放風箏,男女老幼,自足安閑。看着一張張笑臉,林葵清才驚覺:「生活是慢慢來的,之前自己拚死猛趕,真是辜負了天地光陰。」

明白過來,她更不着急了。待海市逛得差不多了,她又動了遠行的念頭。九百六十萬土地的大好河山,應該去看看,見識見識。想到做到,回到公寓,立刻準備行囊。收拾到一半,接到房東的電話,說是從下個月起漲租,要是不住,趕緊騰房。

「騰房就騰房。」林葵清當下做了決定,反正要遠行,走到哪裏還不知道,沒必要多拿一份租金,於是退房。這一來,要打包的東西更多,她看着室內的樁樁件件,大大小小,撓了撓頭,能捐的捐,該扔的扔,剩下的寄回老家,只留下電腦,春夏換洗衣物,盥洗用具,床頭的《道德經》,保溫杯,雨傘,還有碧玉花。

待整理託運完畢,看着空空蕩蕩的房間,她感到無比輕鬆。十年前,她一個人來到,十年後,她一個人離開。一切都沒變,一切都變了。她還是她,她也不再是她。到底時間偉大,將她由毛丫頭變成了老姑娘。

望着鏡子裏的齊耳短髮,她忽然睜大了眼睛,慢慢貼近,撥開額前的亂髮,一根白髮觸目顫肝,如被插進冷冽匕首,心猛地疼裂開來,神識出竅,整個人呆若木雕。也不知過了多久,回過神來的林葵清早已淚流滿面,大顆大顆的淚珠,怎麼也止不住,索性丟開,盡情大哭起來。哭到沒有了眼淚,眼皮腫起,嗓子沙啞,人也舒坦了。她鬆開抱住自己的雙臂,擰開冷水洗臉,心下暢然:「好了,好了,這才好了。」

正洗著臉,手機響了,她以為是房東又來催趕,不想搭理,誰知,屏幕上卻是「母親」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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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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