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二)「表姑娘」進府了

明州卷(二)「表姑娘」進府了

時過立冬,天氣漸涼,王家府上倒漸次熱鬧起來。王莞在臨安任工部下屬將作監文思院副使的舅父領了官家恩典,不日便回明州省親。雖說只是從六品的官,卻握著大小營造、竹木、紗羅、珠翠等諸般勾當。王家在明州置業能有如今的地步,多少離不開宮裡有人的規矩。

王家府上正張羅得熱鬧,卻又從王范氏那裡聽得了一處消息,原是這老夫人遠房堂妹家的一位姑娘要來王府長住。

「娘子嫁到王家那麼久,也不曾聽說老夫人有什麼明州外的親戚,這哪又冒出一個姑娘家。」晴綉拿著篦子替高雲華篦著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嘴裡又開始念叨。

「你呀,打聽那麼多做什麼,她要來便來,你我誰都攔不得。官人向來忙碌,王家商賈出生,平日里走動的,也多半是些利益之交,什麼胡家大娘子,邱家二姑娘,還有這瞧著最殷勤的陳家姊妹,哪一個是可以託付心腸好生相與的。且這王家也不曾有個未出閣的自家小姑子,若真是從外鄉能來一個自家姐妹,豈不正好與我作個伴。」高雲華臉上透著微微的喜色。

「娘子想得可是甚好,瞧著姑爺昨日是同娘子說了一夜體己話了,竟又這麼樂呵了。」

「你這丫頭,怎麼也不盼著我好。」

「我都替娘子操碎了心,只因娘子從不替自己操心,愣愣地又白著了旁人的道。」晴綉雖玩笑著,卻也透著份擔憂,繼續道:「我看這老夫人,每抖漏出個事兒,總跟娘子不對付。什麼遠房表姑娘,又不知這葫蘆里賣得什麼葯。」

「晴綉姐姐,這回可不是老夫人平地里找事體,我在老夫人屋當差時,聽張媽媽說過,老夫人的一個遠房堂妹嫁去了蜀中,年頭她男人沒了,夫家族人又苛待她們母女,捨不得閨女,才託人送來了明州。」六朵端著水盆走了進來。

「六朵,你怎麼總愛聽人牆根子。」晴綉瞪了她一眼。

「娘子,你瞧晴綉姐姐,我這是給娘子打了洗臉水來,聽娘子同姐姐說的正是興頭,才剛站著多聽了這麼兩句。」

「罷了,都只管做好分內的,不生事,不嚼舌便好。」

「是,大娘子。」六朵應道。

「回大娘子,老太太身邊的錢媽媽傳話,讓大娘子去老太太屋裡一趟。」丫頭晴綺稟道。

錢婆子引著高雲華與晴綉到了王老太太屋。

「華兒,來,坐,坐。」老太太笑眯眯地道。隨即又吩咐錢婆子:「錢媽媽,去把小主子帶來。」

「祖母,您,您這是把樾兒帶來了?」高雲華感激地望著王老太太。

老太太依舊樂呵地笑著:「我兒不小了,三歲就該有個啟蒙,我王家雖是商賈出生,卻更稀罕讀書人。莞兒要不是他母親......哎,罷了,幸得他能娶到你這房識書懂禮的孩子。樾兒能讀書,斷不要他再行商,我替他覓了個家師,你可願意?」

高雲華一時間有些信不過自己的耳目,愣了半晌,道:「雲華,雲華當然願意!祖母待雲華,可算是恩重如山。」她正要拜下,老太太擺擺手,讓她起來,恰巧錢婆子領著樾兒進得屋來。高雲華一把將兒子抱在懷裡,又小心放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她是有兩個月,沒怎麼近距離地面對自己的兒子了。許久,才想起身旁的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孫媳一時忘行,請祖母見諒。不知祖母,替樾兒請得何處先生?」

「嗯,這可問著點子了。老身替樾兒找的,可是當今天子門生,甲科進士。」

「哦?只是,這既已高中,為何不等朝廷授官,卻來商賈之家教習稚童?哦,是孫媳唐突了。」高雲華情急,自覺說錯了話,老太太可以深明大義,不避褒士抑商的想法,可她終究嫁入王家,說這番話竟有些不合時宜了。

「他不急於做官,他自有他的道理。這個進士科出生的,可不比旁人,一心只覬覦官階權勢。況且,哎,罷了,我自不必說,說出來倒不稀罕,等樾兒跟了他,你自會知曉其中的好處。」王老太太說著,臉上竟掛上了一分自豪。

「只是,樾兒他常在婆母處,如今也大了,孫媳想請祖母去老夫人那說說,可否讓樾兒回錦羅院住,我也好時常教導。」

「嗯,正是這個道理。如今先生也請了,小娃娃雖不用每日攻讀課業,日常吃穿也不必這麼跟著了,自沒有再住在你婆母處的道理。我自會與她說明白,你婆母再厲害,也不好博我這個情面。」

天下喜事,果真會不請自來,只是這喜憂參半、福禍相倚的道理,也一樣沒錯過。

兩日後,樾兒果然被送了回來,只是一同來的,卻多了一個婆子。六朵引著婆子去收拾新住處,晴綺看著兩人背影道:「老夫人,這是還不放心啊。」

「哪是什麼不放心,當初送了六朵進了錦羅院,如今又添個徐婆子。我們娘子究竟是哪裡開罪她了,霸著管事的權力不放,還賴著小主子,娘子打進得這府就不順遂。」晴綉翻了個白眼。

「姐姐莫要氣惱了,我倆謹慎些便是。」晴綺道。

晴綉伸手捋了一把晴綺鬢邊的頭髮,寬慰地點了點頭。晴綺本不叫這名,她爹娘原是此地的五等農戶,挨不住窮,跟著村裡人置了織機成了機戶。不過三五年,她爹又染疾,鄉里一富戶見她娘有姿色,便強佔了去。她十來歲的丫頭,哪裡有法子活,跪在村頭求人給她父親下葬,恰遇老太太過下頭機戶莊子去上香,才替她收斂了親人,又將她帶回府上。貧民女子,命如草芥,大家都只喚她草丫兒,直到高雲華嫁入王家,恰巧撥了她來伺候,高雲華才照著晴繡的名字給她也起了個名兒。兩人處得還真如姐妹般親厚。

秋風四起,王家宅院里的幾棵參天銀杏越發顯得金黃招搖。這日,王莞起了個大早,老夫人說表小姐昨夜已歇在城門口的客棧,便派上一個婆子一個丫頭,由王莞和元喜領著出城去接人。

巳時末,蹲門的才報,人這是到了府門口。王范氏在正廳端坐著,高雲華也站在一旁。只見王莞大步流星走了進來,身後一個丫頭正扶著一位女子。女子步履婀娜,款款行至庭前,便叩拜了下去。聲音婉轉嬌柔:「蓉兒拜見姨母,問姨母安。」

「起來吧,大老遠過來,疲累得緊。看座。」老夫人命道。

女子謝過,緩步退了下來,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又用手絹輕輕按了按兩側腦門子,一雙媚眼如絲的目光便掃向了高雲華。

「這是你表兄的大娘子,高氏。」老夫人道。

「啊,嫂子這廂有禮,喲,嫂子,可好生端莊俏麗的,往後,我可是要常常見著嫂子的呢。」說著,女子又輕笑起來。

晴綉在高雲華身旁撇了撇嘴,只聽老夫人輕咳兩聲,沒讓這位表姑娘再說下去,隨即吩咐下人帶著表姑娘去了紫綾院。

錦羅院,高雲華正陪著樾兒打捶丸,晴綉一旁做著針線道:「娘子,我瞧著這表姑娘咋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呢,哪像什麼在蜀中受苦受累的,說話舉止間盡透著些風塵氣。」

「許是蜀中人率直豪放吧。女子也不例外。」

「你又替人說話,像是娘子認得過蜀中女子似的。」晴綉怒嗔一句,「對了,老夫人還讓她住了紫綾院,那可是府上景緻最美的一處院子。又不是身邊的親戚,哼,竟還有這般待遇。」

不日,王莞的舅父,王范氏的胞弟范叟成到了明州,明州多商賈之家,范家也是鄞州大家,一時間王、范兩家的遠親近屬爭相來了州府治所,等著拜會、攀援上這層關係。

范叟成正同王莞在正廳敘話,王莞很是敬畏這位舅父,在皇城根下不僅眼力好,為人處世更是周整的無半點差池。王莞正向舅父打聽臨安城新頒下的稅負新令,又問著眼下京城綢緞綾羅的行情,老夫人便帶著高雲華和那位表姑娘走了進來。

行過禮后,眾人又開始議著織錦業的行情,高雲華不懂這些,也插不上話,只得一旁默默啜著茶。

只聽那表姑娘道:「兩浙路向來稅負都倚著米糧、織造,這一抽稅雖不至於不可承,卻整整要刨去一成多的利。依我看,明州四圍還有太多的閑散機戶,據說兩浙路養蠶一箔可得絲十五兩六錢,十箔便可得絲一百五十六兩,可織五兩一匹的小絹三十匹,即可易米四十餘斗。這裡的機戶日子,比起蜀中可是好過得多,難怪小家小戶都既種桑田,又養家蠶,這些機戶差不多都能自給自足,便難使其投入我們大戶機行里來。但若是有法子統一收了這些桑和蠶,便能再將成本壓低一成,也少了這些散戶織作的競爭,就不怕這稅多抽一成半。」

老夫人和王莞聽罷,都眼前一亮,范叟成饒有興趣地道:「這小娘子年輕輕,不想倒有這番見識。只是,這統一收購的事兒,可不容易。」

「這倒不怕,憑舅父的關係,只需尋個由頭,得了這些小戶的地便是了。」

「哦?呵呵。」范叟成捋了捋嘴角邊的鬍鬚,並不搭話。

「舅父,我看這事,倒是可以琢磨琢磨。」王莞一下提起了精神。

「凡事,都要想妥當了,亂朝綱、違法度的事,王家可不得沾,莞兒你還需同你母親再細細商量一番。」范叟成拍了拍王莞的肩。

高雲華對他們說的這些,不怎麼聽得明白,愣愣地獨自沉思著。那表姑娘見她這般模樣,又瞧了眼她姨母和王莞,嘴角漏出一絲得意。

十月十五,老夫人擇了個黃道吉日,王家府上為范叟成接風的宴席終於擺開。這日宴請的,除卻明州府的巨賈富商,行會首要,連明州府衙都差遣了人來,給這位京城來的要員送了拜禮。王莞也一同邀請了當初解試的幾個同窗舉子,其中一人還在京師中了進士,恰被授官於紹興府治下的諸暨為主簿,不時便要上任。一時間,王府上下文人士子、巨擘顯貴雲集上下,好不熱鬧。

高雲華嫁進王家,從未見過這般場面,照理她是當家大娘子,只是從小長在讀書人家,雖隨為官的父親輾轉過幾個州縣,但也都是清凈日子。嫁入王家,婆母從未讓她掌過事權,她也不通經營之道。王莞起初勸說過母親幾回,後來見高雲華也並不在意,也便不再提府里掌事權一事。直到眼前,高雲華頭一回覺著自己確實夠不上當家大娘子的資格,一竿子大小事體,里裡外外,她竟無從張羅,只能瞧著她能耐的婆母呼風喚雨。倒是這才進府的表姑娘,反而顯得伶俐頗有章法,指派起下人打理這檔子事有鼻子有眼。這又讓老夫人對她親眼有加。

不過,她倒真不在意這些,任憑外人怎麼背後嘀咕她這個當家大娘子,她覺著自己耳不聽為凈,自求心裡一方清凈,反能省出些許時間陪著樾兒讀書寫字。

這日樾兒恰坐在錦羅院石榴樹下拿炭筆在紙上不知塗鴉出了什麼,卻被一陣風給吹了去,四下里尋不見,便放聲哭喊。高雲華無奈,提著襦裙下到水池邊,又攀上假山去尋。正要奔著上頭的涼亭而去,偏巧踩著裙帷,腳下一絆,眼見著就要滑將下去。一隻臂膀抓住了她的小臂,將她攙扶了起來。她這才見著眼前有個人,定睛一瞧,竟是一青衫書生,頭戴軟角襆頭,身量頎長,面容清俊,雖無錦繡綾羅襯身,卻同這世俗富貴府里的一股清流,探尋的眼眸里難掩儒雅氣度。自打離開揚州,在這商賈如雲的明州,她很少能感受到如父親在家時的書香氣。父親雖不過是個知縣七品官員,但終究趙宋天下是尊尚讀書人的天下,父親從不避諱她是個女娃,從小一樣讓她跟著家兄入私學,直到家兄後來去了象山書院。

青年士子見眼前女子有些愣神,便想開口詢問,高雲華這才發現男子還扶著自己的手臂,頓時將手縮了回來,施禮道:「這位郎君見諒,方才正替小兒尋物什,沒有留心腳下。多謝郎君施以援手。」說罷又微微一伏,轉身離去。青年士子望著她的背影,搖搖頭便是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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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天下之碧紗絳羅彩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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