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幕

艾莉謝爾快要氣死了。

這個姓吳的傢伙簡直是腦子有病，本來覺得那是個值得自己一探的人物，沒想到竟然是個完完全全的小心眼。

「什麼嘛！有病吧！」

艾莉謝爾越想越覺氣不過，她大聲地自言自語着，同時隨意的觀察身邊有什麼能讓自己出出氣的東西。隨後她狠狠地一腳踢到岸邊用來拴船的鐵樁上，然後那伴隨着「嗙」的一身傳遞到腳上的入骨疼痛感讓她連後悔踢了那個石樁的時間都沒有，就立刻一邊讓自己的嗓子裏傳出微乎其微的痛苦聲音，一邊蹲在地上揉起了自己的腳。

「這個該死的傢伙……有病！」艾莉謝爾沒有過多的思考，就趕緊地把自己剛剛的疼痛全部歸罪給吳德。「就是有病！」

雖說艾莉謝爾從吳德的船上氣沖沖地走下來之後，又沿着港岸走了一段路，確定吳德不會從船上看到自己，才開始了自言自語的抱怨。不過她吵鬧的樣子未免太吸引人注意了，就算是冷清的空港，也開始有人注意到艾莉謝爾瘋子般的舉動了。直到和遠遠圍觀的人的視線對上，艾莉謝爾才發現自己剛剛的失控，於是慌忙地披上兜帽，掩蓋住自己顏色鮮艷的頭髮。

雖然自己的祖國福路德爾聯邦和斯提爾王國之間的關係因為貿易摩擦而十分緊張，但還沒有到那種必須要把自己福路德爾人的身份藏起來的程度。艾莉謝爾之所以用旅行者的大衣把自己完全遮住，更多的是出於自己不想吸引任何人的眼光這個原因。

艾莉謝爾離家在外旅行的時間並不長，而且這是她第一次離開福路德爾聯邦，來到別的國家。由於福路德爾和斯提爾的糖類貿易被中止，福路德爾聯邦各大城市開往新甜城的航線也隨之歇業。艾莉謝爾一開始都搭不到從福路德爾直達新甜城的客船。最後不得不先乘船到斯提爾王國的首都斯坦利斯，好奇心旺盛的艾莉謝爾本來想把斯坦利斯給完完整整地逛上一遍，但想到自己有一個「神秘計劃」，就不得不拚命地壓抑起好奇心，立刻換乘了別的船來到了新甜城。

在艾莉謝爾所聽過的描述里，新甜城紐絲薇特是一座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城市。空港里停滿了來自拜拉梅爾大陸各地的空船，每條船都堆積著豐富的商品；城市四處都有嶄新的製糖工廠，煉糖工人們也都充滿了活力和能量；街道上到處都有出售甜美的糖製品的商鋪，除了讓人甜掉牙的甜品，還有大量糖漬的特產。雖說這些描述在不久前也算是真的，但現在艾莉謝爾所親眼目睹的，是這裏已經幾近一座死城了。在她的腦海里，新甜城紐絲薇特立刻從一座色彩斑駁的甜美城市變成了被籠罩在灰霧當中的黑白之城。

雖說艾莉謝爾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畢竟自己也沒少聽說新甜城現在境況不佳，再說了她也是瞅准了這個時機才來到新甜城的。不過她有時還是會抱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想法，可當她在下了船，踏上新甜城的土地之後，還是愣上了幾分鐘。畢竟她身為一個嗜甜的福路德爾人，心裏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對吃糖吃到膩的小小期待。當這一點小小的期望都破滅之後，艾莉謝爾只能拍拍自己的臉，激勵自己多關注一下「正事」了。

不過在做正事之前也不能餓著肚子，而且艾莉謝爾最近一直沒有好好吃飯，尤其是自己乘坐的從斯坦利斯到新甜城的船是一條轉送木材的船隻，運載客人完全是副業，因此船上沒有任何提供餐點的服務。本來想問問船主附近有什麼可以吃飯的地方，

但船主卻忙着去尋找本來應該在空港等候的收貨人了。無奈之下艾莉謝爾只能自己在附近找找吃飯的地方，但空港附近的餐館十家裏有八家都大門緊閉，而另外兩家的前台也找不到人。花了不少時間，艾莉謝爾才終於在離空港有些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家看起來相當簡陋的店。

簡陋是真的，這家餐館由於地段不好，幾乎曬不到什麼太陽，即使今天是個大晴天，餐館里也十分的昏暗。而且由於缺乏光照，館子裏的空氣都充滿了潮濕感。覆蓋在石質地面和牆壁上的木材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艾莉謝爾覺得即使這些木頭髮霉了也不奇怪，因為在這種昏暗破落的主基調下，不發霉的木頭反而會顯得格格不入。

說到格格不入這一點，艾莉謝爾就開始提醒自己了。這家餐館雖然簡陋，但還有不算太少的客人。他們的體格看起來都比家鄉的福路德爾人大了一圈，頭髮在不足的光照下只都顯出一種難以捉摸的黑色，讓人無法分辨，看來都是斯提爾人。而艾莉謝爾如果摘下兜帽，那麼她粉色的頭髮就是無時不刻地在向周圍的人宣示「我是福路德爾人！」考慮到自己如果被人注意到之後，可能會發生一些難以預料的事，艾莉謝爾又悄悄拉了一下自己大衣的兜帽。

找了個角落坐下，艾莉謝爾又環視了餐館一周，確定沒有人發現自己之後，她安心地吐出一口氣。

［歡迎光臨，您要來點什麼？］

「啊……！」聽到身邊傳出來的聲音，艾莉謝爾嚇了一激靈，但注意到自己發出的聲音有些大，她又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轉過頭看去，原來是餐館的女侍者。年齡看起來四十歲上下，身材豐滿，給人一種溫柔與嚴格並存的感覺，大概是店裏的老闆娘吧。艾莉謝爾正想着該怎麼回答，老闆娘卻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後一改剛才那種招呼客人的大聲說話方式，像是兩個人聊天一樣的問起艾莉謝爾。

［哎呀……是外地過來的客人嗎？］

被發現了呀，艾莉謝爾心裏有些小緊張，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自己坐在椅子上，而對方站着。只要自己一抬頭，臉就會被對方看個清楚。

「啊……嗯。」

［第一次來嗎？一個人？］

老闆娘沒有先說點餐的事，而是用柔和的語氣問起來，這倒是讓艾莉謝爾感覺放鬆了很多。但對於這些問題，艾莉謝爾並不是很想回答，但她一時半會卻也想不出什麼好的婉拒方法。憋了一小會兒之後，她決定先搖搖頭。

［不想說的話就不用說。］老闆娘看到艾莉謝爾的樣子，笑了出來［像這種時候，你只要說這裏和以前不太一樣啊，再說自己是坐船來的什麼的，總之用這種模糊不清的話回答就好了啊，尤其是對付那些陌生的男人，聽到這種話他們就應該知難而退了。］

聽到老闆娘開玩笑式的閑談，艾莉謝爾低下頭去，其實她並不是那種不善與人交流的類型。只是由於一些個人原因，每當艾莉謝爾面對這種成熟的女性，就總是沒有什麼抵抗力。

「嗯…謝謝。」

艾莉謝爾小聲地回應着。而老闆娘則是用有點憐愛的眼光看着她，搖了搖手裏的小本子。

［那麼，你想吃點什麼？如果是剛從外面坐船過來的話，我建議來一份本店招牌的套餐補充體力喔。］

「啊……嗯，這樣就好。」

不愧是在空港附近經營餐館的老闆娘，只要看客人一眼就大致知道對方是什麼來頭了。從一開始發現自己不想被人注意到，然後看出來自己是一個人而且是第一次來到這裏，現在又推斷出自己是剛從船上下來的。感覺自己完全被這位老闆娘看透了，想到這裏，緊張又有些無奈的情緒讓艾莉謝爾點了點頭，順從了老闆娘的安排。而老闆娘則是笑着繼續問艾莉謝爾：

［好的，對了，你能喝酒嗎？］

「哎？」艾莉謝爾又抬起了頭。

［能喝酒的話就給你上這裏特產的甜啤酒，這可是本地人必點的飲料來着。］

單就酒類來說，福路德爾人有一套自己的文化。艾莉謝爾並不很能喝酒，但也有一點自己的品酒之道。不過福路德爾人很少喝其他地區出產的酒類，相反，他們倒是很願意把自己精釀的好酒出口到拜拉梅爾各地去讓其他人品嘗，這也算是福路德爾聯邦出口商品中的一個大類了。

另外，啤酒不同於其他的酒類。基本上，各個商家使用的同品種酒的配方大同小異，不同的城市釀出的同品種的酒，味道上會有所不同，但總體差異不大。但啤酒這種酒類，就算是相鄰的兩家店都會因為一些細小的配方差異產生巨大的味道之別。再加上啤酒的保鮮能力差，很難運到異地去。因此旅行者們一般不會隨意點啤酒，因為那可能會有讓他們完全無法接受的味道，與此同時，啤酒就成了本地人的專利。每當旅行者們想冒充本地人的時候，就會點上一杯啤酒。

尤其是艾莉謝爾剛剛順着老闆娘的意思點了一份貌似其他人都不會點的套餐，可能會有些顯眼。那麼配上一杯啤酒的話就會好一些了吧。想到這一點，艾莉謝爾點了點頭。

「嗯，可以喝。」

［哦哦，了不起吶。稍等一下，馬上就給您上來。］

又被完全當成小孩子了啊，艾莉謝爾撫了撫自己的額頭，嘆了一口氣。之所以說又，是因為艾莉謝爾每次面對這類成熟的女性時，都會羞的說不出話，確實像個小孩子。越想越覺得丟臉，艾莉謝爾從單手扶額變成了雙手捂臉，用力地搓著自己的臉蛋。

［兩個麵包，一杯甜啤，記賬……等等，再給我來一份腌肉。］

聽到又有人點了一杯甜啤酒，艾莉謝爾的心情好了一些。她看了看剛剛點餐的那個人，卻發現了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

那是個男性，看起來有些年輕，卻頂着一頭淡灰色的頭髮。而且五官和其他斯提爾人有些不同，看起來應該是個榮國人吧。而且他穿的衣服雖然不是什麼高級貨，但是絕對不是那種從事體力勞動的人會穿的東西。如果只讓艾莉謝爾看這個人的外表的話，她肯定會理所當然的覺得這也是個外地人，但對方既然能在這家餐館記賬付錢，那說明他應該也這裏呆了有段時間了。燃起了對那個人的興趣，艾莉謝爾開始豎起耳朵。

「吳，你月底真的付得起賬嗎？你欠商會的賬還沒還完吧？我們家雖然是小本生意，但也不會接受壞賬啊。」

［你放心，問題不大。等我這幾天把船賣了，基本上就解決了。］

「賣船？你不打算繼續行商了？」

［肯定……不是，我可不想回榮國去耕田種地。再說了，只不過是條船，我從兩手空空到買下那條船，也只不過用了兩年而已。］

賣船？艾莉謝爾的精神為之一震，在她的計劃里，搞到一條船是必要的一環。而且對方似乎是個正在賣船還債的榮國商人，大概是破產了吧？只要自己抓住這個機會的話，說不定可以從這個叫吳的人手裏以非常合理的價格買到一條船。

不過這個吳既然只是用了兩年的時間就買下了一條船，為什麼現在又要賣掉還債呢？

一個身形健碩的男人從后廚走了出來，看起來應該是餐館的老闆吧，他把一個大號的餐盤放到艾莉謝爾的面前。說了一句［您的套餐，請慢用。］之後，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然後用彷彿在和所有餐館里的人說話的巨大聲音說道［沒錯，然後從買下那條船到現在要賣掉那條船，就只用了半年！］

餐館里發出了一陣鬨笑聲，艾莉謝爾起初被自己眼前大號的餐盤所震驚。不過關於那個吳的事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兩年起家半年破產，聽起來像是個十分有趣的故事。

而且，如果是自己面對這種尷尬的情況，肯定早就惱羞成怒了吧。在福路德爾聯邦的時候，艾莉謝爾其實也沒少受過別人的揶揄和諷刺，但艾莉謝爾至今還是沒有學會如何忍耐這些帶刺的說辭。

艾莉謝爾雙手捧著大號的啤酒杯，眼裏看着冒着氣泡的深色甜啤酒，耳朵則專註在吳的回應上。不過吳並沒有立刻回話，而是過了那麼一小會，等其他鬨笑的客人都住嘴之後，才開口說話。

［這就是弄潮的代價啊，朋友們。萬事都如同潮水一般起起伏伏，難以預料。誰又能想到斯提爾竟然和福路德爾聯邦因為糖的事搞起貿易衝突呢。我並不是很在乎我自己的命運，當然我不是說我自己有多麼無私。我是想說，我的命運，還有我們大家的命運，都是和新甜城綁在一起的。我知道大家現在都和新甜城一樣，陷入了窘迫當中，但我相信我們的新甜城一定能在這場風波之後再度復興，然後也讓我們的命運隨她再上頂峰。各位，敬新甜城。］

一套近乎演講式的措辭讓艾莉謝爾頓感到欽佩，因為她聽的連自己都開始有為新甜城貢獻一份力的想法了。這個人很不簡單啊，艾莉謝爾回想到了自己的計劃，雖然買到船是計劃中的一環，但如果自己能招攬到這樣的人來幫自己的話，價值肯定比一條船大的多。再說了對方本來就有一條船，簡直是一箭雙鵰的好機會。

從思考中醒來，艾莉謝爾想繼續觀察一下吳，卻看到在場的所有人都舉起了酒杯，就連老闆也擺出了嚴肅的表情，輕輕地低頭示意。整家餐館里似乎只有自己無動於衷了。發現了這點的艾莉謝爾慌忙也舉起酒杯，跟上其他人的節奏喝了一口。

然後，火辣的感覺讓她的嗓子感到了強烈的不適。

「咳……咳咳！」

艾莉謝爾忍不住地咳嗽了幾下。起初艾莉謝爾以為這個甜啤就是加了糖的啤酒。雖然當甜啤真的端上來的時候，她發覺到這個酒的烈度應該比一般的啤酒要高。不過真的沒有想到竟然達到了這種程度，之前沒有聞出來，大概是因為酒精的味道被焦糖的味道所掩蓋了吧。酒里充滿了豐富的氣泡和麥香，甜度和加了兩勺糖的紅茶大致相當，而烈度雖然比蒸餾酒低了不少，但遠遠不是一般啤酒可以擁有的。

艾莉謝爾慌忙擦了擦嘴，沒想到自己竟然被一杯啤酒擺了一道。而且其他人喝起這個酒來都默不作聲，只有自己顯出了狼狽的樣子，果然啤酒用來鑒別本地人的能力相當的強悍。艾莉謝爾像貓狗甩去身上的水一樣快速搖了搖頭，讓自己恢復冷靜，然後回頭看了看吳。艾莉謝爾發現，對方的坐姿比起剛才有了變化，似乎也在觀察著自己。有點擔心露餡的艾莉謝爾趕緊坐直身子，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這次有了心理準備，艾莉謝爾沒有再顯得無所適從，相反的，她甚至開始覺得甜啤的滋味有些舒適了。

好了，艾莉謝爾自己對自己叮囑著，接下來只要想辦法接近這個吳，和這個人聊聊就好了。如果這個人像剛才講話時那樣看起來是個人物而且值得信任的話，就可以想辦法拉這個人來幫忙。就算他不願意幫忙，那自己至少應該可以低價從他那裏搞到船隻。想到這裏，艾莉謝爾不禁在心裏笑了起來，不過在餐館里談這種事有點不太合適。自己現在要做的是等這個吳把飯吃完，然後自己跟着他，找一個適合的時機去談這件事。

雖然這個吳吃飯的速度意外的慢，甚至有些斯文的過分了。但這也不礙艾莉謝爾的事，因為她點的套餐的量比想像中大很多。要立刻吃完的話根本不現實，反倒是像這樣悠閑地慢慢吃來的更愜意。這樣一來，倒是要感激對方吃飯的速度很慢這件事了。不過等到吳離開餐館的時候，艾莉謝爾仍然沒能把東西全部吃完。

看到吳快速地離開餐館，艾莉謝爾也趕緊起身去賬台付錢。老闆娘這時候正在收拾桌子上的殘羹冷炙，並沒有去確認艾莉謝爾有沒有少付錢。但是看到艾莉謝爾趕時間的樣子，她還是直起腰來，意味深長地對正要離開餐館的艾莉謝爾說。

「那個吳德可不是個好惹的人喲，注意點啊小姑娘。」

這時候艾莉謝爾還完全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她就簡單向老闆娘表達了謝意，隨後就追吳德去了。

之後發生的事，才讓艾莉謝爾真的理解了老闆娘對吳德「不是個好惹的人」的評價的含義。

一開始艾莉謝爾以為吳德這個人相當的有能力，能在兩年間從白手起家做到擁有一條空船，雖然那條船不大，但也不是一個空手的人兩年就能買到的，就算他現在破產了，那也是因為時運不濟，畢竟福路德爾和斯提爾的貿易摩擦實在是太突如其來。其次，吳德在餐館的那番話讓艾莉謝爾覺得這個人非常的大度，艾莉謝爾一直以來就非常佩服大度的人，也喜歡和大度的人做朋友。因此艾莉謝爾在和吳德談話的時候還有意的想用不太好的說辭捉弄對方一下，如果對方着實大度，那麼就可以招攬他來幫忙。就算事實並非如此，那麼這些話對一個急於還債的商人來說，也可以起到殺價的作用。

結果，最後被搞的體無完膚的，竟然是自己。

是啊，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大度又有才能的人呢。冷靜下來的艾莉謝爾失望透頂地在冷清的空港漫步著，同時開始反思。自己似乎把一些事想的太簡單了，尤其是關於自己的計劃，那可不是什麼說說就能做到的事。也正是因為如此，艾莉謝爾才想找幾個靠譜的人來幫忙，但是找到靠譜的人又談何容易呢。

算了，這種事情急不得。艾莉謝爾一邊這樣告訴自己，一邊打算先找個地方住下。想起來剛剛吃飯的餐館似乎也提供住宿的樣子，艾莉謝爾決定回到那家餐館去。

午飯的時間徹底過去，這一天已經來到下午了。如果在福路德爾，人們這時候應該要開始準備下午的茶點了。但餐館里已經空無一人，老闆娘剛剛擦完最後一張桌子，叉著腰欣賞起自己的勞動成果。

「下午好。」艾莉謝爾敲了敲餐館里的木柱。「那個，還有房間嗎？」

［呀，你又來了啊小姑娘！］老闆娘把抹布塞進圍裙里，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房間的話有很多，不過挺久都沒人住了，得先打掃打掃才行，不介意吧？］

「嗯，我可以。」艾莉謝爾點了點頭「能先帶我上去嗎？」

［當然了，跟我上樓吧。］老闆娘笑了笑［怎麼啦，看起來心情有點糟糕啊。］

「呃……嗯。」艾莉謝爾跟着老闆娘走上樓梯，木製的樓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倒是讓她覺得有點安心「很糟糕。」

［我都告訴你啦，那個吳德很難搞的。］二樓的走廊上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不過倒是沒有看到蜘蛛什麼的蟲子，老闆娘接着說［抱歉讓你見笑啦，城市沒什麼生意的話，也就沒什麼人會來住宿了，所以一直沒怎麼打掃。］

艾莉謝爾搖搖頭表示沒關係，這時候讓她更感興趣的是吳德的話題，於是她接上了老闆娘的前半句話說起來。

「我本來是想找那個人買船的，沒想到他是個十足的小心眼哎。」

［嗯～嗯！是這樣沒錯，整座新甜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你剛才是被他吃飯的時候說的話騙了吧？要注意，這個傢伙可是相當的不要臉。］

老闆娘打開一間房間的門，雖然不大，但是設備一應俱全。不僅有油燈，還有暖爐，窗戶也能透進陽光，看起來是把最好的一間給了艾莉謝爾。

［你先坐一會吧，我幫您把這兒收拾收拾。］老闆娘拉出一張椅子，拿出圍裙里的抹布把椅子擦乾淨。然後又開始擦房間里的其他傢具。［說起來小姑娘，你把大衣脫了吧，在這裏就沒必要穿着了。］

「啊……謝謝。」艾莉謝爾點了點頭，脫下了厚重的旅行大衣，然後坐到了椅子上。

［嗯，你果然是從福路德爾來的吧？］老闆娘打量了艾莉謝爾一下，笑着問她。

「是的」在大衣里藏了很久的頭髮有些雜亂，艾莉謝爾伸手理了理「您不介意吧？」

［這是什麼話嘛，為什麼會介意。］老闆娘說這話的時候非常自然，讓艾莉謝爾感到很安心。［咱們這店平時也沒少接待過福路德爾的客人喲，所以我就知道你也會喜歡甜啤，是吧？］

「嗯，那個，非常好喝。」艾莉謝爾點了點頭，回憶起甜啤的味道。

［對吧，沒有福路德爾人會不喜歡我們家的甜啤］老闆娘自滿地笑了幾聲［不過，我看小姑娘你和一般的福路德爾人不太一樣啊。］

說這句話的時候，老闆娘在自己的胸部比劃了一下。

「啊……這件事啊。」艾莉謝爾露出了一點苦笑「我母親是斯提爾人來着。」

老闆娘露出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除了五官和毛髮顏色上的區別，斯提爾人的體格普遍比福路德爾人要強壯。而且福路德爾女性的身材本身就比較纖細。擁有一半斯提爾血液的艾莉謝爾雖然只有二十一歲，但她的身材已經算是非常窈窕了——既沒有顯得像斯提爾女性那樣過於壯實，也沒有像福路德爾女性那樣過於纖細，而是居於兩者之間的一種非常協調的感覺。

不過老闆娘應該早就發現自己不像純血的福路德爾人了，只不過是自己脫下大衣之後老闆娘才完全確認。說到這一點，艾莉謝爾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說起來我小的時候頭髮還是深紅色的呢，到了七八歲的時候才開始逐漸變淡，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的。」

［哎～還有這種事啊。］老闆娘露出了訝異的表情。［真的是第一次聽說，雖然我見的人多，但還從來沒有見過福路德爾的混血呢。］

「沒辦法的呀」艾莉謝爾回以笑容「畢竟福路德爾人以與外人通婚為恥嘛。」

事實上，福路德爾人幾乎絕對不會與其他人種通婚，因此像艾莉謝爾這種福路德爾與斯提爾的混血兒是極其少見的。

「而且，在福路德爾的斯提爾人，絕大部分都……都在農場里工作。」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艾莉謝爾停頓了一下。所謂在農場工作的斯提爾人，實際上是被賣到福路德爾的農莊當作奴隸勞動的。斯提爾的國土面積不大，但是人口眾多。很多失業、無處可歸的斯提爾人被迫賣身，去往面積廣闊、農場眾多，但本族人口稀少且又很少從事勞作的福路德爾聯邦。

看到老闆娘嘆了口氣，艾莉謝爾也跟着嘆了口氣。想必老闆娘應該要問關於自己母親的事了吧，艾莉謝爾做好了回答的準備。

［沒事啦，你這麼可愛，應該挺受人歡迎的。］

「哎？……啊，沒有啦。」

沒想到老闆娘避開了關於奴隸的話題，談到了自己。艾莉謝爾心裏產生了一絲感動和感激，畢竟關於這方面的話題，是她最不想談到的。而且自己混血兒的身份，在福路德爾也不是那麼受人待見的。

［不用謙虛啦，你要是去找個正經的男商人談什麼生意的話，估計稍微賣弄一下姿色對方就會言聽計從了吧。］老闆娘繼續把話峰轉回艾莉謝爾更感興趣的話題上［只要不是那個吳德就好啦。］

「賣弄…哈……」艾莉謝爾有些不太好意思「不過那個吳德是什麼來頭啊，我剛才可是被他給氣瘋了……」

［那是自然的，你知道他那條船是怎麼搞到手的嗎？就是靠所謂的『江湖救急』哦。］

「江…什麼救急？」

［說白了就是趁人之危啦。打着雪中送炭的旗號落井下石，他再擅長不過了。一般的商人按說也不會做這種事吧？］

聽到這句話，艾莉謝爾有點不好意思了。畢竟她一開始去找吳德，也有一點點「趁人之危」的意思。

［而且他的同鄉都管他叫覆盆子，是個蔑稱來着。］

「覆盆子？」

聽到老闆娘說的吳德的外號，艾莉謝爾歪了歪頭。

［他的全名好像叫吳德拜禮……我是不太清楚榮國人名字裏的『字』是怎麼回事，總之他姓吳，完全的名字就是吳德拜禮。『吳德』和『拜禮』聽起來是不是很像通用語里的『木頭』和『莓字』？］

「啊，是這麼一回事……然後呢？」

［木頭上的莓子，這個東西在榮國語里好像就是指覆盆子的樣子。］

「哈……還有這種說法嗎。」艾莉謝爾反手托著自己的下巴「說起來我還沒見過覆盆子是什麼東西，只是聽我們那兒的製藥師提起過幾次。」

［是一種榮國特產的漿果，據說年紀大的男人吃了之後有『返老還童』的效果呢。］

「哈、哈……」

聽到老闆娘說起這種話題，艾莉謝爾有點不太好意思了。老闆娘顯然注意到了艾莉謝爾的反應，笑着繼續解釋。

［然後人們就說，這種看着挺水嫩的果實竟然有這麼莫名其妙的功效，簡直就和無恥的吳德如出一轍，這樣。］

「噗……」艾莉謝爾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翻了翻白眼「確實如此吶。」

看來自己確實招惹了一個不該招惹的人。想到自己剛才在船上和吳德的對話，艾莉謝爾愈發的覺得這個人有那麼一點本事。而且自己如果想做一件大事的話，確實會需要這樣的人。

［你也和他打過交道了吧，還打算從他那裏買船嗎？］老闆娘擦完了桌椅，開始整理床鋪。［想從他那裏佔便宜是不太可能的哦。］

「我想明白了，和這個人不能正經的做生意。」艾莉謝爾握了握拳頭「先不說買船的事情，我現在很想報復他一頓！」

［這個……我覺得還是別做的好。］老闆娘搖了搖頭［正如我之前說的，這個人不好惹。］

這倒也是，艾莉謝爾目前是有心無力，自己還是太嫩了，要對付吳德這種人顯然不是鬥嘴就能搞定的，需要一些更加高明也更加陰險的辦法。

可是，自己完全想不到啊。

艾莉謝爾突然發出喪氣的呻吟聲，把老闆娘逗笑了。

［這就放棄了嗎？］

「就是想不出辦法嘛！」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嘛。］

艾莉謝爾脫力地靠在椅背上，回想起自己和吳德的對話。然後時不時和老闆娘聊一些其他的話題。

「對了，你知道一些白手起家，最後建立了大商團的故事嗎？」想到吳德在嘲諷自己時提到的話題，艾莉謝爾轉而問起老闆娘來。

［哎呀，我只是一個開店的，不太懂他們生意人的東西。］老闆娘整理好了床鋪，又去檢查暖爐。［不過關於白手起家的人，我倒是知道本地的一個混混成了行會老大的故事喲。］

「可以哎，我想聽。」艾莉謝爾來了精神。

［也沒什麼，就是那個混混本來是個遊手好閒的傢伙。後來因為掙不到錢，就去替別人收債換飯吃。恐嚇、毆打什麼的，無所不用其極。後來其他欠債的人聽到是他來要債，就趕緊想辦法還錢。］老闆娘被爐子裏的灰嗆的咳了幾聲，接着繼續說［後來他就直接去自己欠債去換別人的債權。］

「自己欠債……去換債權？」

［唔…這麼說。假如有個人欠了你10個銀幣，但你怎麼也要不回來。這時候有個人來找你，說他給你7個銀幣，把原本屬於你的債務權讓渡給他，你會怎麼辦？］

「自己要不回來的話，就賣給他唄。少收三個銀幣總比壞賬要好吧？」艾莉謝爾認真地思考起來。

［沒錯，就是這樣。只不過那個混混一開始沒有錢，他就以自己欠債的方式來獲得別人的債權。然後想辦法從欠債的人身上榨取出10個銀幣，甚至超過10個銀幣的價值。然後交給你7個銀幣，剩下的算他凈賺。］

「啊，原來如此……然後呢？那個混混發家了嗎？」

［當然了。他收債的功夫簡直讓人聞風喪膽。有的人因為實在還不起債，就被他連人都賣出去了。］

「這……不就是個惡棍嗎？」

［可不是嘛，後來他做大了，還成立了一個行會專門收購別人的債權。我記得他們還給這種行為起了個名字……叫…呃，啊，叫二次債權。他們都自稱是二債行會來的。］

「可是，斯提爾的法律不會懲罰他們嗎……？」

［在我們這裏，債務大於一切哦。］老闆娘清理好了暖爐，站起身子［只要超過了約定期限沒有還債，債主就有權利用各種形式征債。雖然不能直接把對方賣掉，但是只要手段夠毒辣的話……］

「我知道了！」艾莉謝爾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知道了！」

［哎？你知道什麼啦？］這次輪到老闆娘做出了疑惑的表情［看把你激動的。］

「我想到辦法了」艾莉謝爾從牆上取下自己的旅行者大衣「能夠對付那個吳德的辦法。我先出去一趟！謝謝您的指點！」

［哎～～］老闆娘看着艾莉謝爾着急的樣子，露出苦笑［你還回來嗎？］

「晚飯我會回來吃的！到時候我要兩杯甜啤！」艾莉謝爾沖老闆娘豎起兩個手指，然後像風一樣衝出了門去。

目的地，吳德所屬商會分會——廣康商會駐新甜城分會。

如果債務大於一切的話，那也就意味着債主擁有對負債人的極大權力。艾莉謝爾一邊小跑着，一邊在心裏打起算盤。

既然吳德說賣了船就差不多可以還債，那麼以實際價格來說，他欠商會的錢應該是在三十枚艾熔金幣左右。而且看行情來說，吳德一時半會應該賣不掉船。這也就意味着，他可能已經超出了還債的期限了。吳德所屬的商會是他老家的商會，這麼說來雖然商會應該不會輕易的把他的債權賣給二債行會，也不會自己用極端手段征債。那麼對於商會來說，吳德的債務目前就存在着巨大的成為壞賬的可能性。

一邊問路一邊小跑的艾莉謝爾很快找到了康商的分會。這個時候商會也門可羅雀，不過正適合自己去談這件事。

艾莉謝爾在門口把大衣脫下疊好，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緞帶，熟練的把頭髮打理成了簡單但又顯得從容的髮型。

論如何讓別人覺得自己是個人物，艾莉謝爾還是有點心得的。

「您好」走進商會的大門，艾莉謝爾和在賬台上昏昏欲睡的接待員打了打招呼「請問貴行的分會長有時間嗎？我有些重要的事情想找貴行分會長諮詢。」

本來睡眼惺忪的接待員看見艾莉謝爾就打了一個激靈，以前只要有福路德爾人來到這裏，那就意味着會有一筆大生意。不過自從禁糖令開始實行，商會裏就幾乎沒有再見過福路德爾人了。艾莉謝爾的到來，很有可能就意味一筆不菲的收入。

［啊，在！您好，方便問一下您的姓名嗎？］接待員慌忙拿起賬台上的紙筆，快步走到艾莉謝爾身邊站直。

「艾莉謝爾·斯凱博德·達·索羅蘭。」

艾莉謝爾報上了自己的全名，接待員聽到艾莉謝爾的名字時皺了一下眉頭，但還是很快記了下來。

［好的，斯凱博德女士，您這邊請，我先帶您去會客室坐一會。然後我立刻去通知分會長。最近分會裏人手不足，剛才有所怠慢了，還請您海涵。］

看着接待員殷勤的樣子，艾莉謝爾點頭致謝，心裏繼續盤算著剛才的計劃。

沒錯，只要自己能和吳德所屬的商會談妥，自己就能獲得吳德的債權。就算稍微有些溢價，只要價格在25到35枚艾熔金幣之間，自己就能夠付得起。

艾莉謝爾這次出來所帶的財產足夠她敲下吳德的債權。但不止如此，因為艾莉謝爾所帶的錢有更重要的用途，既然曾經有混混靠自己負債的方式獲得別人的債權，那麼自己身為一個在商界有着「言出必行」的福路德爾人，加上自己的獨特身份呢，理應也可以做到。

會客室的門打開，眼前的人應該就是商會分會的分會長了。

艾莉謝爾站起來，露出甜美的笑容，輕輕地鞠躬。

「您好，分會長先生，我是索羅蘭侯爵朗利·查理斯門·斯凱博德·達·福德蘭的女兒，艾莉謝爾·斯凱博德·達·索羅蘭。」

艾莉吐出一長串自己非常討厭的長名來給自己增添身份。

「雖然非常失禮，但我先開門見山的說了。我想用二次債權的方式，拿到貴行旗下商人吳德的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