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黑河村(三)

序 黑河村(三)

黑河村南口邊的一座小木屋內,藉著搖曳的微弱燭光,虎子認認真真地看着從楚先生那裏得到的書,手指還時不時在桌上划來劃去,模仿著書上的字跡,同時也輕聲地念著書中所寫。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爹,這裏怎麼念啊?」,虎子跑向床邊,問著半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燭火微弱,幾乎照不到床邊,只能憑藉窗外月光看清男人的輪廓,身形瘦長,形銷骨立,面部更是如此,雙眼深陷進眼窩中,顴骨高聳,整張臉似乎就是僅是一張皮貼在了骨架上,下巴上蓄著長長的鬍子,但雜亂無章長短不一,頭髮稀稀拉拉,還帶着些許粘連,給人一種十分蒼老的感覺。

父子二人藉著窗外月光,看著書上的內容,「這個應該…咳…念,天地不仁…咳…以萬物為芻狗。」男人一板一眼地念著每一個字,中間還伴隨着時不時的咳嗽,而虎子則始終輕撫著父親的背為他順氣。

「哦哦知道了,爹您要不躺下吧,會舒服些。」虎子又坐回了燭火邊說着。

「無妨,爹陪着你再看一刻鐘,就一起睡覺,不然不知道你又要看到何時,明日還有農活要做,要好好休息。」

「知道了,爹。」虎子應了一聲後繼續讀起了書中的內容,「『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子公平執政,吾等身為人臣,自應為天子聖人秉公辦事,不受外物所困。凡影響天子之權威者,應以之為芻狗,斬草除根,避免前朝除夕宮宴之上的荒唐事再現……」

「噠噠」一陣叩門聲打斷了正在讀書的虎子,「定西軍庚字營沈思危求見李將軍,請到門外歸鄉亭一敘。」說罷後門外便再無任何聲音傳來,夜色依舊如往日般寧靜。只是床上的男人神色變換,似懼、似悲、似悔,不過最終只是化作一口長嘆,扶著床沿掙扎著下了床,拿起床邊的一根木棍拄著作為支撐。

「虎子你繼續看書,外面是爹的老朋友,出去說幾句話就回來。」男人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身上的粗布衣在削瘦的身體上已顯得有些寬大,與已經變成絲絲縷縷的下擺一起隨着秋風飄搖,像是大戰過後的軍旗一般。走出門后,對着桌前燭光中還在認真看書的孩子笑了笑,緊緊地拉住了門,向歸鄉亭走去。

歸鄉亭內,沈思危端坐在石桌前,面前放着一杯熱茶,一口一口地細細品著,等著李將軍從房中一步一步地走來,旁邊站着一位黑衣人隨時拿起一旁架在火爐上的壺為杯中添滿茶水,而對面放着一隻空杯子和一個不及杯子高的精緻的小瓷葫蘆,三杯茶下肚,人影逐漸拉近,李將軍終於艱難地走了過來,已走到沈思危面前,便「咚」地跪了下去。

「罪臣李平岳,拜見沈將軍,在下苟活六年,身上諸多病痛,今日沈將軍前來還願向罪臣傳達聖意,實乃陛下隆恩,只希望沈將軍能放在下孩子一馬。」說罷,便長跪不起。

「平岳兄,你我同輩之人,何須行此大禮。至於你兒子的事,已有人替你求情,不必擔心。」沈思危趕忙將李平岳從地上扶了起來。「至於此人是誰,他不願為你所知,你也不必在意了。」

「好的好的,多謝沈將軍。」李平岳連忙道謝,然後便拿起桌上的小瓷葫蘆,準備要將裏面的東西一飲而盡,沈思危一手攔住了他,「不和你的孩子再見一面道個別嗎?」

「要的要的,多謝沈將軍成全。」李平岳又是一通感謝,沈思危揮了揮手打斷了他,「走吧」

房門再次打開,虎子好奇地盯着站在父親旁的黑衣男人,此人身形挺拔筆直,面色紅潤,目光如炬,眼底清澈,眉如遠峰,只有來自中原富饒之地的人才能有如此健康俊美的神態,自己記憶中父親還在錦城時也是這般英氣勃發,似乎還要比眼前之人更魁梧些。

「這位是沈將軍,是爹以前的軍中同袍。」李平岳向好奇的虎子介紹身旁的人,虎子好奇的神色中帶了一絲疑惑,爹在六年前說自己已辭去軍中職務,今日為何會有同袍找來。「爹以前犯了些錯,害死了許多人,現在該償還了。只是這些事與你無關,你不該和爹承受這些,沈將軍文武雙全,你以後跟着沈將軍,可以學到很多本事,不會再像爹一樣無知愚昧,害了好些人。」說到此處,李平岳的聲音中多了些更咽,滿眼的悔恨,「青州八城,數十萬百姓受此劫難,如今我行不正,坐不直,當真是活該啊。」說罷便狠狠地拍著自己的大腿,仰天長嘆,掩面而泣。

「爹」,虎子看着平日裏溫和穩重的父親如此失態,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便只是跑到父親身前,抱住父親,親親地拍著父親的背,就像十幾年前父親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一般。但又想到父親即將要與自己生死相隔,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爹沒事」,李平岳看着懷中眼含淚光的兒子,臉上又浮現出微笑,輕輕摸著虎子的頭,一字一句地說道,「以後在沈將軍那裏,你能吃飽穿暖有書讀,所以你要好好對待沈將軍,聽沈將軍的話,認真學習沈將軍交給你的東西。不用擔心爹,爹的這副身體,早些死可以說是一種解脫了,以前總是放心不下你,今日託付於沈將軍,我心中已無牽掛,自當以死為青州百萬亡魂謝罪,所以虎子啊,以後要做好事,當好人,爹和娘都會在天上看着你。行動之前多想想,不要像爹一樣,等犯了錯,連償還他們的機會都沒有了,只能悔恨一生啊。」

「好了,爹該說的都說完了,咱家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你就馬上和沈將軍走吧,十五一過,涼州之地便會隨時降下大雪,到時道路難以通行便不好了。沈將軍,此等大恩大德,此生無法報答,來世當結草銜環。」

「平岳兄,你我曾為軍中同袍,同生死,共患難,自當相互照應,無需多禮。」

「爹!」,虎子臉上掛着兩行淚水,不停地拿袖子擦著,看着面前的父親,眼中充滿不舍,卻又感覺到不論說什麼都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只能不停地哭着。而周圍無論是那位沈將軍還是那些其他黑衣人,都是性格粗糙的軍中之人,面對這樣的情況也是束手無策,只好看着那對父子相擁而泣,在這樣的大風中,小男孩很快哭啞了嗓子,難以再發出聲來,眼淚也早已流干,父親最後一次溫柔地拍了拍他的頭,又朝着沈將軍深深鞠了一躬。隨後雙手狠狠地抹掉了抓着自己衣擺的兩隻小手,頭也不回地拄著拐向門外走去,「沈將軍,虎子以後就交給你了,我去歸鄉崗陪他娘去了,沈將軍保重。」

「保重。」沈將軍回了一禮,隨後揮了揮手驅散了圍在小院中的黑衣人,摟着虎子走進了小屋。

「虎子啊,說來我們也有好久未見了,當年你爹為你們兩兄弟大辦滿月宴,那陣仗可以說是轟動青州,我還在那裏抱過你呢,只可惜如今,哎。算了不說這些了,我呢主要是告訴你兩件事,第一,李二虎已經死了,你以後就是我的義子,也只能是我的義子,往後也不能再提起你的家世以及和楚先生的關係,好好跟着我學本事,不說榮華富貴,衣食無憂總是可以享受的;第二,我在這裏還有些事情要辦,你在這兩天去學堂里收拾一下楚先生的東西,把想帶的東西都整理好,等到出發時我會通知你的。還有什麼問題嗎?」

虎子顯然還未從這樣的悲傷中恢復過來,雙眼空洞無神,獃獃地望着那扇緊閉的在風中顫抖著的小木門。沈將軍顯然沒有時間在這裏解決小男孩心中的痛苦,便用手指在桌上重重地扣了幾下,將虎子地思緒拉了回來,「我剛才說的你懂了嗎?」,沈將軍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邊,看着眼前地小男孩獃獃地點了下頭,便也無心在這浪費時間,權當他已應下,便提着刀向外走去。

走了沒兩步,沈將軍又回過頭來,「哦對了,新的戶籍需要一個新的名字,你在收拾楚先生地東西時不妨找找其中有無佳句,選一個作為自己的新名字吧。」話音未落,沈將軍地身影便已消失在了茫茫月色中。

子時已過,新的一天早已開始,但小院中的虎子似乎陷在了昨天,沈將軍離開后,虎子一直坐在那張破爛的木桌旁發獃,他似乎聞到桌上殘留着父親所做的並不成功的「飯菜」的味道,他似乎摸著桌子的紋路好像父親粗糙的皮膚,他似乎看到哥哥、母親、父親在火焰中的微笑……突然,眼前的一片黑暗將他拉回了現實,桌上的蠟燭早已燃盡,空氣中飄着滴落的蠟油再次燃燒時發出的難聞氣味,破舊的燭台上又多了一道被火焰炙烤的黑色傷疤。

「看來已經很晚了,休息吧」,虎子拖着沉重的身體到了床上,但一直翻來覆去難以入睡,今天的夜安靜的孤獨,身邊沒有父親的鼾聲,外面也沒有商隊趕路的馬蹄聲,興許是因為中秋佳節,大家難得放鬆吧,伴着這樣的想法,虎子又想到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不過他的身體終於不能再承受他更多的思緒,眼皮打架,睡了過去。

八月十六才過了幾個時辰,天色微亮,空中就已經飄起了片片雪花,在對於天氣的預測上,老一輩間的傳聞總是對的。不過今年的雪似乎格外的大,連往常不顧一切趕路的黑市行商們都不見蹤影,黑水村的村民對此十分惋惜。只有雪天時這些人才可能停下里與村民交易,稍微改善下他們的生活,不過今天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還飄散著一股奇怪的鐵鏽味與油煙味,村民們沒了擺攤的興緻和動力,便又一一回家去了。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這本是大寧開國時一位監察御史來到這裏時,看到四月仍在下雪,對於大寧國土之大滿懷欣喜,便有此名句,這是飛花城這座邊關重鎮有着如此詩意的名字的原因。不過若是這位御史若是現在來這黑水村,就不知能否如此樂觀了,況且今日的這場大雪,到底是白色,抑或是其他顏色都未可知。

又過了幾日,黑河村已變成了白色,沈將軍又一次來到了小院中,虎子依舊坐在那張破木桌前,好像從未動過。小男孩的眼神雖然依舊無神,但已不像那天那般空洞,一旁還放着一個被花花綠綠的碎布嚴嚴實實地包起來的大包裹,看着屋子裏的擺設,沈將軍實在想不到有什麼值得拿的東西,便好奇地問,「你這大包裹里都是什麼啊,這麼多東西?」

「是楚先……,啊不,是孔夫子留下的書,我想好好看看。」

沈將軍似乎被虎子蹩腳的借口逗笑了,撇了撇嘴角,不過至少還記得自己的要求,好歹是聽話的,便也沒有別的意見了。「不是讓你挑一下嗎,你不會全帶上了吧。」沈將軍拎起那個大包裹,感覺到相當有分量,不由得感嘆了下。

「呃,孔夫子說只有看懂了現在看的書才能看其他書,所以我只好都帶着了。」說着還撓了撓頭,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好吧。」沈將軍對小孩子的這種執念難以理解,無奈搖了搖頭,將包裹丟給了身後的黑衣人,自己翻身上馬,並把馬下的虎子一把拉了上來,坐在自己身前。「你想好自己的新名字了嗎?」

「嗯,就**雷。娘說一聲春雷過後,小草會開始發芽,小蟲子會慢慢動起來,一切都有新的開始。」

「好,這個名字有意思,李春雷,我們回玉京!駕!」

一夜春雷百蟄空,山家籬落起蛇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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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做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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