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願望

「這樣結束，好像也不錯。」他的聲音跟獵獵風聲一起，在她耳邊呼嘯而過。

這樣就結束了。和她曾經發誓殺死的人一起共赴黃泉，也不失為得償所願。可是，她還有很多想做的事。

她想看岳當空找到她時臉上生氣的表情，她想撲到哥哥懷裏聽他溫暖的聲音，她想回到紫金堂跟阿九一起共賞明月，她想看李思摩長大后馳騁草原的樣子，但她最想見到的人是林煜。剛剛她在城上看到了站在城下的他，雖然已經變了一副樣子，但她還是認出了藏在他心裏的那個靦腆又執拗的小男孩。

這樣就夠了。

沐子衿閉上眼，準備越過那條生與死的界河。

一雙手從身後抱住了她。一陣熟悉的味道襲來，一瞬間，她想起了桃花翩躚的春風、雪山之中的篝火、投下他影子的月光、纏綿繾綣的夜晚。他睜開眼，那個白髮少年正抱着她，就像她在夢裏無數次經歷的那樣。

「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你。」

他眼睛和眉毛的形狀無比溫柔，好像一條溫暖的河從她全身流過，她不禁懷疑這一刻出自她的幻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希望這場夢永遠都不要破碎……

「子衿，醒一醒！」

他們落在地上。她眼前的少年依然還在，只是這一次她看見了他眼中的血絲和身上的臟污。她輕輕拂去他眼角的一粒焦土，用手指感受他臉上的皮膚，「這不是夢？」

「不是。」他握住她的手，「從今以後，無論你去哪裏我都會跟你一起。答應我，不要再鬆開我的手了。」

沐子衿把他堅硬的大手壓在嘴唇上，輕輕一吻。她眼中有淚，卻笑着說，「看我心情吧。」

林煜先是一愣，接着猛地摟她入懷。雖然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她知道他在無聲地啜泣。在這硝煙四起的戰場之上，他們就像兩具已然踏入另一個世界的屍體一樣無欲無求。

「咳咳，」一陣不合時宜的聲音打破了靜謐。

沐子衿偏頭一看，果然是岳當空。虧她剛剛還想要看他的臭臉，沒想到這麼快就看到了。

「我還要去前面看看，你帶子衿去遠一點的地方。」林煜冷靜地對岳當空說。他的目光恢復了往日的堅毅，他的手鬆開了她，他的身體正離她越來越遠。

「所以，你剛才說的都是放屁？」沐子衿生起氣來。

「可是……」林煜剛要辯解，卻不知為何笑了起來。

沐子衿轉身要走。他抓住她的手，用那雙彷彿星辰一樣的眼睛看着她，溫柔地說：「一起去。」

沐子衿感覺臉頰一熱，急忙低下頭一個勁兒猛走。走着走着，越來越多可怕的景象映入她眼中。滿地都是血肉模糊的馬屍、傾倒的軍旗、躺在地上殘缺不全的人，但更多的是一動不動的神甲兵。它們已不再像剛才那樣一往無前，而是像一堆破銅爛鐵似的呆在原地。

「怎麼回事？」沐子衿回頭問道。

「一開始我本想用火擾亂蜜蜂的行動，但神甲兵的身體結構發生變化后就不再有通入內部的縫隙，所以我只能採取第二種方法。」林煜仔細解釋道，「神甲軍之所以要用蜜蜂作為控制手段，一來是要利用蜜蜂的感官輔助神甲兵行動，二來是要利用蜂王對其下達命令。我讓一些養蜂人根據那座蜂巢里的殘留物找到最為接近的蜂王，然後通過假蜂王向控制神甲兵的蜜蜂發出了蜂王遇難的假信息，讓大部分蜜蜂飛離神甲兵軀體…」

林煜滔滔不絕地說着，

雖然在別人眼裏他一直是一個思慮周詳、行事穩重的人，但沐子衿卻總覺得他有時更像一個孩子。

「…雖然還有一部分蜜蜂仍在神甲兵體內，但它們都失去了行動能力。為防止蜜蜂飛回，還要在神甲軍附近升起濃煙…」

沐子衿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她一邊四下張望，一邊問道，「楊柒瀟……不，戚逍呢？你們找到他了嗎？」

「沒有。」林煜把手罩在她的耳朵上，將她的頭輕輕掰回。他湊到她臉前，眼中帶着一絲失落，「以後只看着我一個人，好不好？」

沐子衿剛要解釋，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EZ城剛剛關上的城門被重新撞開，嶄新的神甲軍傾巢而出。若不是地上散落着的神甲兵遺骸，沐子衿幾乎要以為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想像。

林煜眉頭緊皺，「我剛剛派人去營救蕭岑征和蕭子夜，但……」

「沒想到我這一趟還真來對了。」桓公公突然出現在他們兩人面前，像在宮裏一樣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但行了一半突然直起身子放聲大笑，「我已經關閉了這批神甲軍接收信號的機關，所以就算你再怎麼釋放假信息也沒用。它們現在誰的話都不聽，在能量耗盡之前只會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我已經放過你，而且你的主子也已經死了，你又何必在這裏苦苦支撐？」林煜一邊說着一邊擋到了沐子衿身前。

桓公公冷笑一聲，指著自己說道，「你是在對這個閹人說話吧？但現在跟你說話的人不是他，而是和爍公主林爍。」

「姑姑？」

「是啊。所以我放出這些神甲軍只是為了滅掉龍驤軍，順便嚇唬嚇唬人而已，我真正的目的，是殺了你。」說着她朝側邊一閃，躲過一個橫衝直撞的神甲兵。

趁著公主躲閃的工夫，沐子衿對林煜和岳當空小聲說道：「我聽說這些神甲兵要到三個月後才會自己停下來。」

林煜想了想，對岳當空說：「你去讓姬無邪對付那個叫吳樾的人。」

「可是……」岳當空剛要反對，沐子衿遞給他一個懇求的眼神。他無奈看了她一眼，終於同意前往。但岳當空剛一起身，公主便飛起一掌朝他拍去。沒等他出手，那柄「飛龍鱗」已經抵在她的咽喉。沐子衿朝岳當空點了點頭，他立即腳下生風離開了。

公主微微一笑，接着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她面前的飛劍一點點破碎，直至化作齏粉。沐子衿一驚，就算是李老頭兒恐怕也沒有如此本事。她看了林煜一眼，他卻沒有像她一樣驚奇。

「看來姑姑跟我一樣，都看了藏典閣里的秘籍。如果你真的那麼想登上皇帝之位，為何不早點跟我說？沒準我會把皇位讓給你也說不定，還省得如此大動干戈。」

「你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誠實，跟我哥一個樣。」公主一邊說着一邊朝他走來，「要不是他騙我說我的親生兒子已死，他現在大概也會是一個安樂王爺吧，就跟炫兒一樣。」

「等等，」沐子衿好像明白了什麼，「戚逍是你的兒子？」

「是啊。否則他們兩人怎麼會長得這麼像？逍兒正月初一出聲，大煜兒幾個月。太子出生前，他身體一直都好好的，直到二十二年前的今天有人對我說，我兒子在河邊突然暈倒，掉下去淹死了，連屍體都找不到。」公主笑着流出了眼淚，「我不相信，發了瘋似的找他，但這件事反倒讓我皇弟有借口把我軟禁起來，一關就是十年。直到皇後去世，我才得以重見天日。」

公主走到林煜跟前，舉起雙手，彷彿在隔着空氣撫摸他的臉，「出來之後我才知道駙馬死了，以為你是我留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但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你怎麼可能是我的骨肉？」她的手陡然垂落下來，開始癲狂大笑，「你長得像極了我那皇弟，也跟他一樣冷血。更重要的是你正如那讖言中所說，除了那個狐狸精，你什麼都不關心。」

「聽說逍兒已被皇帝秘密處決后，我只想去死。但在我死之前，桓公公告訴我逍兒還活着，他被皇后和桓公公偷偷送上了武當山。自那之後，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我總是在想，為什麼讖言中的壞人可以端坐於皇位之上，而我們一家人卻只能死的死、瘋的瘋，看着不該做孤兒的孩子做孤兒？」她死死盯着林煜，眼睛幾乎要冒出血來。

沐子衿見勢不妙，立即問道，「戚逍可知道你是他生母？」

公主冷冷地望着她，「這件事除了我和桓公公外，沒人知道。」

「我聽說你以前叫和煬公主，你病癒后先帝為了給你改運，才給你改名叫和爍公主。你有沒有想過，戚逍為何要對別人說自己的名字是楊柒瀟？」

公主眼中湧出紅色的淚水。沐子衿眼前突然亮光一晃，一股可怕的壓力猝不及防地襲來。

林煜擋在她身前，在他們周圍升起一道真氣涌動的屏障，說道：「蕭子夜有控制神甲軍的辦法，姬無邪應該已經攔住了吳樾，接下來你只要找到蕭子夜，一切就結束了。」

「可她的目標是你啊！」沐子衿抓住林煜的手。

「你看看周圍。」

他們前方的神甲兵有之前的數倍之多，它們動作不像之前那樣整齊劃一，而是漫無目的地大開殺戒。本來龍驤軍只要不斷後退就可躲避神甲軍的攻擊，但隨着神甲軍不斷向四處蔓延，為了保護平民百姓，龍驤軍不得不對其進行攔截。然而無論是誰，只要跟發了狂的神甲兵接觸上，無不死狀凄慘。

「等神甲軍徹底散開就來不及了，蕭子夜一定被公主藏在這附近，你得想個辦法儘快找到他。」

沐子衿仍然死攥着他的手不放。

「公主現在用的是桓公公的身體，功力遠不如她本體，你覺得我會對付不了她嗎？」林煜朝她眨了眨眼，與此同時他們周圍的屏障忽然消失。

林煜轉過身，朝公主大聲說道，「既然你說我是帝辛再世，應該知道我唯一在乎的是什麼……」

沐子衿跑開了。經他提醒，她想到自己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她找來十二個身手不錯的人站在城牆之上，一聲令下讓他們朝不同方向跑去。片刻之後，從林煜那邊傳來三下鐵器相擊之聲。他讀到了公主目光跟隨的方向。這是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秘密，以前他們在雲台寺供奉十二天神像的房間里玩捉迷藏時，給每個天神都定了一個編號，而三號正是閻魔天。

「東南偏南方向。」她讓龍驤軍朝這個方向全力尋找蕭子夜和蕭岑征。把這件事安排完后，沐子衿還剩下最後一件事，找到戚逍。

通過公主的反應來看，她應該以為戚逍已死，所以才陷入瘋狂。如果這個時候沐子衿能把活着的戚逍帶到她面前，她或許會有所改變。

沐子衿一邊在城牆下找人，一邊觀察那邊的戰況。但從剛才開始，林煜和林爍周圍就一直亮光四射，旁人很難看到他們的身影，也不知戰況如何。正在心焦之時，沐子衿忽然想起林煜剛剛對林爍說過的話。

「既然你說我是帝辛再世，應該知道我唯一在乎的是什麼。我不會讓你離開這裏。」

公主的目標如果是林煜，她為什麼要離開這裏？既然她認為戚逍已死，她的目的就不再是爭奪權力，而是……給他報仇。所以她要殺的人並不是林煜，而是沐子衿？

他一直都在騙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沐子衿飛也似地朝林煜奔去。

彷彿近在遲尺的太陽從地表噴涌而出，她前方爆發出灼眼的光亮。她知道在如此巨大的力量面前不會有人倖免於難，但她依然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她今天死了一次、活了一次，如果這還不夠的話，那就去實現願望吧。

「陽光很亮，我和小和尚呆在一起。雖然他已經睡著了，但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我終於在夢境以外的地方……」

又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