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竹門風過說舊誓

第九十四章 竹門風過說舊誓

「把你的手給我。」

那雙泛著金芒、英俊、而又無盡深邃的瞳孔正無比和柔地注視着自己。彷彿噙含着世間所有的憂思,又似是潛藏着令人信任的溫柔。

而男孩就這樣獃獃地凝望了許久,小手不自覺地抬起。

武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過。

沒有如預想中一般的穿透而過,成熟寬厚的大手碰上了羸弱輕盈的小手。

武洵握地很輕很輕,彷彿生怕會傷到這隻過於嬌嫩的。

凝神閉氣,武洵默默感受着這裏的動靜。

天眷龍氣在胸腔中的悸動一如既往,在武洵的感知中,它時而似波濤澎湃,時而似風聲尖嘯,一直在不停衝撞着他原本平穩的心緒。

儘管,他已經能夠做到將這些雜念控制了許多,可不免還是會有些格外的

「是不是感覺好多了?」武洵試探問道。

「唔……」男孩的額頭上,那道淺淺的蓮花之印忽的上浮。

一道若隱若現的龍紋剎那亮起,又在武洵緊張的注視中快速消散。

「咳咳…」男孩劇烈地咳嗽了幾下,讓武洵嚇了一跳。

咳嗽聲漸漸虛弱,小風延抿了抿嘴,仰起脖子。

原本晦暗的眸子中,蘊含着靈動的燦爛正擴散開來。

降臨的晨曦點綴,讓那雙烏黑的瞳孔更加地明艷生動,彷彿能讓人的心軟化一般。

這一次,從那烏黑眸子裏反射而出的,則是一種驚喜的光亮:「感覺……好像不再那麼痛了!」

武洵舒氣,隨即啞然一笑。

「果然啊……」他暗嘆一聲,心中的的猜測再一次得到了證實。

小延,他的病因在於天誅龍氣對的蠶食,人身無法承受力量,方才造就了他的病弱之軀。

就在方才,武洵極為謹慎地將一絲的天眷龍氣注入了其中,竟然驚喜的發現,居然能夠很大程度的緩解男孩的苦痛。

天誅龍氣對面這股與之完全相悖的力量,非但沒有激烈地反抗,反而很大程度上表現出一鍾默許的接納。

這點也很好得到解釋,兩道龍氣本屬同源,所以它們之間的也不會產生過於強烈的反噬。

這個時空中,初生的天誅龍運正處萌芽之期,而他身攜的天眷龍運雖已殘缺不堪,卻已然成熟。若想要以此為媒介進行化解,可以說是容易了許多。

炎天神使說的沒錯,當今天下,也唯有我……

武洵的心緒忽的一沉。

唯有我……

一個疑問依舊在心中打着轉兒。

難道,自己真的已經落入這個時空了嗎?

心尖驟寒的同時,武洵感覺到那隻小手忽然緊縮了幾分。

「大哥哥的手好涼……」感受着手腕上傳來的絲絲冷意,男孩低語道,「是太冷了么……」

武洵的手也不自覺地縮了縮。

他很快就知道這種冷的來源是什麼了,眼前瀰漫的白霧帶來輕微的眩暈感。天閣間吹來的晨風鑽入了衣領,深入了骨髓。

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在一直害怕。

……

幽暗的樓閣間,曳劍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窗外透來晨曦微朦的光線,將那人半邊的臉頰照地亮了起來。

光燦的背景下,姜程注目凝望,身形隱沒語黑暗,唯有眸中的冷光時隱時現。

他暫時還不會回去,因為他答應過小延,讓他自己在那裏待一會兒。

不過他也不會離的太遠。

黑暗正包圍着他,而姜程則試圖以意識融入其中,來獲取那短暫而美好的思考空間。

從離開天溟城的第一日起,他就感覺自己的心頭生出了一縷若有若無的陰雲。

起初,他並沒有在意。可是很快,他就發現這層隱隱約約的陰雲正在不斷濃重。不只使自己心海再也難見天日,更讓一股窒息般的壓力時刻籠罩於身側。

而一種恐慌般的孤獨,甚至伴隨着他偶發的情緒而擴散。也正在小延的心中不斷地匯聚著。

姜程不禁回憶起了啟程那天的落日。

……

「送小延去梵天古城。」

夕陽沉落之時,當「真相」的疑雲正在心中沉地越來越低時,父親就背對着浩淼的醉紅雲海,這樣對他說道。

「我,還有你師叔要出門一趟。」姜礪目中露出悵然的,「見一些人。」

「無需擔心,不過是一場推遲了許久的茶會。不過在這之前……」

「我送他去!」

熱血在胸腔中忽而洶湧翻騰,然後猛地觸動了某根緊繃的心弦。斬釘截鐵的話語先於姜程的意識,不由分說地奪口而出。

「我會照顧好他的。」少年姜程低着頭拍了拍胸脯,用他那從未變過的堅定聲音說道。

姜礪看着自己的兒子,訝然之色自眸中一閃而過。

不過,他沒有駁斥這份看似少年衝動的話,而是淡淡道:「好。」

姜程漲紅的臉褪下了些許顏色,他問:「父親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

姜礪給的答覆很模糊,或許,他也無法確定具體的時日。

一種酸楚的渺茫感糾纏着心魂,少年低着頭,似乎對地面上的螞蟻很感興趣。

「白狼滸。」

許久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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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礪淡淡地說出了一個地名。

「到了那裏,你的任務就算完成了。至於接下來的事……」

「拿好這個。」姜礪忽然手指一展。

姜程低頭看去,一枚玉佩已被自己捧在了手心中。

溫涼滑膩,造型古致,其上鐫刻的繁複花紋在夕陽下反射著煙火一般的色彩。

「合適的時候,交給小延。」

……

父親只是叮囑他照顧好小延,一定將他安穩地帶送到梵天古城。

而白狼滸,便是他們約定的地點。自己的任務,如今已近尾聲。

可是父親卻並沒有告知小延接下來的行程。

這一路下來,他心中一直被過於沉重的真相壓着,既要沒日沒夜地趕路,又要照料好身體孱弱的小延,身體和心靈都始終死死地綳著。所以疲憊萬分的他根本沒有過多的時間去思考這些。

有時候心中生出疑問,他也自然而然地進行預想和解釋:應該會有古城的人前來接應。

而眼下,西境之地就在眼前,可小延接下來的行程,依然前路未卜,這讓他不禁有些變得焦躁。

慢慢起身,姜程想要回到天閣去。

可這時候,他卻猛然發現,密不透風的黑暗中,竟不知何時多了一人。

他的到來毫無徵兆。猶如幽靈般的出現讓他的存在成為了謎。

姜程霎時警覺。

封鎖的光線,閉合的空間……種種的一切,都為姜程作證著一點,眼前的人,絕非是自己所能抗衡的存在。

而唯一值得寬慰的是,來者並沒有釋放出任何的惡意,反倒……更像是一個偶爾探經的訪客。

這樣沉默的對峙並沒有持續太久。

「回去吧。」

一聲低沉、渾厚、輕綿的聲音忽而驟起,在姜程起伏的識海中傳盪。

這,是一句他完全沒有想到的話。

久久回味,姜程拖着劍,茫然、迷惑、不知所措的地看着黑暗,看着黑影和一樣模糊的臉,愣是沒有明白。

而那低沉厚重的聲音仍在繼續迴響,用一種危險的方式撥動着姜程收緊的神經,「如果……你在等姜礪的話。」

「你是誰?」身靜思動,姜程的大腦可無時不刻都在運轉。

詭異的態度、一息一動的細節……所有的一切,都不約而同的指向了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身份……

呼……呼……

答案隨着心中久積的石頭一同落了地,姜程劍尖緩垂。

「見過……神使。」

話音方落,本是下傾的劍尖忽又猛地挑起,蔚藍的劍光橫掃而上,帶着更兇狠的氣息,毫無保留地指向了黑影的位置。

雖然,這股氣浪在臨近黑影時,皆如同蒸發般消散。

這一連貫的動作引起了那人的注意,亦讓他笑了笑,「這……又是何意呢?」

姜程舉目望天,喉嚨沙啞:「神使鎮居九野之位,維繫天下安平,此行之意,前者,自是出於敬重,後者……」

他頓了頓,吞下了後半段話。

姜程直視着那人,澄澈的目光在塔閣的黑暗中格外醒目,率先發問。

「回去,是什麼意思?」

毫不客氣的質問聲引來了來者的輕笑:「字面意思。」

神使的目光看向天閣之上,像是一個耐心的獵人一樣等待着姜程的反應:「接下來的路,只能他一個人走。」

「本座,只是前來告知你。」

「你可以回天溟城了。」

這句話讓姜程愕然僵在了那裏。

讓小延……一個人???

讓他……

在咀嚼到這話的意思之後,周圍的一切就已在他的眼中開始了飛快的變化。

彷彿之前看到的只是虛幻的投影,某種真實的色彩此時才顯現出來。剎那間,姜程只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血氣猛地上浮,怒火的風暴裹挾走了腦海中僅存的理智。情感的激浪一時間讓他找不到大地的存在。

喝聲之後,劍已鏗然出鞘,傾瀉着他失控的怒火,一如多年後的雷火之夜,爆出了那聲凄厲蕭索、連狂風暴雨也壓不住的悲泣劍鳴。

劍影流動,沒入晨光,風聲尖嘯,伴之而鳴。

他的攻擊已如泥牛入海。甚至沒有撼動來者的一絲衣袍。

唯有那道乍現的蔚藍劍影,讓黑影的目光微微動了一下。

「湛影……」他感慨般地吐言,神色不動,唯有深陷的目中現出些許感懷。

「你可知,此劍的劍意為何?」他用審視的目光看着少年,自顧自地問道。

他的問題只等來了少年的沉默以待。

姜程死死盯着黑影,像是愣住了一樣沒有回答一字一句。

「罷了。」

不在意的笑了笑,神使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而是換了個問題:「發泄夠了嗎?」

姜程喘著粗氣,倔強的抬起臉:「是否在發泄……有何重要可言?」

這段獨白式的話,引起了久而深的沉默。

時間推移,漫舞的光塵滴溜溜地旋轉着,為窗欄鍍上了一層鎏金般的塗層。

「多年前的往事,或許姜礪曾對你提過。」神使終於開口。

「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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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也該明白。」

「我不明白!」

少年的回答幾乎是喊出來的。

他的聲音逐步變得急促:「父親……的確讓我送小延入梵天古城。」

「可那....…可那畢竟是……」少年的聲音開始變得急促,你們怎麼能,將如此沉重的負擔交給一個……孩子。」

「他只有七歲!」姜程的聲音重了幾分力道,對於神使的話感到極為的不可思議,「他需要受到照顧,此去行路漫漫,前路未卜,而你們,居然讓他獨自跋山涉水?」

「這是在殺他!」

片刻后,神使淡淡的聲音傳來:「本座,當然知道你的擔憂。」

「你當然會憤怒,會質疑,會不理解我們的做法,」

「然而……這是解開死結的前提,更是一份……考驗。」

考驗二字,如冰雨傾盆,一下子澆滅了姜程眼中燃燒的明光。

「既然明白,就該知道當年之事的牽扯之深。」神使目中的幽光越來越濃,彷彿也不願意讓回憶去觸及那一段經歷。

「時間,根本無法磨滅絲毫,只會助長、醞釀心中的幽暗。」

「這,是一個最好的化解契機。」

「呵呵呵……」

姜程忽然凄冷地笑了起來,笑聲打斷了神使的話:「所以,這就是你們這樣對待小延的理由嗎?」

「考驗……考驗!」姜程重複了幾遍,似乎很難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有什麼好經受的,他並沒有參與一切,所有的是非與過都與他毫無關係。」

「他是完全無辜的!」

「而且,他那個所謂的父親!更是早已將他遺棄!」

清朗的少年之音,以那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殘酷的事實。

「別無他路。」

姜程站在那裏,這聲審判般的宣言落下,讓他的心魂中生出了些許的無力。

「我以為……我以為……」姜程笑了起來,笑聲無比的失望,無比的悲哀。

「我曾以為……你們會正視真相……會給予一個孩子公正的對待。」他閉目念道。

神使默默聽着,始終沒有反駁。

抬起的劍尖下垂了幾分。其上閃耀的蔚藍光彩也淡化了許多。

「可是,你們沒有。」變得深邃和清澈的眼眸間射出陰影,他直視着神使,彷彿迫切希望能將他的影子刻入眼眸中。

「這樣,不過只是在對一個無辜的孩子發泄怨氣罷了!」

「難道,這就是守護正道的古城的作風嗎?」

「過了!」

神使幽目望着窗外血一般的紅日。鋪天蓋地的寒冷瞬間以他為中心襲來,封鎖著樓閣間的溫度。

姜程像跌進了冰窖般渾身抖動了一下,他緊咬下唇,極力不使自己的情緒失控。

神使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似乎並不想直面姜程的眼神。「不要口不擇言。」

呼……呼……

少年大喘了幾口氣,他以劍支地,彷彿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奔跑。

片刻后,他低了幾分的聲音徐徐響起,帶着些許的……悲哀。

「梵天古城……鎮居九野,護衛安平,恩及天下,一向為世人所敬重。」

「身為其一,姜程……亦不例外。」

「可是……神使既有護蒼生之心,難道……就無法理解姜程……這一份願望嗎?」

少年閉目,沙啞的輕喃從口中緩緩溢出。

風聲靜了。

神使默默的聽着,他的神色被淡金的晨光所覆蓋,沒有人能看見。

同樣潛藏在光燦背景中的身形也緩緩移轉,落在姜程的目中,像是一幅畫所勾勒的朦朧筆觸。

「此行雖艱,可對他的處境而言,卻未必是壞事。」

「而這,同樣也是姜礪所想。」

接着,神使搖了搖頭:「其它的,多說無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守護……」

這是一聲顫抖的少年低語。

這句話像是有種神奇的魔力,立時停滯了神使的腳步。

他回望的視線里,少年亦在黯然回首。

而這一次,他望向了身後通那一座通往白狼樓天閣的階梯。

「護身以德,守正以節,碎身成仁,湛影之名,意在「守護」!」

窗外,晨光已經將整片天空都照地蔚藍無比,在光的海洋里,所有的事物都燒地無比的絢爛。

十幾天前,在天溟城外,姜程曾看到過這樣的太陽。不過那時,這一輪紅日正在西方緩緩沉落,彷彿融化在了浩淼的雲海中,映現出一大片壯麗的血紅。

而眼下,這一輪象著着新生的絢爛紅日則正在冉冉升起,可他卻分明看到,本該溫暖迷醉的光線竟在眼中呈現出了同樣的顏色。讓他恍惚間分不清究竟是幾時幾何。

主閣中,楹聯上的字跡像被血塗抹了一樣醒目。煙火般的晨光灑在身上,光輝的足跡在擴散,但卻無法溫暖他絲毫,反而讓他更冷。

而這股冷氣在擴散。

一抹凄慘的微笑出現在姜程的嘴角,也在漸漸地擴散。

他失魂落魄地回頭,變了腔調的聲音充當了最後一副畫面的邊綴。

「這也是……我過去的誓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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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江斷山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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