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類

異類

車隊在後半夜出發。地面潮濕,車輪壓出一道道長痕,半邊車身都是泥點。

給他驗血的女人名叫王妤,40歲左右,這裏的人都叫她王醫生。

她把時淵帶上了自己那輛車。

車上都是醫護人員,位於車隊中心最安全的位置。後座加上時淵有三個人,還堆了不少器械,擠得要死。他和王妤挨在一起,渾身都是僵硬的,回頭看去車隊浩浩蕩蕩,全都是人。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這是一支多麼龐大的隊伍。那燈光徹夜照,連天都映亮。

……太多人類了,他們靠得太近了!

時淵高估了自己的膽量。

他覺得自己很可能有嚴重的恐人症。

好比把一個膽小的人丟進鬼屋,他突然進了人堆里,心臟嚇得砰砰直跳,坐立不安。

這裏比森林可怕多了。

車上太擠,他沒地方放尾巴,只能緊緊抱着它,勉強得到了一絲安慰。

王妤合眼休息,偶然喝一口溫水,見到時淵的不安模樣,難得起了安慰的意思:「沒事,我們快離開蜂后的活動區域了。現在是繁殖季,它活動的半徑一般不會超過120公里,我們都開出去快100公里了。」

「王姐!」坐她左邊的助手呂八方立馬喊道,「之前你對我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告訴我,如果我跑得慢就會變成蜂王漿!蜂后打我就像打個小麵包!」

王妤瞪了他一樣:「別瞎嚷嚷,嚇著人家了。」

呂八方捂臉:「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王妤不理他,轉過頭看時淵:「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時淵,時間的時,深淵的淵。」時淵小聲糾正說,「我不是小朋友。」

他也不知道自己多少歲了,但如果以人類的年齡衡量,叫他小朋友堪比詐騙。

「哦——」女人拉長嗓音,埋頭喝了一口熱水,「對我來說30以下的通通是小朋友。時淵,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時淵又想了會兒:「我之前不是一個人,但是和我一起的人被蟲子咬了。」

王妤輕輕搖晃着杯子:「他還活着么?」

時淵搖頭,回憶起謝千明臨終時的眼神。

王妤:「節哀。」她沒過多安慰,常有死別,話說多了連自己都厭煩。

「幸好你遇見了我們。」呂八方插話道,「森林實在太危險了,你也沒個武器,那麼大一群紫光蟲多危險啊,雖然是幼蟲,被咬一口也不是開玩笑的。」

他們都認為時淵是剛剛落單,就碰見了紫光蟲,又以堪比中彩票的運氣偶遇車隊,再晚半秒,就會被蜂王捅個對穿。殊不知時淵跋涉許久,自蠻荒而來,怕他們多過怕怪物。

時淵問:「會很疼么?」

謝千明沒和他說過疼。

「那可不。」呂八方說,「我一個戰友手臂上被咬了兩口,真的就是兩口,起了滿手小水泡,要一個個挑破,還不能上麻醉。有多疼呢?我就這麼和你講吧,入夜以後住院部的走廊燈是聲控的,那傻逼玩意不靈敏,大家起夜上廁所都是一邊拍掌一邊大喊才能亮起,整得跟精神病院似的。但是他那天挑水泡,『嗷——』吼一嗓子,整棟樓燈火通明,隔一會又嚎一嗓子,得了,又亮了,一晚上就沒熄過。你說絕不絕,虧那小子之前還給我吹自己不怕痛。」

他講得繪聲繪色,語調輕鬆,明明是很慘的故事,莫名讓人發笑。

時淵放鬆了一些,回答說:「原來是這樣呀。」

「所以說,你是真的太幸運了。」呂八方總結,「回城以後買個彩票吧。」

呂八方很健談,又給時淵講了幾個醫院裏的故事。

故事裏有不少陌生的概念。

時淵懂人類的語言,知道絕大多數的詞語,可有時候會對不上號。

比如說「音樂」,他知道是一種人類的藝術造物,是一種娛樂方式,但他在上了謝千明的車之後,聽見他放的老歌了,才知道音樂是怎麼樣的。

又比如說「電視」,他也知道是娛樂的,聽了呂八方的故事,才知道電視能放很多節目,病房裏基本都有一兩台。

他的學習能力實際上很強,能迅速理解人類的一切。

他聽着故事,自覺毫無破綻,已經完美地融入了人類中。

等到呂八方講困了,打了個呵欠,含糊說:「有機會下次再和你講……」

王妤則是在包里翻找,找出了一塊東西放在時淵的手裏。

那是個純黑的長方體金屬塊,輕薄小巧,側面有兩塊小型凸起,表面有非常多的划痕和凹陷,看起來飽受摧殘。

「先湊合著用,」王妤說,「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問我,我也再睡會兒。」

「好呀。」時淵一手抱着尾巴一手拿着金屬塊研究,果然開口問了,「這是什麼啊?」

話音剛落,車內安靜了幾秒鐘。

空氣凝固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微妙。

王妤:「……你再看看?」

時淵意識到他可能問了個很蠢的問題,但他真說不上來這塊金屬是什麼。

車上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盯着他,在一片死寂中等着他的回答。車子太擁擠,他避無可避,恐人症又犯了,他感覺下一秒就會被人類拆吃入腹,越是着急越是憋不出半句話。

時淵:QAQ

他好想回森林!

王妤看着他,欲言又止,良久之後說:「時淵,這是手機。」

時淵:「……」

時淵:「…………」他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手機啊!

呂八方僵硬地轉頭,看着他的神情,回憶起他在蜂王面前的淡定和坦然,突然就察覺到不對味了:「等等等等,時淵,你該不會……不知道什麼是感染生物吧!」

……

時淵的那一點三腳貓常識,根本招架不住眾人的連環詢問。

眾人很快發現他不會看指南針,不會看地圖,不會任何電子設備;不會燒水,不會吃自熱食品,對感染者也是一竅不通……活像溫室里的花朵,還是最傻白甜的一朵,讓人完全無法想像他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車隊開出了森林,開出了蜂后的活動範圍,來到一望無際的荒原。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時,他們停下來,準備休息兩小時再出發。

呂八方和王妤下了車,去轉移另一輛車上超載的醫療設備。等搬完箱子,兩人都是大汗淋漓,呂八方把王妤拉到一邊,說:「王姐,你覺得時淵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像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人,我剛剛給他看手機是怎麼用的,他說『哇!你真厲害!』然後特別崇拜我。」

王妤抬頭看天:「我也不知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車內,時淵正雙手捧著指南針,對着暖氣風口,不知道在研究什麼。

呂八方:「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王妤又沉默了一會,說:「這種情況,我遇到過兩次。第一次是我去北線防衛站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對母子。母親覺得這世界太殘酷,不願讓孩子面對,給他塑造了類似象牙塔的生活環境。那孩子十幾二十歲了,沒看過電視沒聽過廣播,完全沒見過外頭的世界。在他的眼中歲月靜好,天下和平,怪物只是童話書里的東西。」

「這溺愛太病態了!」呂八方瞠目結舌,「愛孩子難道不該讓他學會怎麼生存嗎!」

「是的。她的精神有問題,自從她丈夫在她懷孕時去世了,就一直沒好過。」王妤說,「另一次是我去了淮西,當地有個小城鎮被一支私人的武裝勢力管控著。我們與他們和平交涉,但是發生了一點摩擦……」

她停了半秒,跳過了這個部分:「總之,武裝勢力消失了。他們的領袖有些怪癖,豢養了很多小女孩小男孩,都是當地人『失蹤』的孩子。」

她閉上眼,仍能回憶起孩子們不諳世事的眼神。

他們從沒被教導過任何常識和求生的技巧,他們只會取悅別人,只懂得躺在床上,發出夜鶯一般的婉轉呻/吟。

「畜生。」呂八方皺眉。

「那個畜生死得很慘,被C4炸了個粉碎,糊在牆上摳都摳不下來。孩子們也被送去了福利院,接受教育。」王妤看了一眼緊盯着指南針的時淵,「我只是想說,什麼怪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也是。」呂八方說,「也是啊。」

「或許有一天我們會知道答案。」王妤又看了眼時淵,迷惑說,「不過,他幹嘛一直把指南針捧在暖氣前?在取暖?」

時淵已經保持這個動作至少十分鐘了,小心翼翼,半點不敢挪動,就連尾巴都僵在空中,跟中了定身咒一樣。

「哦,」呂八方有幾分尷尬,「我不是在教他怎麼看指南針么,下車前我說指南針是我下的蛋,馬上要孵化了,讓他幫忙守着,一定要保持溫暖,不然我的蛋就死了。」

他一貫話多沒個正經,隨口開玩笑。

結果時淵被他嚇得不行,舉著指南針對着暖氣,動也不敢動。

王妤:「……」

王妤扶額:「呂八方我看錯你了,你竟然忍心騙他……」

「我沒想到他當真了,正常人哪裏有信這個!」呂八方哭喪著臉,「我該怎麼和他解釋啊,這玩意真孵不出小呂八方!」

「別解釋了。」王妤拍拍他的肩,「我們就當你下了個蛋吧。」

他們回到車上,時淵小心翼翼地把「蛋」還給呂八方,說:「它還沒有孵出來。」

王妤說:「別擔心,這是一個笨蛋。笨蛋是這樣子的,絕對不是你的問題。」

呂八方:「……」

時淵:?

王妤心中感慨,打量他,說:「長得那麼像惡魔,結果傻白甜,白費了能當反派的潛力。」

時淵沒大聽明白。

他還有太多事情不明白了。

王妤和呂八方忙別的去了,他獨自在車裏,湊在車窗邊偷偷觀察人類。

槍支彈藥,補給物資,汽油柴油……車隊準備出發,人們行色匆匆。

時淵的目光停在一個背影上。

那個男人的手背、脖子上長著鮮艷的羽毛,像鳥類,埋頭搗鼓一個黑色機器。

他也是怪物?也混進了人類中?

時淵的尾巴彎出了一個問號,又有看見同類的欣喜。

機器被調試好了,擴音器朝向東南方。男人摁下按鈕,它發出人耳聽不見的高頻聲波,極遠處,一直尾隨車隊的感染鳥群驚飛,在噪音中散去。

下一秒男人轉頭,恰好和時淵對視。

目光堅毅而理智,或許還有對鳥群的憎惡。

他絕不是怪物。

時淵縮回了腦袋。

——這裏確確實實,只有他一個異類。

他覺得自己可能、或許、大概就是反派。

一隻混進了人群、馬上要去城市的小怪物。

但那又怎麼樣呢?

怪物是很執著的,巨鳥喜歡亮晶晶的石頭,堆滿巢穴,蘑菇唱一整晚的歌,只為誘捕一隻好奇的獵物來敲骨吸髓,感染狼群為領地廝殺,血流幹了都不停下。時淵對這些通通沒興趣,他只是想找到他的人類而已。

手機不會用可以學,地圖不會看可以練,只要一遍遍觀察人類,總能學會他們的言行舉止,學會他們的一切。

人們還在忙碌,時淵拿出手機,按照呂八方教他的方式緩慢操作。

隔了一會,他還是沒大弄懂,抱着尾巴睡著了。

車隊重新啟動,駛向荒原。

不久之後,天亮了。

荒原的天空總有綺麗色澤。以靛青為幕布,濃郁的藍與紫交織、扭曲,轟轟烈烈地鋪開,令人想到水上斑斕的油。暗淡的大地上死氣沉沉,樹木枯死了,野草亂糟糟。唯一的暖色調在狂風與朝陽升起之處,一抹艷紅把大地染成血海。

呂八方和司機換了班,繼續開車,王妤啃著乾麵包。

時淵也醒了,帶着困意眺望遠方。

他套著某位戰士的衣服,鬆鬆垮垮,戴着一條狼牙吊墜,脖頸到肩背在晨光中有優美的線條,猶如藝術品。

——時淵長得很好看。

彷彿得了上天偏愛,一副皮囊無可挑剔,眼眸明亮,眉梢烏黑,泥濘和碎草蓋不住皮膚象牙般的光澤,是在這粗蠻的荒原上、在這艱難的時代中,他人也會記住的那種漂亮。

時淵沒意識到,哪怕有異於常人的外表,他照樣吸引了眾多的目光。玫瑰帶刺,也總有人想碰一碰。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王妤輕嘆一口氣。

這漂亮放任何人身上都是縱火而不自知,勝過萬千石榴裙、西裝褲,如果配上玲瓏心思,那可真是鋒利如刃,足以殺人於無形。

但放在傻乎乎的時淵身上,它太過柔軟了,連那點刺兒都是虛張聲勢。

無知而柔軟的漂亮是災難,沒有例外。

「時淵。」王妤喊了一聲。

時淵回頭看她。

王妤說:「這個世界是很危險的,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噢……」時淵當然知道這一點,糾結道,「我在努力學了。」

「讓我來教你一些吧。」王妤說,她深吸了口氣,「要說的東西太多,有點不知道從哪講起……不過,我們先從最基礎的開始吧,你知道什麼是『深淵』么?」

時淵:「……」

時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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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投喂一隻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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