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 腹中之孩

一回 腹中之孩

天際微亮,晨起,宋迎初匆匆洗把臉后帶着僕從去往河內城外的河邊。

司州時值正月下旬,迎來初春苗頭,地面殘留不少積雪,宛若硬石,樹芽仍緊緊包着,靜候道路兩旁,抬眼所望,儘是一幅晚冬酷寒之景。

兩個年紀尚小的僕從跟在主子身後,一個拎魚簍子,一個扛魚竿,應是只有十、五六歲。他們昨晚睡得很飽,今早精神抖擻,目光如炬,不過寒氣還是將兩人臉頰凍得發紅,不停從口中呼出白蒙蒙的霧氣。

宋迎初挺著一副高大魁梧的身軀,在刺骨的清晨寒氣里隱隱浮現,釣魚這事,算得上他為數不多的愛好。

抵達河邊,他親自拉好了凳子。在前些年這還屬於僕從的分內之事,隨着年齡上來,不光是放凳子,就是組裝漁具,也是他這個主子親自動手。

「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太行,多動動總歸有好處的……」

每次往河邊一坐,就要待上兩三時辰,總要將那魚簍子裝滿,心裏才舒服。早晨迄今,已有七條大魚入簍,汗珠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摻雜着少許白髮的兩鬢間滲出,感覺舒服得很。

「噗通!」一聲,又是條大魚上鈎,酣睡一整晚的沉澱血液好似一下子被動靜喚醒,迅速躥遍全身上下的每一處皮膚,頓覺血脈噴張,溢出陣陣暖汗。

「今日這手感真是不錯!」

魚被丟進筐里,他又放上餌,正要奮力擲出,身後逐漸傳來動靜。

一個僕從循聲望去,眼中稍帶驚訝。

「啊,府里的管家來了。」

樹葉落盡的枯樹林間,身材瘦小的男人快步走着,上半身微微前傾,一身的黑色長袍。

宋迎初只側頭瞄了一眼,轉身擲出魚餌,對於管家的來意,他瞭然於心。伴隨着魚線在空中劃出一道幾近完美的弧線,清脆的動靜應水而起。

待到腳步聲越發接近,魚鈎突然亂動,宋迎初卻是遲疑了一會才匆匆動作,眼看上鈎的大魚一溜煙地跑不見了,原先的愉快一下子消失,他的內心不由煩躁,索性直接將漁具丟在地上,緊接着轉過身。

「不釣了,收起來吧!」

管家穿得跟寒冬裏面的烏鴉一般黑,瘦小陰沉的臉部輪廓顯得十分突出,他喘著粗氣站在主子面前,畢恭畢敬地行禮。

「怎麼了?」

宋迎初盡量掩飾心中的不耐煩。

「夫人差不多了……」

管家興奮的表情和宋迎初的不悅形成十分鮮明的反差,甚至還夾雜着這條消息一定會讓主子感到快樂的自信。

「好。」

僕從將外衣披在主子的身上,他猶豫了一會兒才翻身上馬,動作不緊不慢,管家則亦步亦趨地跟在旁邊。

對宋迎初來說,得知妻子快要臨盆,初為人父的他必須要說些什麼不可,可他並不想讓任何人覺察到,自己對這事提不起一絲高興的情緒。

「她的情況怎麼樣?」

「大夫說……」

面對管家情緒激動的長篇大論,宋迎初並沒有傾注多少心思,只是裝模作樣地聆聽,一路上走馬觀花。

回府,管家便要領他趕去產房。

「我就不過去了,不要影響她。」

說罷,這位年近半百男主人徑直走進角落的書房。

房間裏面非常乾淨,明顯是經過細心打掃,一塊嶄新的熊皮墊子鋪在角落的小床上,這是前些日子妻子新買的。緊挨在一旁的火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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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不少熊熊燃燒的炭火。宋迎初坐在厚軟毛長的熊皮墊子上,膝上又枕着絲墊,雙手覆近火盆,伴隨卡沙卡沙的乾燥聲翻來覆去地來回搓手。

「這個孩子真是我的么?」

打從妻子懷孕開始,這個問題就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久久揮散不去。

僕從端來湯藥,倒不是身體有什麼問題,只是為了保養,妻子每隔段時間都會特地為他調配一些補藥,每天早上都得喝,雖然一開始不樂意,久而久之卻也養成了習慣,慢慢飲完,餐飯緊跟着送上。

府中老貓聞到了香味,匆匆跟來,緊纏端著餐飯的僕從腳邊,繞來繞去,突然跳到主子膝蓋上,享受輕撫,眼神倒是一直盯着冒着熱氣的餐飯,時不時發出兩聲嗚咽,勉強算得上可憐。

素木色的桌上,擱著一碗糙米飯、湯、兩條魚以及一盤特製的醬菜,非常簡單。和平日裏妻子親自下廚準備的比起來,實在是相形見絀。

宋迎初拿起筷子正端起盛滿糙米的碗準備吃飯,蜷縮的貓突然伸長脖頸,恨不得一口將盤中的兩條魚都給搶奪過來。

「無禮!」

一聲怒斥回蕩在房間,宋迎初手中舉起的筷子作勢便要打下,猶豫幾分卻將一條魚夾起,丟在外面的走廊。老貓動作遲緩地走去,銜著魚回到主子腳邊,歪頭吃着,不少魚屑灑落在一塵不染的地上。

「真是個強盜!」

他似乎還想多罵兩句,終究沒有再費口舌,自顧自地吃起飯。興許是今日心情不太好,影響食慾,嘗了幾口白飯又隨意地扒拉了兩下醬菜便放下筷子。

不耐煩地命人撤下餐飯後,宋迎初陷入沉思。他端著凳子坐在書房門邊,雙手互相揣在懷間,側身望着寬敞的庭院。那隻行動遲緩的老貓不知道又跑到府里的哪個角落裏。

宋迎初今年四十三歲,今日臨盆的妻子卻是他的第一任,年方二十,雖然她的身份比較特殊,但兩人還是於去年年中完婚。

在外人看來,這樁婚姻本質上就是一場政治婚姻,只是無力的國主為了穩住實力日益強盛的大臣而已。關鍵是這女子原本是國主的侍妾。不過宋迎初自己卻也是被這位姑娘的美貌所吸引,所以說有多抗拒的話,倒也談不上。

去年初春,宋迎初前往討伐國境內的盜匪,由於出兵神速,亂賊尚未成軍就被征伐潰散,罪魁禍首也被梟首示眾。回城后,便收到了國主賞賜的這麼一份「禮物」。

起初,他是不樂意的,畢竟女子已是國主的侍妾,而且自己年紀大,雖然在此之前有和不少女人發生過關係,但要說談婚論嫁的妻子,是從未有過的。

他被這事鬧得靜不下心,回城的路上總想着如何讓國主收回賞賜。一天晚上宋迎初想這個問題,徹夜難眠。索性起身巡視陣地,發現幾個兵士正圍着熊熊營火,笑鬧成一團。

宋迎初悄悄接近,傾耳細聽,發覺話題是在談論女人。有在攻佔敵人城池時搶到女人的經過,有打野外時強暴躲在附近山裏的女人的故事,也有在紮營休息途中偷跑出去尋找女人的韻事。幾個士兵說了許多許多,哀怨、殘酷、滑稽有趣的,各色種類都有。那時的宋迎初好似褪去將軍的光環,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普通男人,站在暗處聽得津津有味。

「各位可知道,咱們這次回去,國主可是要將自己新納的侍妾賞賜給咱將軍!我也算見過不少美女了,但從沒見過那般漂亮的女人!是今年年初吧,我奉命出軍營買些東西,經過國宮正門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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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撞見一列士兵、隨從和侍女,一個女人被他們簇擁著,雖然沒有看到全臉,但光是那有着精緻輪廓的側臉就已經美得無以復加。她似乎發現我在看她,便如驚慌的小兔一般,將臉藏在衣襟下。她年紀大約十八、九歲,容長臉蛋,皮膚白嫩,身材窈窕,走起路來,整個人就像深山幽谷里迎風搖曳的百合花。當時我整個人都叫她迷住了,獃獃地目送她踏入那道厚重的宮門,驚鴻一瞥便是如此。一番打聽之下才知道,她是國主新納的侍妾。那人於我來說,如高嶺之花,可望不可即,更別提一親芳澤了,不過那見面的場景,還是時不時在我的腦海中泛起。」

說完,那士兵哈哈大笑起來。

躡手躡腳地回到帳篷,宋迎初開始重新考慮這段賜婚。那晚之後,「百合花」的隱約面容日夜縈繞在他腦海,他無法擺脫這份牽掛,總在想:「如此絕色的美貌,配上高嶺之花一般的清冷氣質該是多麼讓人垂涎!」

不過說回現實,在年齡上,那女子可以做他女兒,因此自然是不能完全坦然無慮,更何況讓年方二十的女子接受一個能做自己父親的男人,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然而婚事沒有宋迎初想像的困難。這個時代,政治婚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和吃飯睡覺一般,而且官場之上坐到這個位置,好像不論什麼賞賜他都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婚事順利進行,一個月後,也就是去年四月初,宋府大張旗鼓地將花轎迎入。

蓋頭掀起的那一刻,宋迎初才發現這朵「高嶺之花」比想像中還美上許多,性情也溫柔,瞬間就將年老丈夫的心給死死牽住。宋迎初雖然非常滿足,但當過門僅僅半年的妻子一臉欣喜地告訴丈夫,自己已經懷孕三個月時,宋迎初嚇了一跳,心想自己好歹也四十二,這子嗣的事情未免也太快了。

儘管有所顧慮,但當時的他仍喜形於色。

「太好了,這是咱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很擔心,平日裏你一定要多多小心!」

他不光這樣說,做也是這麼做的,吩咐了數十人的隊伍專門照顧懷孕的妻子。但隨着生產之日的臨近,他心中的疑惑逐漸變成不悅,「或許這不是我的孩子吧?!」進而再一想,「會不會是在嫁給我之前,肚子裏就有了呢?」

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證據去佐證那份懷疑,他也想過這些疑慮很可能是出於兩個人年齡差距太大以及自己年邁的身體而滋生出來的自卑感。他會反省是不是自己過度疑心了?但又無法抑制住情緒不去這麼想。

但其實,他的懷疑其實也並未完全沒有道理。

倘若宋迎初年輕十歲,對這種侮辱尊嚴的事情定會徹底追究。但到了這把年紀,卻要包容這種事情。更何況,這還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自己從一屆布衣,到小兵,再到現在這個位置,別人的嘲笑他已經承受的夠多,他無法忍受現在極富權勢的自己還得忍受那些譏諷。

因此,他必須小心翼翼地將這份懷疑給隱藏起來,不讓任何人察覺。一想到這,宋迎初只覺得自己更加可悲。

身為枕邊人的妻子可一點兒不知道丈夫的心思,每天總拚命想着「一定要將這個孩子給安全地生下來!」

河內城外的高山上有座廟堂,自打懷了孩子,妻子便到那裏祈願百日,不論颳風下雨,從不間斷,虔誠地希望能生下一個不辱門風的孩子,不論男女。

丈夫雖然覺得她挺著個大肚子還每天往外跑這件事很不妥,但始終沒有明確表示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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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聚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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