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敘話

第2章 敘話

穿過花廊,便至正廳堂下,此間寒冬臘月,堂下花草皆無顏色,只一紅梅,開的艷人,迎風輕曳。

堂中正牆兩根烏黑圓柱之間擺着一條黑色几案,中間供奉著關帝老爺,左右各放着一個六角青瓷花瓶,素雅淡然。正中懸著一幅《蒼松傲雪圖》,筆法老道,渾然有力,卻未有落款,不知何家,邊上也無楹聯,更不事匾額。左右牆壁皆不見書畫條幅,只是對開着幾扇欞窗,窗下擺着兩扇素屏。唯西南角處立一紅木劍架,依次放着三柄寶劍,劍身雖不著寶玉金石,卻是古樸厚重,點點寒光閃閃,望之不似凡品。堂中兩排方椅相對而立,正中放着一張紅色圓桌,早已擺滿了各色佳肴菜食,點心果品,冷盤湯羹,琳琅滿目。

梁一清,康遠道稍稍坐定,眾人這才依次落座。阮嫂子緩緩放下一盤蟠龍鱔魚,笑道:「還有幾道哥姐兒喜歡的吃食我去盯下,梁少爺最喜歡的燜羊肉馬上就出鍋了!」

康遠道:「阮嫂,讓她們忙活,坐下一起吃吧!」

阮嫂子回道:「旁人俺不放心,再弄完三四道菜,剩下的就隨他們,俺在過來!」說完速速從側邊退走。

康遠道苦笑搖頭,也不見怪,拂拂短須,稍稍理下白袍袖口,拿起一杯酒,站起身來,言道:「恰逢臘月初雪,梁家好友來伴,又有擂台助興,值此佳宴,大家滿飲此杯,各自取食,不必客氣,照顧不周之處,還請見諒,請,請!」眾人皆飲此杯,紛紛落筷。兩位老爺子,又自碰了兩杯,話語不斷,相視幾笑。

酒已三巡,菜已嘗盡,康嵐不由得多喝了兩杯,稍顯憨態,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旁邊,一席間康澤都沉沉悶悶,只有再向兩位長輩敬酒時方才言語幾句,卻也表情忸怩苦楚,就連最愛的紅燒鯉魚都沒動筷,栗子糕更是嘗了一塊,更不曾向大哥敬酒賠罪。

康嵐心裏焦急,稍稍思索片刻,一臉哀求的看着康遠道,婉婉道:「父親大人,我觀剛才比武,二哥在大哥避讓之下,心思變化,破了五分功力的青山不改。倘若大哥十分功力,全力一擊之下,二哥可能破解!」

眾人聞言,紛紛放下手中的碗筷,齊齊看向康遠道,就連低頭不言的康澤也猛地抬起頭來,迷離的眼神瞬間閃過一絲希冀,透著半分期待。康遠道神態稍舒,放下手中酒杯,眼光掃過眾人,獨停在了康澤處,徐徐道:「還是有破解之法的,雖勝算不滿,但實力差距使然,妥善運用之下,可有六成勝算!」

康嵐聞言大喜,撒起大嬌,搖著康遠道手臂,全然不顧他人眼光,討好道:「爹爹快說,也讓我們進步一二!」這話引得一旁神情自如的梁一清也頗感興趣的催促着:「老兄弟,別賣關子,小輩這般好學,你可不能藏私,快快道來!」

康遠道不緊不慢,拿起酒杯,只是嘗了一半,放在桌上,右手沾了些酒水,凌空一彈說道:「青山不改,本就是快招,厲招。任對手千變萬化,我只更快一步,借劍鋒之勢,於瞬息之間,不給對手絲毫喘息,以極強的壓迫,凜冽的攻勢,讓對手自己露出破綻,這是以強打弱。但是,青山不改,過於注重正面的攻勢,側身和身後的防護卻幾乎沒有。倘若被攻之人,能虛晃巧避,引誘劍鋒一味向前,頻頻對招之中,將至近身,糾纏劍鋒,不讓對手分心。近身之間,青山不改威力銳減。若能繼續糾纏數十劍,趁劍招氣勢稍減,運用那套我教了所有人的落葉秋風步法,以步法入劍招,

全力巧動,變幻身法。如能急變到左右兩側,左手運足氣勁,向著對手肋下急速拍出一掌,則有六成勝算,如能拍出兩掌,便是八成勝算,但能鬼魅神使般繞到身後,即是全勝。那套落葉步法雖是稀鬆平常,卻是慢中有快,熟能生巧,百般變化,也是關鍵時刻最容易被人忽視的。」稍稍沉靜片刻,卻又笑道:「不過,如果出掌瞬間,被人覺察身法,化去掌力,則自己的全身要害暴露無遺,對手任何隨意變招,都是死局。這以下克上,以弱勝強,只瞬息間,一招變化之道,是以出奇制勝,卻不逞勇!」

梁一清端起酒杯,相敬一杯,兩人相視幾笑。康雲不禁連連讚歎,左手右手來回演示,原來此中竟還有這般巧妙。梁君諾圓圓的眼珠動了幾圈,不甚明了,無奈的搖頭晃腦。桌尾的幾個黑衣漢子細細咂味,似有所頓悟,輕聲細語交流起來。

康澤聞言,默默放下手中攥著的酒杯,細細琢磨之下,已懂得七八分,感激的看了眼三妹,又抬頭看向眾人,站起身來,半禮言道:「父親此招確實高妙,我只知一味用劍,卻忽略劍掌之外還有精妙步法與之相配,種種萬千變化,是我愚笨。以前雖多用青山不改,卻遺忘了此招最精妙之意,雖是不改,卻有萬變。招式之外,我更是錯的離譜,最後幾招,卻是我過分鬥狠,險些釀禍。這裏要向大哥好好認錯,還請大哥原諒!」說完倒了一杯酒,快步近到康雲邊上,全禮於前。。

康雲早想如此,一把上前拉起,滿飲此杯,又細細安慰幾句,說到下次繼續切磋,康澤的眼神慢慢有些迴轉,看着眼前大哥面容白皙,溫潤如玉,一雙眸子更是清澈明亮,大哥從不計較得失,自己真真是錯的離譜,幾顆珠兒不住的交錯,內心凌亂不堪,又行了一禮賠罪。看着大哥和藹,卻也比剛才好受幾分,只是還有更多的愧疚需要刻在心裏,永遠記着。

康遠道欣慰地點着頭,拿起酒杯,自顧自飲了兩杯。康嵐聞見,更顯欣喜,臉頰淺淺酒窩頻現,想着康澤已從剛才的困境中有所走出,頓感剛才沒有吃好,悄然的扒拉飯食。正轉頭間,忽見一旁的梁一清眼角有些微潤,面色暗淡凝重,忙關切道:「梁爹爹,你臉色如此難看,有何不適呢!」

眾人聞言齊齊看去,梁一清若有所思,低頭把玩酒盞,看似漫不經心的講道:「無妨,無妨,只是有些觸情感傷罷了!」

康遠道聞言,身軀微微一顫,瞥見梁一清的目光,有些遲疑,有些呆木,心裏悄然,左手在白袍上來回的畫着圓圈,右手死死的握緊拳頭,最後無奈的撇撇嘴唇,躊躇安慰道:「梁兄,陳年舊事,過眼雲煙,今日這般富貴和睦,切不可徒增悲傷!」

梁一清慢慢抬起頭,輕輕放下把玩擺弄的那隻酒盞,臉色有些微紅,眼神漸漸飄忽,卻隱隱投射出一股沉重的堅毅,幾次張口,卻又停下,前後幾次,最後,慢慢說道:「雖是舊事,卻也歷歷在目。今日又見青山不改,怎能不起追憶。況且生死一線,更如何不感懷傷嘆!」說完,倒了一杯酒,兀然飲了起來。

康遠道直起身來,語氣不似剛才猶豫,徐徐道:「那日難關卻也安然無恙,時至今日這般富貴,全是福報天道,何況你我今時如此世交,休要再提過去!」

梁一清輕輕嘆息,將酒杯倒扣在桌上,直勾勾的看着康遠道,最後,自己不爭氣的閃過一絲淚花,應道:「於你隨手之事,卻是我生死劫難,種種大恩,不敢言忘。今日臘月初雪,也不知怎的,老友相見,本該歡愉,往事卻是這般青山想遮都遮不住,又怎能不生出這般情緒!」

康遠道剛想接話,卻被康嵐搶道:「我正有些迷糊,卻好似有些明白,兩位爹爹都把我們搞糊塗了,休要再打啞謎。嵐兒多有猜測,···難道是父親援手梁家爹爹,還是兩位爹爹共同經歷了什麼苦難之事···此間種種細節,爹爹們卻從未說起,嵐兒不忍見梁爹爹如此感傷,不如分說一二,也讓嵐兒能為爹爹們分擔半分也好!」

梁君諾情緒緊張,忙接道:「此等恩情舊事,卻是從未聽聞,今日父親如此憂傷,兒子更是內心難平,如不說出一二,真要叩首請罪了。假若真有別情恩義,也讓我有所依據,如能明白此中緣由,方不負舊日交往!」

梁一清看了一眼兒子,眉宇間悄然舒緩一二,言語卻更顯激動:「此間並無外人,舊事已到嘴邊,說也無妨,康兄更不必拘泥,只是跟孩子們嘮叨幾句。此等事情,我早就想言,一直苦於沒有機會,我看今天就很恰當。此時講來,甚是合適,康兄不必阻攔,再多說一句,便是矯情。也讓孩子們一睹老兄當時的風采!」

康遠道眉頭緊縮,鷹眼也稍顯暗淡,不時的拂拭短須,猶猶豫豫之下,更是憨態頻現,卻見梁一清此時神態明然,目光誠懇的瞧著自己。那是沒有一絲顧慮,沒有一點錯亂,與當年的眼神沒有半點變化。反倒自己一味遮掩,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只說「罷了」「罷了」,拿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卻又遲遲沒有放下,低頭輕輕搓動。

梁一清目光如炬,悄然全懂,滿飲一大杯,頓感五內一團火燒,由肚中直達天靈,酒勁升起,面色也微微泛紅,表情略略,道:「今日就作一回說書人,你們且聽我細細道來!」

話語間是那般風輕雲淡,坦然平緩,咂咂兩下,就又說道:「十四年前的九月二十日,我沒記錯吧,老兄。

兩人眼神只是微微一碰,梁一清便又言道:「那日我從湖州販絲回來,由梅州轉水路,往欽州方向行船。剛出梅州城,至同江港叉之中。突然聽船老大撕聲喊叫鬧水匪了,眾人趕忙衝出后倉,卻見從旁系水道,密密蘆葦叢中鑽出三條小船,頃刻殺出數個黑衣人,手中刀片抖動,將貨船左右夾圍。」說到這裏,梁一清愕然一嘆便又接道,「這趟出行,身邊只有三個夥計,更不事武功,連個刀片防身都沒。我等幾人慌亂如麻,站都難立,呆呆傻傻,夥計們不斷的嚷着該如何是好。可我又何曾見過如此陣勢,心中早就死了百次,想着性命就此交代。

只見為首的一名黑衣人招呼身邊幾人攀船而上,自己只站在快舟上嚷道:「快快束手就擒,否則,貨我搶,人不留!」

我們四個早已嚇破了膽,踉蹌栽倒在船首,答話都斷斷續續,嗚咽哭喊。見那人滿臉慍色,船老大趕緊回了句:「錢貨之物都在船艙,需要儘管取走,請饒我等性命!」

那人笑罵道:「你倒懂事,如此這般最好,敢有任何動作,就把你們扔到同江里餵魚!」

我們幾個被壓在船頭,他們快步進船艙一番搜索,衝出一人,招呼首領上船,待他上來,快步湊到跟前說道:「這船硬物不少,還有搶手之貨,我們快快取走,不宜久留!」說完,還暗暗做了一個殺的手勢。

我等本就害怕恐懼,四處查看,看到他們比劃動作,雖聽得斷斷續續,但那駭人的動作殺機卻十分清晰,一時更覺生機渺茫。不想邊上一名夥計,想必也是求生心切,趁守衛不查,撞開一人,猛地扎入水中。我等受此鼓勵,皆欲效仿,四散而動。誰料想,那首領頃刻踢出兩腳,旋即右手又抓住一人,往後一扔。我胸口吃痛,重重摔下,周圍賊人趁勢攜刀於頸。跑的最快的夥計本已到了船頭,看此情景,呆在原地,如同草偶一般,不敢再有動作。

那首領卻絲毫不慌,眼神狠辣,見局面已控,交代一句「綁好」,便朝着剛才夥計落水方位,猛紮下去,不消片刻,只見他自水中一躍而起,手裏拎着逃跑之人,嘴裏罵罵咧咧,足足一百多斤的重量,卻如雞鴨,輕輕的落在船板上,將那人扔在一旁,厲聲道:「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說話間,接過一把鋼刀,插進那人肚中,只消「啊」的一聲,翻騰兩下,再無動作。

於我等幾人,何曾見過如此血腥,都成木頭一般,就連話都不敢再言一句,血跡適才飛散,許多打在臉上,又見那把沾血鋼刀越來越近,都不敢看,嗚嗚哭聲一片,想着遠在封陽城的家人,自己卻要客死他鄉,人鬼殊途。

在我正想着鋼刀為何遲遲還未落下,明明那麼近,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耳邊卻還能清晰的聽到陣陣哭聲,慌忙趕緊睜開眼睛,環顧四周。

突然聽一匪人大喊:「大哥小心!」

叫喊間,眼前一道寒光閃現,一股猩紅打在我的臉上。正在詫異,想着這是誰的血,我的,還是?眼皮猛張,嘴也嘟的鼓囊,嗚咽難以出聲。再看去,只見一褐衣男子頭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立於船頭,手中長劍殷紅,血珠順着劍身噠噠敲著甲板。側身在看,原來自己身邊躺着之人,正是剛才暗示手勢之人,咽喉一道清晰劍痕,人早已沒了生機。看着剩餘四人都還活着,眼前一切變化,原來都是這無名劍客所為。想着剛剛種種,此人卻先死一步,當真好笑。

半席話下來,眾人都未打斷,就連康遠道也仔細的聽着。梁一清輕抿一口香茶,稍稍恢復神態接着講道:「那首領明顯沒有覺察剛才一劍,一招就瞬殺他的得力幹將。面容頓時慌張,不停的看着手中刀片,又環顧周圍,將一干手下全部招到跟前,催促嘍啰行動,幾人晃晃蕩盪不敢動彈,那首領怒罵不斷,眼見還不管用,就對劍客言語威脅,多加挑釁,質問到底是何方神聖。

黑衣男子慢慢取下斗笠,平常的面龐上一雙鷹眼尤為注目,提起長劍,對着首領,幽幽接話道:「你等行此燒殺之事,草菅人命,不配知道我的名字。如不放下武器投降,休怪我為民除害!」

首領聞聽此言,面色更緊,語氣不似剛才強硬,嚷道:「不敢自報家門,想必你也不是什麼名門正派。既然如此,更不必說什麼正義天道,也不用做的這般冠冕堂皇。替天行道,都是些鳥話。在下早年曾在伏羲門學武,雖不曾拜進山門,卻也習得幾招,一套刀法傍身。現在四方鬧騰紛擾,正經路掙不來錢食,我等這才做了水鬼餬口。但既然做了這水上生意,就是靠水吃水,水上水下,想吃就吃。今日之事,被你撞到,也是我們兄弟出門沒看黃曆,都是誤會。老兄適才偷襲一招,殺我兄弟,我不計較。船中財物一家一半,你我各自離去,你看如何?」

鷹眼漢子聞言,只冷笑道:「盡放些鳥屁,我不知什麼伏羲門。你等殺人越貨,卻說的這般輕快,草菅人命,更如尋常一般,看來,你等已無藥可救。若聽我言,放下屠刀,去官衙自首,否則,今天就是你們的忌日!」

首領握刀身前,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怒懟道:「你只一人,我們還有八個兄弟,誰叫誰好看還說不定呢!」

鷹眼男子眉宇張動,環視四周,斥道:「如此,那邊一起上吧!」

那首領方知對面油鹽不進,不在言語。推推嚷嚷,將身前數人猛地一擁,大喊一聲「殺」,水匪這才齊沖而出,八把鋼刀齊齊向鷹眼男子砍去,一時刀光閃爍。

鷹眼男子身法奇絕,動作變化之快,眼睛都難以跟上,一把長劍,輕輕一擋,便擊開三人,接着凌空踏起,側身輕躍飛踢數腳,幾個匪人連刀都未近身,便仰面飛出,殺豬一般嚎叫,再難挪動。

一兩招之內,乾淨利落,能動的只剩下三人。兩個啰啰顯然是落在最後,倖免招數。而剛才沖在最前的首領硬接了幾招劍法,又挨了一腳飛踢,後退數步,最終沒有倒下,顯然武功底子讓他稍稍立住。可看他胸口沉重,面色發白,氣喘吁吁,慌忙將兩個啰啰擋在身前,自己躲在身後。然這二人卻唯唯諾諾,戰戰兢兢,三人竟互相推搡起來。

鷹眼漢子眼神堅定,大喝一聲,仗劍胸前,直指三人。這兩個膽小的啰啰終是膽顫,小腿哆嗦,癱在了地上。這一聲驚雷,不止讓啰啰懼怕,也讓我等被綁縛四人,瞬間提了口氣,稍感欣喜。局面已然變化,生機初現。

眼見身前再無遮掩,那首領眼神大亂,抓起二人,踢了幾腳,大罵廢物,可二人還是不肯挪動,只好嘆了口氣,雙手一拱,放低姿態,言道:「兄弟今天認栽,可否放我一馬!」

鷹眼漢子冷笑兩聲,冷冰冰拋出一句:「殺人償命!」

首領聽着冰冷的四個字,一面恭敬,卻是瞅准空檔,慌忙就向船側偷跑。鷹眼漢子只是輕輕點腳,一個飛躍,便跳到了他的身前。那首領見逃不掉,只好強作鎮定,拎刀又砍,凌空砍出兩刀,橫劈豎切。鷹眼漢子卻毫不在意,踏步而起,一劍沖前,全然不避眼前刀鋒揮舞,直面刺出。

聽着梁一清繪聲繪色的描述,又是這熟悉的身法姿態,康澤忍不住喊了出來:「這是青山不改的起手!」

康嵐沒好氣的白了一眼,嘟著嘴斥道:「二哥,正聽到關鍵處,你別亂喊,快讓梁爹爹繼續!」

康澤紅著臉,把頭一沉,梁一清笑着寬慰,接着言道:「鷹眼漢子長劍奇快,轉瞬而至,一道白光,首領拚命舞刀護住周身,刀鋒卻總是慢了許多,叮叮兩聲脆響,只是一招,長劍穿胸而入!」

我等見此情景,皆呼:「蒼天有眼,英雄好漢!」

那癱坐的兩個水匪,見此駭人招式,腿腳倒是好了,忙扔下兵器,快步跳入水中逃命,其餘躺地嗚咽之人,能站起來的,都跟着四散出逃,全然不顧還有幾個昏倒的同伴。說到此處,梁一清頓了頓嗓子,話語都比剛才更顯洪亮有力,眉宇間滿是欣賞,明然贊道:「想必你們早已聽出,於我大恩者,那個鷹眼劍客便是你們的父親,我的至交,康大哥。」

桌上眾人隨着梁一清的話語,風雲變動,悲喜交替,雖然早已通過話語端倪明白幾分,可任誰都不敢接話,齊勾勾的看向康遠道。梁一清趁眾人轉頭,偷偷的抹了下眼角的淚珠。

眼見都看着自己,康遠道面色稍紅,眼神也跟着幾番變化,有些不好意思,把臉扯到一邊,絮叨道:「梁兄,今天可要好好說道。真是見外生分。路見不平,本就丈夫之責。何況,十數年來,多蒙兄照顧才立足京城,否則,茫茫天下,又是什麼處境。今後休要再提什麼大恩,要不,我這張老臉,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擱了!」

梁一清顯然有些沉浸,一時也沒答話,梁君諾聽得情緒高昂,衝到康遠道膝前,嗚咽道:「承蒙康爹爹救命之恩,再多回報怎敢言多。作為小輩後生,我深感慚愧,十幾年間,竟不知這等恩情,往日禮節虧輸太多,今日請允我代父拜謝!」說完,重重叩了一個大禮。

康遠道連忙揮手示意康澤,趕緊將他拉起,一邊又喃喃道:「使不得,使不得!」康澤及至跟前,卻見梁君諾圓臉通紅,眼角凝珠,想着剛才種種話語,這確也是個性情少年,敦厚寬仁。

康澤將君諾扶到椅子上,心裏更是共鳴,忙說道:「我與君諾自小親密,卻沒想到父輩間還有這般淵源。想來真是極好,我們更是親上加親啊!」

梁君諾高興的跟着點着頭,一把握住康澤的手,不捨得鬆開。圓滾滾的肉臉,淚眼婆娑,康澤看在眼裏,也是淚水止不住的打滾。

梁一清已然回過神來,只是沒有說話,讚許的看了半天,眼見兩位小哥兒各種情深義重,也樂得來回的咂味品酒,竟不由的偷笑感嘆,不禁又想起一些場景,言道:「匪徒四散之後,康兄解開我等幾人束縛,我們趕緊用繩索將躺着不動的幾個捆住。卻見康兄頭也不回,跳入邊上港叉蘆葦叢中,不見身影。我等焦急呼喊,心裏猶疑不覺之時,方見不遠處划來一葉小舟,再次看見康兄,這才放心。我等趕緊招呼上船,這下又從舟倉中走出一個小孩抱着襁褓,方才知曉還有旁人,而這兩人,便是雲哥和康小二。待官府諸事完畢,敘談之下,方知你們父子三人是去陳州找莫大夫看病。正想大恩不知如何回報,便邀同船相往,又在陳州住了旬月,這下才算相知相熟。知曉康兄也無確定去處,便再邀京城小住。你們父親幾番推辭,卻被我軟磨硬泡,陳述諸般利處,這才定下,終是回到了這封陽城中。」

梁一清拿起酒壺,往康遠道杯中倒了一杯,接着說道:「想必定是天爺眷顧,這船絲綢大賣,賺了不少銀錢,本想許以重籌,康兄卻推辭不受,欲往他處。我心不忍,幾次遊說,揪扯數番,終於開了這家振威鏢局,你們父子方才肯留在封陽。自此,我們兩家相知相交,相輔相成,才有了如今這般光景!」說完,抹了抹眼角的淚痕,又喊了聲,「哥哥」,端起酒杯,相敬半禮,滿飲。

康雲聽完這些話,默默的低下了頭,康嵐和梁君諾表情凝重,似乎還在沉浸。唯有康澤,臉色淡然。

話語縈繞耳邊,聽着是這般江湖快意,康澤心中又有些翻騰,細細咂味。聽聞父親原來十四年前就與莫神醫相識,不由的想着剛才的心愿,又想起六年前的一些隱事,心中文火微旺,也不在顧慮,突然說道:「兩位爹爹,我有事央問。十四年前,父親找莫神醫有何隱症,竟然不曾治癒,這才使父親八年後突然病重,莫神醫星夜來救!」

梁一清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指著康澤急切問道:「梁大哥,六年前你竟遭遇大病,澤兒哥所言到底怎麼回事!我竟全然不知,這是為何,難道我們兄弟之間還有這等避諱!」

康遠道伸手推開康澤,怒罵道:「混賬東西,胡說什麼!」康雲趕緊上前拉開康澤,捂住嘴巴,示意他別解釋,退到了邊上。

康遠道看着背過身去的梁一清,快步追上,扯了扯皮袖,想向老兄弟解釋幾句,卻被梁一清揮手阻斷,他沒有理會康遠道,只是走到康澤跟前,厲聲詢問:「康澤,你來講講當時的經過,我只聽你來說!」

任誰都沒想到一向慈眉和善的梁一清今日這般發火,都有些驚詫,康澤不敢抬頭,看着邊上父親背過身去,心中頓感闖了大禍,卻也沒想只是短短几句,竟引得梁爹爹這般發怒,心中隱隱思慮,不知該不該說。又抬頭窺見梁一清仍是那般冷峻神態,不敢遲疑,便低聲講道:「六年前父親莫名發病,昏迷不醒,莫神醫星夜救急,寫下邙山雪羊角的藥方。遍尋京城藥鋪,皆無此物。府內頓時大亂,是大哥問清細節,交代阮嫂子照顧父親,一馬一劍一弓出城而去。五百里的邙山大雪密林,大哥整整去了三天,帶回一雙雪羊角。」稍稍停頓,咳嗽兩聲,康澤又接道:「回家下馬之時,大哥看着都站立不住,斷斷續續說了句小心用藥,就昏迷過去。父親是服藥的翌日清晨醒的,而大哥足足躺了兩天!」

梁一清拳頭重重的在桌上一砸,怒吼道:「如此變故,怎不派人相告,事後也無言語,全然不把我當做兄弟故交,如果吩咐一二,也好過雲哥犯此險境!」正說着,猛地一拍腦袋,悶悶自言道:「我說那日我來登門拜府,阮嫂子說康兄出城會友,需兩日方回,原來是跟我打的這個時間差,哎,你們啊!要是我當時進門查看一二,定能明了,虧我聽信阮嫂誆言,原地離去,原來當時康兄,雲哥都還躺在床上養病呢,是此緣故才避而不見啊。過啊,這竟讓我錯過了這麼多年,悔啊,悔啊!」說着又是自顧自的捶胸擺手,走到康遠道身邊,又退後幾步,背過身去,仰天長嘆。

康遠道進上跟前,輕輕用力,就將梁一清手臂定住,轉過身來,連忙說道:「區區小病,怎敢叨擾老友,事後不言,也是怕惹兄神傷,練武之人,沒那麼經不起折騰!」

梁一清接道:「我當時送你上的芒碭山,因為莫大夫的諸多規矩,只好在山下等待,那些時間,我也聽來了這神鬼來醫,不死不救的名頭,尋常小病,能讓他星夜救急!」

康遠道拉起手臂,輕輕叩下,又寬慰道:「舊年老疾,偶有發作而已,只是當時與莫大夫相談甚歡,有些交情罷了,加上雲哥去找他時又說的十分嚴重。莫大夫,怪人一個,本就朋友不多,不忍再少,這才引得大驚小怪。那日我醒來便派人去尋他人,原來他一直都在京城裏不曾離開,怡然等着我們去找他。小廝說我醒來,他更顯詫異。詳談之後,那怪老頭才說,這病另有別法好醫。只氣雲哥兒當時謊報病情,才寫下古方奇葯,不曾想真把雲哥兒引到邙山密林之中。此事之後,他也深感歉意,連連對雲哥稱讚。不過真真苦了咱們雲哥兒啊!」

梁一清子聽到此處,趕緊賠笑道:「雲哥是個好孩子,那般年紀,有此不凡,日後定能成就一番事業!可是,老兄,你這事後也不言語,真讓老弟深感愧疚難堪!」

康雲趕忙解釋道:「梁爹爹言重。當時只因另一急迫之事,情急之下,實在是我不知變通才生此故。那年寇相公因權臣排擠遭到貶黜,奸人又暗中佈置殺手,父親偶然知悉,感嘆相公為人,親率府中鏢師精銳盡出保護。奈何清晨出發時,頭疼不止,家醫行針也不見效果,這才無奈留下。及至晌午還不等進些飯食,就昏迷不醒,等我引來莫大夫寫下藥方,看着偌大的鏢局,武功最好的竟然是我。當時只想着一人前往邙山碰碰運氣,也忘了知會梁爹爹,更忘了帶一二長隨,確是錯的離譜!」

梁一清不住的點頭,知曉前因後果,嘆道:「這雲哥還是處處為人着想啊!」說完,苦笑了兩聲。康遠道跟着勸慰,幾句話下來,兩位老人便把剛才的不快拋到腦後,相互禮讓坐下,反倒更顯真情。

康澤眼見時機成熟,該引的都引了出來,鋪墊的差不多了,忙開口道:「大哥當真不易,那時我只想大哥怎麼去了這麼久,卻怎麼都想不到後果,一個十四歲少年,在雪山密林中,是如何度過三日。此事過後,大哥隻字不提,父親也不言語。只是每年初雪過後,大哥都會去邙山帶回一雙雪羊角。這些年雖父親病症未曾複發,可大哥六年間卻不曾中斷。待我漸長,知曉些人情,方知大哥堅韌。今日設身處地一想,更覺艱難。如今我也年滿十四,初雪已過,願效大哥行徑,明日就請讓我去邙山尋覓雪羊!」康澤一股腦說完這些話,全然不給任何人打斷的機會,說完稍稍喘了口氣,又重重跪下,作揖抱拳,大禮於前,懇請父親。

此言一出,廳堂頓時無聲,康遠道臉色陰晴不定,一雙鷹眼霎時變得飄忽,他萬沒想到有如此追問,原來這小二一直顧左言右,舊事重提,竟是這個緣由,不由地沉吟思索,卻不接話。

康雲有些動容,想着二弟這般心思,也是長大了,真真切切的話語之間滿是情誼,通曉人事之下確實有些情急,欣慰之餘,趕忙上至跟前,就想拉起,康澤卻一動不動,只是跪着,只好勸道:「當日我不知變通,竟忘了知會梁家父親,只想着你和嵐妹還小,府中武功較好的鏢師全部外出,莫大夫耍起脾氣,開完藥方就不管了,義父更這般情景,慌亂間太多失策,才成此變故,你切莫因此內疚,更不敢效仿。至於外出獵羊,等過兩年你成丁之時,再去不遲!」

康澤抬頭看着大哥這般關切眼神,就想多求幾句。誰知,旁邊康嵐信口開河道:「大哥雖不是父親親生,卻有這般親愛之心,更讓我等欽佩。如今,二哥十四,有何去不得的地方,父親,您不說話是什麼道理,您得拿個主意啊!」說完,就自覺不好,趕緊跪下,左手捂著嘴,又慌忙鬆開,想要分辨幾句,卻被康澤一把扯到身後,右手手臂暗暗掐了一下,這才低頭不言。康澤踉踉蹌蹌,趕緊說道:「我和嵐妹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為家裏做些事情!嵐妹一時口快,信口胡說,她對大哥,覺沒有半分不尊之情!」說完,看向康雲面龐,卻不見任何變化,更感羞愧難當,頭深深的埋了下去。

眾人駭然,皆不敢言。康雲連忙打圓場道:「我知嵐妹心思,她只是一時口快,說話顧頭不顧尾的!二弟更不會這樣去想的,爹爹更別疑心!」

康遠道面色乖張,他不懷疑二人,卻聽不得這般無禮的言語,細細琢磨,更顯火大,抓起桌面的酒杯猛地砸在地上,騰的一下站起,呵斥道:「翻了天了」,登下離席,伸手就要去拿家法棍棒,康雲會意,趕緊起身拉住。康遠道發力掙脫開來,看着康雲眼睛,一雙眸子,清澈見底,火氣莫得消失大半,也覺剛才行為不當,一時百感交集,來回踱步,轉身又向康雲看去,卻見他面色未有變化,又窺著澤嵐二人叩首伏地,只得喃喃道:「雲哥兒雖不是我的血脈,卻是我看着長大,數十年間,我從未拿他當過外面的,而你二人今日所言,反倒讓我生分。至於稱呼,雲哥兒叫什麼我都應承。他雖叫我義父,卻是我倆的默契。義子,親子,在我這裏,斷無兩樣!」

康嵐聽到此話,連連扣頭,她可是絕無此種可笑的心思,卻冷冷的說出這般無情的話,真真是恨不得挖個地縫埋進去。康澤也覺得自己今天怎麼會這般魔怔,就為了一件事,從早上錯到了現在。他的心,已然亂了分寸。

康雲應聲接道:「義父這個稱呼,只是告誡我自己不可忘本,更不可得意忘形,處事當下,要謹言慎行。其實在我心中,在這個家裏,義父當然是我的父親!」轉頭看向康澤,輕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二弟只是為了效我行徑,康嵐也不是冷言相對,她們內心都是極重感情的,只是慌亂間言語慌張,一時露言,弟弟妹妹也不必在意,父親更不必多想!」

康遠道點了點頭,臉色稍緩,細細咂味話語,一雙鷹眼立時困頓愁苦,眉頭緊縮,獃獃地看着康雲,眼角有些模糊,默然道:「孩子,這忘本二字,可讓為父更是不安啊!舊夢噩影,怎能沉浸!」

康雲答道:「父親放心,我心無礙!」

康遠道滿臉愁容,話音突顯沙啞,絮絮道:「我知你謹慎,可不曾想到你竟如此深陷困厄之中,原來你的不在意···唉!」

康澤猛地抬起頭,驚駭道:「大哥有何困厄之事,父親請說明白些,孩兒不願大哥受此苦楚,我願代兄受難!」

康遠道面露慍色,厲聲斥責道:「康澤,你閉嘴!」

康雲撫慰道:「義父切莫動怒,此事無妨!」

康遠道滿頭銀髮,歷經滄桑,卻也對眼前之事頗感無奈。想着雲哥兒看着是那樣的明朗,大度,自信,堅韌,但他背後所背負的,隱隱是一座大山,數十年間,數次敘談寬解,直到近年才慢慢淡口,本以為能化解消除,但似乎那座隱形的大山還在。不,今日看來,那座大山應該一直都在,壓在他心上從未放下。好好活着,遠離舊事。康遠道低吟了一句,摸摸鬍鬚,默默想着解法。

越發細想,康遠道的心裏就越發苦悶,今日本是尋常家宴,卻怎說起種種舊事,剛才的,現在的,哪一件又真的能讓人忘卻不提?不禁嘆息幾聲,抓起桌邊酒壺,自顧的直飲起來。低吟片刻,不知是不是酒勁,卻又猛地驚醒,假若此時此刻,藉助眾人想法愛護,能消除康雲一二心魔,便也極好。滿眼看去,此間都是親人老友,聽也無妨,反能在一邊撫慰二三,想到此處,方說道:「雲兒,當年之事,你我都不曾在人前說起,雖無難言,卻有常情。今日所感,原來恨意在你心中早已化為一座無形的大山,經年累月的壓在你的身上,我雖有所寬慰,今日眼見無效,立下心裏更不是滋味。於我看來,這山不該困擾着你,更不該壓在你的肩頭,我們是時候該把他徹底的放下了,你也該回雲水村去看看。今日此刻,家人親友具在。雲兒,如果你想說什麼話,盡可說來,為父為你兜底。如果你無他言,我們就此結束飲宴,如此,可否?」

康雲猛地抬起頭,眼神已然模糊,淚水止不住的流淌,俊秀的面龐早已變了模樣,指甲深深的握緊拳頭,卻又慢慢鬆開。一剎那,他似乎再也忍不住了,發狂似的「哇」的一聲大喊,也許只有天爺才能知道這孩子究竟承受了多少困厄的折磨。

「那年,梅州,雲水村!」康雲停頓了下,輕拭臉頰的淚水,又回頭看了看義父那慈祥的面容,接着說道:「我現在最記得的是那年的9月,是那麼的炙熱。我曾無數次在腦中回想那天的經過,以至於發生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一切就好像在昨天似的。

那天我本與幾個夥伴在河邊玩耍,聽到山神廟處一陣喧鬧,聲音越來越大。就好奇的一個人爬到廟旁的大槐樹上查看,只見四個蒙面大漢,手持利刃,其中一人腋下夾着一個兒童,另三人則挾持着兩名婦女哭哭啼啼的,邊上躺着一個村裏農漢,看着一動不動。周圍不少青壯勞力手持農具將四人團團圍住,但卻誰也不敢上前。而那四人對面站着的,則是本村裏正,我的生身父親。

遠遠的聽父親說道:「我已報縣衙差役,一炷香就到,你等快快放下婦孺,我等絕不為難,你們可速速離去!」

四個蒙面漢子卻絲毫不慌,其中一人答道:「縣衙據此幾十里,等他們到此,我們早已離去。快快拿出金銀,我等只為求財,不取性命,否則,地上之上就是下場!」

父親回道:「升斗小民,種田偷生,交完官府賦稅,只夠溫飽,哪裏再有銀錢,不知湊些糧食可否!」

那人厲聲罵道:「媽的,裝什麼窮鬼!我等也是打聽清楚才來的,你們雲水村富甲一方,金銀美玉,數不勝數,快快拿來,再拖延時間胡攪蠻纏,休怪兄弟幾個再造殺生!」

父親應道:「我等小村,怎會有金銀,你看周圍戶戶屋瓦不齊,窮鄉僻壤之地,定是訛傳!」

那人細觀一番,對身後幾人說道:「媽的,給消息的人真是該死,就這窮鬼地方,冒這麼大風險,竟無金銀,白白折騰一場!」其餘幾人也不答話,這人更顯焦急,嚷道:「媽的,快去找金銀,否則我就殺了這個小孩。」說完橫刀卡在孩子脖子上,小孩受疼,哇哇,哭的更厲害了,嘴裏不明白的喊着什麼。

聽着哭聲,周圍人頭涌動,似乎都想往上衝去,一時嘈雜雀起,眼見就要失控,父親猛然轉身說道:「有玉石,有玉石,十天前下暴雨從後山衝出一塊石頭,重約百斤,想必謠言說的就是它,就放在邊上的山神廟中,你們想要,拿走便是,只是放了婦孺!」

那人和周圍幾人合計幾句,沖父親嚷道:「早說不就好了,還不帶路!」

父親領着幾人來到隔壁的山神廟,那幾人卻不進去,只是讓父親找人把石頭搬出來。那人遠望近觀,不解問道:「怎知是玉!」父親指著石頭下面磕碰一角,那人望着露出部分色青淡雅,質地細膩,面露喜色:「你倆還看什麼,快快裝馬,我們準備離開!」說完,抱着孩子,與另一人挾持兩名婦女向外退去,剩下兩人抬着石頭就往馬上裝。

父親見狀,祈求道:「玉石你們儘管拿走,把婦孺放了!」周圍眾人也跟着喊嚷,不少人還交頭說道:「官府的人怎麼還沒來到,這可怎麼辦啊!」

那人也不答話,抱着孩子就要上馬,父親那肯放他離開,一把抓着孩童褲腳,哀求道:「放了孩子,放了孩子!」

那人鬆開孩子,橫刀一揮,猛地砍向父親。父親悶哼一聲,胸口中刀,抱着孩子倒在地上。周圍青壯見此血腥,再也不忍,紛紛衝到跟前,揮舞農械棍棒,有幾人趕緊跑到村口把麥垛點燃組成火堆。那幾人脅著兩個婦人,想駕馬沖開火堆,火勢迅猛,幾次受挫,馬匹沾火受驚肆意亂動,險些將幾人晃下。他們無奈只好下馬,留一人脅著兩名婦人,其餘三人揮舞橫刀,殺向眾人。這時,聞訊趕來的母親慌亂衝到父親身旁,想把他拉起,卻怎麼也推不動,而那人再次殺到近前,又是一刀,插進了母親的胸膛,母親就這樣抱着父親,倒在了血泊之中。父親母親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見那人遠離,周遭農人將二人拉到邊上查看,卻都搖了搖頭。而我,早就從樹上掉了下來,呆坐在哪裏,就那樣坐在遠處看着,死死的盯着,也不會哭喊,也不會挪動,彷彿死人一般,釘在地上。

只聽悠悠一聲長嘯,義父從我身後大槐樹上跳下,身穿粗布麻衣,懷裏抱着一個嬰孩,幾步就衝到那人跟前,凌空一腳,正中面門。那人翻滾幾丈,有些吃痛,起身罵道:「那個不知死活的人,敢偷襲與我,快站出來!」

義父大喊一聲:「是我!」震耳聲就如一個驚雷,村民和蒙面人皆是一驚,看着這個漢子。義父對着周圍喊道:「這裏交給我,村民都散開,把受傷的人都扶到一邊,別再做傻事了!」眾人聞言先是愕然,但看着剛才還神氣的蒙面人踉踉蹌蹌,站都站不穩,也都明白眼前之人不凡,看着地上躺着的數人,不在遲疑,紛紛拉起身邊受傷的村民到一邊查看,還是有幾位村民倒在血泊之中,沒有起來,也被幾人抬到了邊上。但眾人圍着,沒有一人走開,將義父和四個賊人團團圍住,惡狠狠的盯着賊寇。

那人也算會些功夫,轉瞬恢復過來,拍拍身上塵土,冷笑道:「懷裏抱着嬰孩,還敢胡來,真是活膩了,看我這刀!」話停刀起,向著義父腰間抹去,義父只是輕輕一點,踢在那人右手,打落橫刀。那人瞬感不敵,就想掉頭逃跑,義父右腳輕挑,一個飛踢,橫刀飛起直追,在那人腿上狠狠劃開一道長口,那人吃痛,仰面躺在地上,嘶喊著,卻怎麼也不能挪動。其餘兩人大喊一聲,提刀砍向義父,卻連身都近不了,一個空檔,臨空兩腳踢向二人胸口,這二人吃痛飛出,倒在一旁,大口的喘著粗氣。最後一人,慌忙放開婦人,丟到兵刃,跪在地上求饒。村民這才一哄而上,棍子,棒子,農具齊齊招呼這四人,頓時哭爹喊娘聲此起彼伏。

看着這如天神般降臨的人,只是一瞬間,賊寇已再無反抗。剎那間,我身軀猛地一陣,腳步竟能挪動了,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的念頭和力量,快步衝到那人跟前,提起邊上的橫刀,推開村民,一刀扎向那人的胸膛,血漿瞬間一股噴涌而出,我只感眼前一片模糊。周圍村民交頭的說着什麼,義父將我趕緊拉起,我卻一把推開,跑到了父母身邊,放聲大哭。

義父伸手一搭,搖頭說道:「心脈已斷,救不過來了,你還有家人沒?」

我搖了搖頭。

義父又問道:「有親戚可以投靠嗎?」

我搖了搖頭。

義父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跟我走吧!」

「埋葬我的父母!」

義父重重答了一聲「好!」

我點了點頭。

義父又問道:「你姓什麼?」

「我姓雲,雲彩的雲!」

「我姓康,你以後就叫康雲吧,你不再是無依無靠之人,我就是你的親人!」

我重重叩頭,大喊道:「義父!」

從那一刻起,我與義父就是骨肉親情,超於血脈之間,溶於骨髓之中。雖稱義父,卻是我兩姓之名,不敢忘卻。守完頭七,埋完父母,我便隨義父,一條小舟,沿江而下。

這就是我和義父的故事。

康雲說完這些話,重重的舒了口氣,人也跟着一攤,眼神又明轉暗,卻又慢慢明亮,有些飄忽,卻也有些釋然,眸子裏淡淡的一絲光忽遠忽近,猶如浮萍一樣,卻也讓人捉摸不透。

旁邊的康澤淚眼婆娑,獃獃的望着,他從未想過,一向和藹的大哥竟有如此苦難,這十幾年來,飽受折磨,卻一言未發。雖日日相伴,卻是什麼都覺察不到。他更知自己今天到底做錯了多少,比劍,言談,追問,哪一件事不是自己任意妄為,全然不顧。與大哥想比,自己真的差的太遠了,也錯的太多,真恨不得萬箭穿心,也難以彌補今日的錯誤。慌亂間撲向大哥,死死的抱住,哇的痛哭起來,邊哭邊言道:「大哥,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受苦!」

康嵐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便又匆匆起來,一下撲到在二人身旁,三人抱頭痛哭,似乎這一刻只有大哭一場才能平息時間的傷痕,也只有大哭一場,才能了卻這段往事,但時間的印記又怎會輕易消散,康雲在哭,放聲的大哭,他想母親,也想父親了。

梁君諾早已是個淚人,嗚咽不語。梁一清也是不住的讚歎,看着康雲,面露欽佩之色。

康遠道飽經風霜,生死見慣,此刻再也難以繃住,濕了眼角,看看康雲,又看看康澤,說道:「雲兒當初提刀而上,着實把我嚇了一跳,八九歲的年紀,為父母報仇的勇氣,經歷常人難以接受的失去,對於一個孩子,真的是太重了。自那之後,我雖有所開釋,卻沒想雲兒陷在過去這麼深,是我過錯啊!我想以後,大家都幫襯些,開導些,雲兒會過得更好,他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因為天上的,地上的,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希望他能過得更好,好好活着,過得開心!」

康遠道嘆息沉吟許久,轉而說道:「六年前,雲兒為我取來雪羊之角,自我醒來,便從阮嫂子哪裏問清細節,三天三夜,十四歲年紀,我怎能無動於衷。但我對雲兒,卻不能說一個謝字。連客氣一下都怕傷了孩子的心,情分二字,已入骨髓,於我與他,怎是常情。」說完,康遠道回想過往種種,自己曾無數次投來讚許的目光,看着眼前這個孩子,倍感自豪。

康遠道笑了笑,一把拉起抱着哭泣的康雲,康澤,拍拍肩膀,拭去衣角的灰塵,最後對着康澤嚴肅說道:「此間種種,你已明了。既然你想替你大哥,此事我不能做主,這是你大哥的情義,只有你大哥才能決定!」

康澤整理情緒,快速擦去淚痕,抬頭看着康雲,眉宇間都是讚歎,感恩,然後拱手,重新跪下,重重施禮道:「大哥,今日知曉緣由,這麼多年,我竟不曾安慰一句,分擔一二,還時常調皮,惹你生氣,現在我才知道我是多麼的無知和愚蠢。今日犯錯連連,請大哥原諒。」說完,重重叩首,接道:「此後,我以你為榜,再不敢懈怠妄言。如今我也十四,此次就讓我代你去取回雪羊,以求歷練性子。如等到成丁之年,我萬萬不能原諒今日自己的膽小和退卻!」

康雲感動萬分,眼角微潤,嘴角卻是笑意滿滿,臉上洋溢着自豪和驚喜,他知道不管康澤以前怎麼想的,此刻,他真的把他融進了心裏。康雲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二弟,把他扶到椅子上,輕輕地抹去淚花,卻也沒有立即答應,有些擔憂,有些疑慮的看向義父,卻見義父笑容滿面,全然與剛才不同,心裏悄然明白,緩緩說道:「如此,你便去吧。不過,二弟,邙山雪嶺之事,還得讓我於你交代二三事,你必須聽之納之!」

康澤歡喜的點着頭,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抱向大哥,說着感激的話。康遠道看了一眼,招呼桌尾的二人過來,若有所思的說道:「石溫,石恭,你二人明日隨康澤一同前往,準備妥當,辰時三刻出發!」

兩個黑衣漢子猛地站起抱拳行禮,應聲答了一句,便又坐下,再無二話。

康澤頓時變臉,卻還抱着大哥,幽幽嘟囔著:「大哥當時是一人前往,我也想一人而去!」

康遠道神色稍緊,嚴聲道:「我已為你大哥當時獨往深感內疚,此時,你還爭辯什麼!這次你和石家兄弟去,務再多言,待再過一二年,便可一人獨往!」

康澤還想爭辯,卻被康雲拉開,耳語道:「如此安排甚好,且不敢多言,否則,義父嚴厲之下,再生事端否!」

康澤看着父親苛責的目光,只稍接觸,就感到一種天然的壓迫,瞬間心氣又沒了三分,只好作罷,耷拉着腦袋,有些獃獃,有些遲鈍,再也不敢言語。

恰恰眾人都沉靜下來之時,卻見一言不發的梁君諾拱手半禮於前,說道:「康雲大哥,我願與二哥同往。-眼見你這般古道熱血,情比金堅,小弟頗有感觸,內心激動,也想有所嘗試。況且康澤一人前去,我也不甚放心,就讓小弟也隨之歷練一番吧!」說完,全禮跪下。

梁一清有些感慨,不禁豎起拇指,在君諾額頭一點,大喜講道:「你有如此感悟,今日可是讓我刮目相看,你的這番言行,對得起我們兩家情誼。雲哥兒,你看呢!」

「我看挺好,」康雲笑着答道。

康澤對着君諾一噘嘴,就想說話,卻只見旁邊康嵐一手抓着自己手臂,一邊抓着康雲,吵嚷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康雲忙勸道:「邙山雪深,你一個女孩子出去做甚,況且這趟出門需要騎馬,你才學幾天,可不敢騎馬遠行,這一趟你萬不能去!」

康嵐不聽,就想去找父親說請,卻見康遠道已然起身,招呼梁一清說道:「讓孩子們爭吵吧,我們去書房下棋!」說罷,兩人快步而出,躲清閑去了。

康嵐不敢去追,沒好氣的回過頭,沖着幾人吵嚷,卻也沒人跟她回嘴。

康澤看着梁君諾,半天不語,攤攤手,木然笑了出來,噓道:「狗皮膏藥,哪裏都有你,看來是甩不掉了!」

梁君諾哈哈一笑:「多謝雲大哥和二哥的成全,明日我定準時過來!」

康雲看着眼前二人,眉頭舒展,也露出一絲笑意。抬頭看着窗外,日頭正紅,牆上積雪歷歷,映的刺眼,庭下紅梅朵朵,開的恰是紅艷,枝條隨着清風搖曳,不時抖落幾點雪花。

午陽白雪紅梅,怎一個美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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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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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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