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養成更好的「自己」
伊伊對於虛擬主播的後台操作技術已經很熟練了。她理解了這個產品的底層邏輯，其實它就像是個樂高玩具，把基礎架構搭建好之後，就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和創意加加減減。
伊伊喜歡這種可以錦上添花的操作。每次播出完，伊伊都要認真地看網友的留言和評論。有誇她的，也有罵她的。逐字逐句地讀下去，伊伊以為自己會很忐忑，但是越看，她就越放鬆，甚至有些欣喜。網友和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她為虛擬的伊伊加入董卿的沉穩，王冰冰的活潑，都會被人一眼識破。喜歡的人會說她學習到了精髓，不喜歡的人就說她東施效顰，說她是模仿秀塌房現場。
看的多了，伊伊的心理承受力就強了。她的內心逐漸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自我保護機制。那些讚美的話，留給了自己；挑毛病的話，說她刻意模仿了誰誰誰的，就留給了「產品」。伊伊把這些反饋都記下來，在後台操作中不斷進行修正。
她沉浸在創作和包裝自我的場景里，享受着親手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的過程。
台里對這個「伊伊」的表現，顯然也很滿意。疫情防控常態化，大家開始習慣「封控」、「管控」的精細化管理方式，小心翼翼地戴着口罩，開始了正常上班的節奏。領導通知伊伊，可以回到演播室正常錄製節目了。
接到信息，伊伊一下子就慌了。她有些緊張地給領導打電話，訴說自己的難處。伊伊不需要撒謊，單位的確可以正常上班了，但是幼兒園還在無限期停學之中。伊伊每天在家裏，全是圍着兒子轉。一天三頓飯要做，鍋碗瓢盆要洗，追着豆豆的屁股收拾各種爛攤子，還要帶他出門曬太陽、做運動。三歲的娃，還是個男娃，能累死兩個大人，何況伊伊還是一個人在戰鬥。
伊伊幾乎是哀求領導，能不能多給她幾天時間，讓她騰出空來再去單位。比起用虛擬主播之前，領導的口氣舒緩了很多。他對伊伊的境況表示理解，也願意再給伊伊幾天時間過渡，當然，這一切都是看在了那個「伊伊」的面子上。誰讓那個「伊伊」的表現，得到了台領導和一大批觀眾的垂青呢。
不過，領導也提醒伊伊，台里正在籌備一個大型綜藝節目，基於這段時間她的表現，台領導有意讓伊伊來試鏡。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多少一線女主播都盯着這檔節目呢。要是能上了綜藝舞台，伊伊就真的跨越了階層，從毫不起眼的天氣預報員，搖身一變，成為貨真價實的女主播了。
聽了領導這番話，伊伊拿着電話的手都在發抖。她向領導許諾，會以最快的速度找個阿姨，幫她帶兒子，自己儘快出現在演播室，絕不辜負領導的信任。
放下電話，伊伊開始一遍一遍地看虛擬人伊伊的播報視頻。一邊看，一邊做筆記，就像剛畢業那會兒學習其他媒體的優秀節目一樣。
是的，現在她必須要模仿「她」了。雖然這很荒謬，但是忙亂中，伊伊想不到第二個方法。無論是台領導還是觀眾、網友，他們喜歡的、看重的、欣賞的都是那個「伊伊」，那個目前只有五官、身材和自己一樣的「伊伊」，她的神態、語氣、聲音和表情，都不完全是自己的，至少，50%以上的元素已經不是自己的。伊伊要快速向「她」學習，學到自己在後台里為「她」輸送進去的那些技能指令。這很滑稽，但是伊伊顧不上那麼多。虛擬人伊伊為真實的伊伊爭取到了更好的發展機會，她自己一定要抓住。
三天，伊伊幾乎不眠不休，拿出了在學校學習時候的拼勁兒，一遍遍地模仿、加深印象，她知道這些東西本來就不屬於自己，要想臨時擁有虛擬人伊伊掌握的這些技能，她只有靠死記硬背、機械模仿。她對着網友給虛擬人的評價，列出了大家欣賞、喜歡虛擬伊伊的特點，做成了一張表格。伊伊像小時候背乘法表一樣，逼着自己背下這些「亮點」，再對着虛擬人伊伊的視頻，將表格中的特點學習轉化成為語言動作和神態的特點。哪怕是說到溫度時嘴角微微一動，提到交通擁堵時眉毛的上揚……
三天後，當伊伊心懷忐忑地出現在已經很久都沒有來的演播室的時候，她感受到了明顯不一樣的氣氛。人，還是那些同事。但是每個人看到她都主動上來和她打招呼，一改往日對她愛搭不理的樣子。
她坐在化妝間里，像之前一樣等著輪值的化妝師來給她上裝。可她坐下沒多久，台里的設計總監就拿着一杯咖啡出現在她面前。化妝總監是年過40的中年男子，他常年梳着馬尾辮，一年四季都穿着高筒的馬丁靴。緊身的黑T恤和肥大的工裝褲如同他的工作服，工裝褲的褲腳一定要塞進馬丁靴，寬臀、窄腿，形成鮮明的視覺反差。他有一隻耳朵上帶着耳釘，另一隻沒有，脖子上總是掛着山本耀司的黑銀色骷髏頭。
伊伊沒和他說過話。他有時候會出現在化妝間，但也是來巡視。他幾乎不親自上手為誰化妝，一年中，能看到他出現在這裏工作的時間就那麼幾次。跨年、春晚，抑或是台里來了哪個明星大腕兒，需要他來鎮一鎮場子。能讓他上手的台里主持人，只有為數不多的那幾個頭牌。
而現在，他正端著一杯咖啡，大步流星地向伊伊走過來。他腳下的馬丁靴，踩在化妝間的地板上，噔噔作響。
他把咖啡放在伊伊面前，他站在伊伊身後，看向鏡子裏的伊伊。他的表情告訴伊伊，對她目前的樣子，一點都不滿意。
總監冷冷地對伊伊說：「把咖啡喝了，能去水腫。上午不要吃東西了，給你十分鐘，喝咖啡，去個洗手間，然後化妝。你這張臉，在家裏打個大平光錄個短視頻摳像，馬馬虎虎就算了。在演播室不好好給你收拾，那就是車禍現場。」
伊伊不敢反駁。按照總監老師說的，老老實實喝了咖啡。咖啡是純美式，沒有一點糖和奶，喝下去，伊伊的肚子裏就開始咕咕叫。她上完妝后要先做早間天氣預報節目，現在是早上5點鐘，本來就沒吃什麼東西，腹中空空如也，一杯熱咖啡喝下去，伊伊頓時起身去了洗手間。
從洗手間收拾好了出來，伊伊果然覺得身體輕便了很多。她在鏡子前坐下，看着總監那雙關節明顯、粗壯的雙手在她的臉上開始工作。說來也奇怪，那雙手看上去粗糲兇狠，但是偶爾觸碰到臉頰的時候，伊伊卻感受到了它的溫柔。化妝棉柔軟而有彈性，粉底液、腮紅都是涼的，總監面無表情，把清冷又柔軟的化妝棉均勻地拍打在伊伊的面頰上，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發梢。
妝發畫好之後，總監並不打算和伊伊交流什麼。他熟練地拿起梳子、發卡和吹風機，有條不紊地打理起伊伊的頭髮。在他雙手的不斷努力下，伊伊在鏡子裏看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精緻的自己。她面色紅潤，眼睛大而有神。睫毛的長度剛剛好，既襯託了眼睛又不誇張。因為缺覺而露出來的眼袋被完美地遮蔽了，眼角和嘴角的細紋統統不見了。她的鼻翼兩邊，被微微加上了不明顯的陰影，顯得鼻子立體挺拔。她還驚訝地看到，今天總監給她選擇的唇膏的顏色，居然是她給虛擬人伊伊挑選的同一款豆沙色，她認為最適合那個「伊伊」的顏色。
妝發做完，伊伊真誠地對總監老師表示感謝。總監看着她說：「不用謝我。領導讓我來的，今天你做完天氣預報就要去一千米演播室試鏡。要不是因為這個節目，我也不會給你化妝。你要是選上了，你這個頭髮一個月之內就不要剪了，弄得亂七八糟的沒法給你做造型。」
伊伊再次表達了感謝。
天氣預報還算順利，畢竟，那是伊伊熟悉的場地，是她的主場。她向虛擬人伊伊學習的那些技能，正好在這裏小小地展示了一遍，就當作是稍後試鏡的熱身。節目短，空間小，並沒有露拙。伊伊也做足了功課，瀏覽了網友們在節目播出時的留言，她選擇了幾條留言與網友做了互動，還隨機回復了幾個在線網友的問題。一切都正正好，幾乎完美。
在直播間玻璃窗外觀看了全程的領導也很滿意她的表現。伊伊從演播室里一出來，領導就主動迎了上來。伊伊從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一大早，不到7點鐘，領導就出現在演播室外，全程現場審看一檔天氣預報節目。
領導親切地拍了拍伊伊的肩膀，叫她「小伊」。他告訴小伊，一個多小時之後，綜藝節目的試鏡就要開始。她將是第一個上台的主持人。一小時后，坐在台下的將會是台里的重量級導演、總監和台領導。
領導說：「小伊呀，我可是費了很大功夫才幫你爭取到的這個機會。你也知道，大型綜藝節目的舞台，那一直是文藝中心的主持人的天下。咱們一檔生活服務類節目，能給你爭取到這個機會，實屬來之不易。當然了，這首先是因為你自己很出色，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業務就有了這麼大的提升，台領導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表示要給你這個機會。這也是鼓勵年輕主持人們精耕業務嘛。」
伊伊點頭如搗蒜。她心裏清楚，領導說的，並不是虛言。之前的自己就是個小透明，而眼下的「伊伊」卻是個讓人眼前一亮的女主播。在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來看，這麼短的時間，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要麼是伊伊知恥而後勇，要麼就是開了天眼開了掛。
一千平米演播室，台里大型綜藝節目的誕生地，衛視上星節目的生產車間。說來慚愧，雖然在台里工作很多年，伊伊踏足這裏的次數卻屈指可數。有一段時間，她甚至會有意避開這裏。同樣是主持人，同樣是年資相差無幾的同事，有人就是這裏的常客，而她，多年來卻只是這個繽紛舞台的看客而已。
能容納幾百人的觀眾席上，間隔三五個座位就坐着一個領導。導演、製片人、主任、總編輯、副總編輯、副台長、台長……伊伊在舞美的背景板后掃了一眼台下。人越少，越讓她緊張。畢業后，她就沒有機會登上過這麼大的舞台。她的世界只有那50平米。工作，是台里最小的50平米的演播室；生活，是現在局促的55平米的小兩房。她最近的一次登上大舞台，還是在畢業典禮上，她是當天的當家主持人。那也是她截止到目前，在舞台上的最高光時刻了。雖然那天，她穿的是從婚紗影樓租借來的禮服，用當下的審美眼光來看，低劣又俗氣；她的頭髮被化妝專業的同學吹成了港式的大波浪，耳朵上是同屋女生貢獻出來的一對亮閃閃的塑料大耳環。可是那天，她自信、興奮，她的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她聲音嘹亮底氣充足，她的笑容足以讓台下的每個觀眾傾倒……
今天這個場子，太安靜了。觀眾席上的這些人，可不是為了欣賞誰來的，他們是帶着挑剔的眼光來的。在伊伊的身後，其他來試鏡的主持人陸陸續續地出現了。他們之間很默契地用眼神打過招呼，但並不做太多寒暄。每個人都面對着一面牆或是一個角落，默默地過詞。他們中，熟悉的人會低聲細語、簡單地說幾句話，但是沒有人理會伊伊，伊伊也並不介意。她身後的這些人，原本就是這家電視台里最紅的那幾張面孔。此時，能和他們站在一起，在一個起跑線上備跑，伊伊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開了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