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人說，沒有自由寬容包容精神的大學不能叫大學，當然，這話也可被一些人視為胡言亂語。但是，如果沒有學生談戀愛的大學，也是不能叫做大學的。激烈反對后一種說法的人，反而為數不多。

就當時可以看出的跡象而論，戀愛的惠風，好像是從大齡生班即乙班形成的。但也有同學持不同的意見：人家早就結婚生子了，孩子恐怕要接近十歲了，兩個男女生肩並肩頭靠頭地在一起，完全是談論的功課或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家的雞毛蒜皮，或是南山北海的歷朝歷代，哪像你這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因此，戀愛的正氣喜氣，戀愛的歪風邪氣，到底首先是從甲班興起還是首先從乙班興起的，還是從多處同時發生的，也就無從查考了。

乙班的兩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女，幾乎每天都有兩小時，頭靠頭地嘰里咕嚕嘰里咕嚕。好多同學們都感到好幾分的懷疑：哪來這麼多話題的呀，難道全是探討科學和藝術的嗎？但那兩個大齡男女生似乎很少在乎人們的眼光和看法，依然頭碰頭地不停地嘰里咕嚕。

終於有一天，這兩個男女低聲的嘰里咕嚕嘁嘁喳喳被打破了。當他們有一次在大教室後面的角落裏低聲呢喃的時候，從教室門口闖進了一個身材魁梧的黑魆魆的大漢，來到了他倆面前，一把揪住了那大齡男生的衣襟，二話沒講就給了他兩拳：「你跟我規矩點！請你離她遠一點！她是我老婆！我們的丫頭已經九歲啦！」那大漢接着又轉身對着女生：「你不要臉，你一進城，就要拋棄我和女兒啦？你剛城市戶口，就嫌棄泥腿子男將了？當初你有病，瘦得皮包骨頭，那倒霉模樣，都是誰做活兒養活你的？你這忘恩負義的婆娘，你這蛇蠍心腸的婆娘。我現在才看出來啦，天下禍水是女人，最毒不過婦人心！你拋開男將女兒，你還要臭臉吧你？你說啊！你有理跟大家說啊！……」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劇，把空曠開闊大教室的平和寧靜一下子就擊碎了。在教室里自修的幾個同學一時都傻了眼。但幾句話聽完后，他們基本上搞清了故事的梗概了：原來是在鄉間的丈夫，跑到城裏的學校里來，譴責企圖離婚的老婆，拳擊了插足他家庭的第三者，把教室和平寧靜的空氣給毀掉了。

施衛寧這時也在教室里，他坐在靠東南的角落處，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一切。當外來者和兩個大齡男女生吵吵嚷嚷地走出教室之後，有人即跟蹤去勸解或看熱鬧了。當然，也有可能有人去報告保衛處了。

而施衛寧沒有走出教室。他忽然地傻想起來：如果我稍大幾歲，在農村裏結了婚，現在如果想拋棄農村的妻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吧，怕引來一場離婚大戰，攪得天昏地暗的了。他忽然地又想起了羅才榮，但想像中的色彩似乎漸漸地變淡了。他以為，如果當初跟羅才榮結了婚，兩人的孩子也只能是農業戶口，孩子也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也就只能日晒風吹，雨淋霜打。這樣生孩子，也就害了孩子了。哎哎，當初愛上羅才榮而沒能結婚，現在看來，也許是值得慶幸的結局。當時的感覺是一回事，事後的冷靜的處置又是另一回事。

……據後來得來的消息，鄉下丈夫前來鬧騰僅僅暫時起了點作用，後來他的老婆還是跟現在的大學同學結了婚。粗俗地說，動物的交配權往往要靠打鬥來取得，而人的交配權則要靠金錢、地位、本領和相貌等等來取得。關於這個大齡女生拋棄鄉間的丈夫而跟大學同學結婚的事件，

在同學們中間引起的討論爭論也夠火熱的了。

有的同學說，一進城就拋棄丈夫，道德水準太低下靈魂也太齷齪了！有的說，任何動植物都是離不開具體的環境而生長的，環境變了，愛情的花朵不變，現實嗎？自以為在道德的制高點而譴責別人道德低下，這本身能算是道德的嗎？還有的說，人，被分為兩種戶口，一種吃定量，一種可能常年吃不飽，這森嚴的等級劃分，就表示道德高尚？統而言之，恢復高校招生考試製度以後，學校里興起了討論的雲霧和波浪了，再也不僅僅是學習已故領袖的著作和魯迅的部分著作了。

羅才榮在施衛寧腦海里的影像日漸模糊了。但他仍然有時記起她。大概在施衛寧入校的第四個月或第五個月，他收到了一封來信。還沒有拆開來，看信封下面的地址和字跡，他就判定是羅才榮寫來的。他預感到一定有點什麼事情，他心裏有些不平靜了，在校園一個僻靜角落的石板凳上，他打開了來信。來信正是羅才榮寫來的。

衛寧：

聽到你被錄取的消息，我一直很為你高興。你過得好，我也就放心開心。我多想到汽車站送你去易州啊，可惜又不能做到。我只能在心裏默默地送你。自從跟你最後一次分別之後，我的心緒一直不太好。我跟你的那天晚上之後，大約過了二十來天，隊長就死皮賴臉地硬是要我跟他做。我實在扭不過他。我家的工分握在他的手上，我家的口糧也被他扣了一部分在隊里。我實在沒有辦法，我就把眼睛閉得緊緊的，我就把他想成是你，這樣我好不容易才挨過來了。

他軟磨強逼我跟他做了以後，我仍是免不了有些嘔心。我狠狠地洗了個澡。但後來不幾天，他終於把扣的我家的口糧分給了我家。眼看着糧食到了家，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挺高興，簡直成了快樂的孩子了。我想，我雖然挨了欺辱，作出了犧牲，但終於有了回報，分得了麥子和稻穀，我心裏也就略微好過一點。自從那天晚上你跟我做了以後，我身上就沒來。後來，我母親知道了我身上沒來，就追問我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說孩子是你的，我就一口咬定是隊長的。隊長那老狗畜心裏也沒數，就默認了孩子是他的。因此，他除了早先把口糧分給了我家之外，還說因為我家勞動力少，年老的多，病號的多，就照顧了我家二十元。其實是作為我流產的營養費的。剛流產的那幾天，我的身子很虛弱，現在可恢復好了，你就放心讀書吧。大約的過不多久，我就要出嫁了，因為我未婚夫家已經派人來商量婚期了。這樁婚姻，是違抗不得的，不然波浪太大，簡直會翻船的，我只能如此。我會一輩子記住你的！我祝你永遠過得好！

啰啰嗦嗦就說這麼多，前言不搭后語的。

最後祝你一切安好！

羅才榮草於匆忙。×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