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 美麗的牢籠

一百一十四// 美麗的牢籠

黃雲天感到有些費解,謝罕走了,馬科也走了,李非怎麼還沒有提出辭職?只差公開對他說,你滾吧!以他的個性,他應該比別人更敏感、更剛烈才對。他還在等什麼?

他打開辦公桌的抽屜,裏邊一個裝得鼓囊囊的牛皮紙大信封映入眼帘。這是李非給汪老闆寫的那封信,洋洋洒洒的萬言書。丟在抽屜里這麼長的時間,他都把它忘了。

話說婉轉一點,不要打擊別人的積極性。他記得當時汪老闆是這樣說的。他認為自己能完整準確地理解汪老闆的意思。所謂婉轉,就是婉拒;所謂別人,當然是區別於我們;所謂不要打擊積極性,就是這個人還可以為我所用。

當初為了順利完成對香水星河酒店的收購,黃雲天編造了一個汪氏酒店集團的故事。見李非對這個話題特別感興趣,便充分發揮想像,把這個故事講得像真有其事一樣。那李非情人眼裏出西施,竟然如痴如醉,不能自拔。居然還洋洋洒洒寫出一封萬言書來。

黃雲天突然有所省悟:猶如垂死的人一口氣久久不斷,必定是心中還有所念想。李非在念想什麼?在念想他的酒店集團?念想他能與汪老闆直接溝通?沒錯,十有八九是這樣。

錯沒錯,一試便可知。他讓吳寧安通知李非到他武漢總部的辦公室來。李非問有何事,吳寧安一無所知。

這竟然讓李非又開始想入非非,不能自已。一定與那封信有關,很可能是汪老闆要見自己,不然要他到總部去幹什麼呢?

走過汪氏總部大片開放式的辦公空間,李非的感覺好極了。不錯,有現代大企業的氣派。他盡量放輕腳步,在這靜謐的環境中,還是留下了腳步的「噠噠」聲和衣擺的「嗖嗖」聲。

有人側目看他,他回以酒店人職業的微笑。一種沒有特指,近乎余笑的笑。

在盡頭的一角,一個玻璃隔開的空間,是黃雲天的辦公室。黃雲天見到李非射門進來,馬上起身笑臉相迎,一面叫坐,一面從柜子裏的一摞紙杯中抽出一個來,去給李非沏茶。

這是在李非進入汪氏后,第一次感受到黃雲天如此的熱情。這種熱情讓他有些不適,又有些感動。更加強了他的錯覺。

他不知道,黃雲天是在演一齣戲。值得他賣力表演的人當然只有汪老闆。在李非去留的問題上,他與汪老闆的想法是不完全一致的。

汪老闆希望李非留下,能為自己所用。畢竟人才難得。

黃雲天也承認李非有才,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感到有威脅,必須除之而後快。然而在這滿是眼線的辦公空間,他要讓人看見他黃雲天對待這位特殊的人才是如何的客氣,如何的禮遇。

黃雲天在他辦公桌前拉過一把椅子,與李非面對面地坐下來。這樣既不失親切,又對坐在沙發上的李非有居高臨下的感覺。他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他笑着問李非:是不是給老闆寫過一封信?

這種省略主語的問話更能添加親切的氣氛。李非點了點頭:是的。

寫了萬把字?

是的。

這麼大的手筆都不讓我們先學習學習,這件事做得不地道啊!看見黃雲天在逗笑,半真半假的樣子,李非自己真心尷尬地笑了。

他說,只是個人的一點想法。不成熟,所以……

這時,李非見黃雲天走到辦公桌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來。李非一看那鼓囊囊的樣子,就知道那是自己的物件。

李非還來不及多想,見黃雲天已經「啪」地一下把它丟在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

老闆要我把它轉交給你。

李非把那封信拿過來,捏在自己手裏。等黃雲天能多給一些信息,但沒有。

老闆說了什麼意見沒有?李非不得不說出了他最關心的話。他盯着自己手上的那封信,聽見黃雲天在說,老闆看了,說寫得相當不錯。讓我也好好學習學習。然後把它轉交給你。

這是什麼話?還是不明確呀!李非沉默片刻,又心有不甘地問:總部關於酒店集團的發展計劃什麼時候實施?

怎麼說呢——至少現在還暫時沒有計劃。

黃雲天的話讓李非有些錯愕。他說,原來不是說有計劃的嗎?

情況有了變化,黃雲天說,現在集團整體形勢不佳,投資處於收縮狀態。

這時黃雲天看到,李非整個人散架一樣地攤在了沙發上。他腳手叉開,腦袋歪在靠背上,兩眼發直近乎絕望地看着天花板。良久,才輕聲吁出一口長氣來。問了一句不需要回答的話:我可以走了嗎?

黃雲天此時在說些什麼,李非完全沒有去聽。他用兩手撐住雙膝,像被什麼拉扯住似的,需要花很大的力氣掙脫后才能站立起來;在一陣目眩中穩住,很費勁地把弓著的腰桿挺直;然後拖着灌了鉛一樣的雙腿,向門口一步一步地走去。

在灰藍色的天幕下,李非開着他的那輛白色豐田車在漢宜高速公路上飛速行駛。車裏播放着大音量的搖滾音樂。音樂是他的酒,搖滾音樂是他的烈酒。這烈酒使人亢奮,這亢奮幾近瘋狂。他搖頭晃腦,把音量調大,再調大。他喜歡這種震耳欲聾的感覺。

驀然間,他發現一條高聳入雲的山脈橫亘在眼前。這是一條黛色的山脈,它與腳下一馬平川的原野構造出一幅氣勢磅礴的圖景。這圖景讓其間眼見的一切歸於渺小,讓一些形而上的意念歸於偉大。讓李非無比的陶醉,無比的享受。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探頭朝下看看它的山腳;又傾身仰臉看看它的山頂;再注目細看眼前這一派蒼茫的黛色;哦——原來是一堵山一樣的雲。一堵遮滿整個西邊天際的烏雲。

瞬時間,他心頭掠過一絲懊悔。人生這難得的,奇妙的,美夢一般的境遇,為什麼要一眼把它看破呢?

在車前蒼茫的黛色中,在那堵雲山的腳下,李非看到了一道細細的血印。這血印在不停地擴大,擴大到像極兩片血紅的嘴唇。這嘴唇漸漸開啟,在唇齒間露出一塊亮麗的紅玉。原來是這紅玉血染了銜它的嘴唇。它——這瑰寶一般的紅玉,正被一點一點地吞食——吞食。直至完全被吞沒。直到那血紅的嘴唇變得青紫。

李非感到自己的心在追隨那塊紅玉墜落下去。

他有些傷感。為自己,也為那塊紅玉。黃昏真是一個令人惆悵的時刻。好在人間還有黎明。等到黎明到來,一塊新的紅玉就會出現在東邊的天際。這屬於地球萬物共同的寶貝,沒有誰可以把它永遠地獨吞在自己的肚子裏。沒有。

日出日落,滄海桑田。

回到香州時,已是華燈初上。他把車直接開到了香水星河酒店,在車場保安員的幫助下找了一個停車位。前後車場全被車輛停滿。生意依舊超好。

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有客人,也有酒店員工;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一概報以微笑:你好!

他沒有走進香水星河酒店,而是向公路對面的南橋走去。

他站在鳳凰河的南岸,久久地凝視着香水星河酒店。耳邊充斥着汽車的鳴響,空氣中瀰漫着鳳凰河河水的臭氣。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快十年過去了。其實又何止十年,從這塊地方產生酒店的萌芽算起,應該是快二十年了。

那時這裏還叫城南飯店。一群外國遊客因為找不到廁所急得哇哇亂叫的混亂場面,現在想起來都讓人好笑。那時候他對酒店還沒有一點概念,甚至認為房子裏面不應該有廁所。

那時的鳳凰河清澈見底,楊柳依依,可浴可洗。沒有衛生廁所,人們的排泄物都由糞坑兜著。每當掏糞車過來,總會讓人捂起鼻子。後來有了衛生廁所,污水排進了鳳凰河。廁所乾淨了,鳳凰河發臭了。

當年做項目評審時,原公安局長周民安說香水星河酒店像一本打開的書。此時此刻,這本書正向他敞開扉頁,一排排的窗戶,一行行的大字,它們記錄着歷史,也預示著未來。

後來,他見識了酒店。它的高雅,它的靜謐,它的一塵不染,它的彬彬有禮,它的富麗堂皇,它的賞心悅目讓他為之傾倒。

它也曾經給過他痛苦,但那是過後讓幸福更加甜蜜的痛苦;它也曾經讓他嘗試失敗,但那是讓成功更加堅實更加可貴的失敗。

其實,他想,人生就是一種體驗。苦難和幸福,成功和失敗都是一種體驗。人來到人世間就是為了獲得人生的體驗。只有幸福和成功的人生,不算完整的人生。反之也一樣。站在人生之外看人生,才能把人生看得更加清楚。才能淡然地面對失敗和苦難。

自從有了自己的酒店,他便心甘情願地,死心塌地地做了它的僕人。他以為自己可以終身做它的僕人。以為可以永遠地跟隨它,永遠跟它不離不棄。以為愛它勝過愛自己的生命。不,它本身就是他——或者說他就是它生命的一部分。他們的生命是聯繫在一起的,不可分割的。

今天,它依舊光彩照人,依舊車水馬龍,依舊一塵不染,依舊彬彬有禮。然而,他將要離開這裏。他甚至是想刻不容緩地逃離,像要刻不容緩地逃離一個牢籠。

他感覺自己好虛假,曾經的山盟海誓,曾經的海誓山盟,一切都是一句空話。經不起挫折,受不得委屈,一旦逆境來襲,想到的就是逃離。為什麼你會這樣?為什麼你還必須這樣?

他似乎突然明白:你曾經迷戀的,以身相許的酒店,它不僅有一副華麗的外表,更重要的是它還有一枚珍貴的內核。一枚可以讓你自由生存,自主發揮的內核。如今這枚內核沒有了,只剩下徒有其表的軀殼。而這軀殼對你就成了一個美麗的牢籠。

一個美麗的牢籠?是的。你確定?確定。既然如此,在你已經知道自己身陷囹圄的時候,為什麼仍舊痴心不死,還要跑一趟汪氏總部?

假如汪氏酒店集團不是一個虛幻的夢,而是一個真實的由一系列四星、五星甚至六星飯店組成的飯店集團那會怎樣?你是依舊固執地選擇離開,還是會貪慕它的虛榮,屈從於它的腳下?

他問自己。多麼誘人的圖景,多麼難於回答的問題。

他在香水星河酒店前的鳳凰河對岸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兩腿有些發酸,兩肩有些發涼,兩眼有些發濕。強行把一個生命體活剝為兩半,這太難、太痛了。他感到自己實在無法下手。

幾年前的那一次晚上,他也是在這裏站了很久。久久地望着香水星河酒店發獃。那一次也是在糾結要不要離開。假如真的去了商業局,現在的情景又會是怎樣?商業大廈可以得到拯救嗎?

搖搖欲墜的商業大廈,處在新商街和香州大道十字路口的商業大廈,在改制中以八百萬元賣給了私人。天機不可泄露,此刻他還無法知道,幾年後,商業大廈將被轉手賣給萬少北的香州商廈。被以六千八百萬元的天價賣給肥財主香州商廈。

這些後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已經與市政府無關;與市商業局無關;與拿到了一點買斷錢的商業大廈職工無關。

又是一個半夜間,他哭醒了。醒后還能感覺悲痛強烈的慣性,仍無法止住依舊噴涌的淚水。

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夢,竟然讓自己如此的悲傷?

他使勁地追憶著夢境,卻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過去許多年中,只有兩種夢境常常會讓他哭醒。一種是夢見在學校讀書,那是在失學以後;一種是夢見到母親,那是在失去母親以後。這次顯然不是,那是什麼呢?

他想着——想着,突然間記起一幅畫面:有一群人——說是酒店的員工,但他卻不認識;他們在廚房和餐廳忙碌——說是在做團年飯,卻又不是香水星河酒店內的場景。

這時他想到,此時此刻家家戶戶都在團年,只有自己的員工們還在崗位上辛苦。想到這裏,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正哭得傷心,見一人走過來,厲聲問他在這裏哭什麼。有個意識告訴他,這個人是黃雲天。但他仔細看,又不像。

他說,我想早點讓他們下班回家,讓他們也能跟自己的家人一起吃個團年飯。

那人說,這個事不用你操心。

他一想,是啊,自己都已經不是香水星河酒店的總經理了,這個事自己怎麼忘了呢。想到這裏,他心裏有了一種深重的屈辱感。他感到心裏一陣絞痛,於是,夢就這樣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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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與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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