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鄰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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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尚未降臨，谷淑芬關在我家窗下的鵝已經「嘎嗄」吼成一片。幾隻雞「咯咯咯」地加入吼喊的隊伍。
良久，高音喇叭傳送出節奏強勁的進行曲，催促天穹撕開黎明前的渾暗。
我把頭扎進枕頭。我怕雜訊。尤其當通宵未眠、身體痛苦難當時，種種雜訊惘若一把把鐵鎚，在猛擊我的頭和胸，擊得我頭腦欲碎，胸腔欲裂。
施順華舒適地伸了個懶腰，坐起來穿上衣服，端著臉盆去迴廊洗漱，在那裡與張姨和章家的人殷情寒喧，壓低聲音說幾句，搏得幾聲嘎嘎的笑，然後帶著滿足的神色走回房裡，吃完昨晚備好的稀飯饅頭，踩著咚咚響的腳步，精神抖擻地走出門去。
我的胸部似已塌陷，殘存的氣息彷彿就要被那腳步聲踩斷；心臟彷彿被只黑手從胸膛里掏了出來，鮮血淋漓，卻與胸腔牽扯著一根筋，牽扯得我痛苦難言。
突然，窗下傳來閑人的怪笑：
「哈哈，還沒起床！」
「哼，懶婆娘！」
我從床上撐起來，拖著顫顫發抖的雙腿往廚房去，剛走到自來水龍頭處，就見章姓怪笑者滿臉挑釁地坐在自家的大飯桌旁，張姨則在一旁古怪地努嘴。我竭力鎮定，旁若無人地從章家飯桌旁則身走過。
廚房格局已變。在我的反覆請求下，施順華終於通過數學系人，說服谷淑芬搬走兩張桌子，我已經把煤爐從李濟英的煤爐旁搬到空出來的地方，還往爐旁擺了張小課桌，用以擺放廚具和瓶瓶罐罐。從此，我再也不用擔心鍋里的油躥出來燙傷別人的腳，更無須為拿油鹽醬醋而在房間和廚房之間反覆奔勞。不經意間，我發現掃得乾乾淨淨的爐前又堆上了拉圾，不假思索地拿掃帚清掃進拉圾盆，端到後院牆外的拉圾箱倒掉。當我腳步發虛地挪回廚房時，李濟英正在爐前忙碌。
我打開爐門，準備用火鉗挾起煤塞子，忽聽李濟英壓低聲音說：
「當心你的煤！」
我朝靠牆擺放的蜂窩煤看一眼，陡地呆若木雞，整整齊齊的三排蜂窩煤生生矮掉一截，七個煤不翼而飛！
「啊，煤上哪兒去了！」
「我們的煤也經常少！」李濟英氣虎虎說，「油鹽醬醋也經常少，你還得小心你廚桌上的東西。」說完徑自走出廚房。
那年頭，烽窩煤定量供應，每戶人家每天只能燒三個煤，少一個都意味著斷炊，意味著連喝的開水都沒有；如若在冬天，身體不會發熱的我更會因為沒有熱水灌熱水袋而被凍僵，甚至被凍昏死！我心急如焚往四周查看，這時谷淑芬的老媽走進廚房，這個滿臉橫肉的鄉下老太婆兇巴巴瞪我一眼，我心中立刻冒出種說不清的滋味；我轉身回房間，待身體痛苦稍得緩解，才又去廚房裡做飯。
中午時分，我把做好的飯菜端回房，歇息一陣再往廚房去，見達國仁兩歲的兒子坐在曹家大方桌旁的地板上嗚嗚直哭。我摸摸孩子的臉頰，問一聲：「是不是找媽媽？」立即走過去，我得趁還能拼出一點余勁之際去為煤爐加煤，不料前腳跨出空地，身後就響起谷淑芬裂帛般的叫罵：
「哪兒不好坐！就算是畜牲，也懂得不檔人的道！」
兩歲的孩子受到驚嚇，「哇」一聲大哭起來。
達國仁從廚房裡衝出來，跑到空地抱起兒子，狠聲回罵：
「哪個是畜牲？就是畜牲也懂得，公共地方，不能佔為已有！」
谷淑芬的老媽在她身後指著達國仁罵：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敢在我家門口耍橫！」
其女一腳跨出房門，指著達國仁罵：
「哪個占公家地方了？你給我說清楚！你說清楚！」
「你媽的個不要臉的狗！狗日的婚都沒結就懷娃娃，你狗日屁眼兒XXXXXXXX！」
谷淑芬的老媽罵出一串常人無法重複的骯髒話，抓了把掃帚揮舞著逼向達國仁。
達國仁抱著兒子退到水槽邊，向谷淑芬和其老媽以嘴還嘴以牙還牙；他愛人徐英從樓上疾步跑下來，拉開嗓門為自家人添聲加勢。霎那間，一場四人惡罵的鄰里戰爭疾風驟雨般打響，雙方都嗓宏聲粗口齒不凡，雙方都連珠炮似地把剌耳的骯髒的罵詞射向對方，雙方都舞手揮腳，幾乎要打起來，弄的院子里天昏地暗，人仰馬翻，連慣常悠哉尤哉的雞、鴨、鵝們都圓睜禽眼，或伸長脖子高聲喊叫，或驚惶地東躥西跳。
我心驚膽顫地加完煤，瞅住個空檔，穿過烽火陣地回到房間，吁了口氣，說：
「就那一點點小事，就能吵罵得這麼可怕，我以前住的工業學校，從來沒出現過這種事。」
「事情都是有原委的，你沒聽谷淑芬和她媽媽罵，達國仁兩口子沒結婚就有娃娃了？人家最看不慣這種事了！再說達國仁原本是保守派，後來又倒向造反派，還居然亂咬，哼，人家當然不服！」
我猛地想到結婚的前一天，造反派黑臉「審判官」劉達浪突然駕臨「新房」，施順華象老鼠見了貓似地迎上去，奴顏屈膝一臉慘媚，供出這個人說了什麼，那個人做了什麼；鄙視地想，他那不是「亂咬」？
硝煙瀰漫的鄰里大戰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余煙久久不息。章家姐妹先後走到院子中間的竹籬處，朝鄰院的人卿卿唧唧擠眉弄眼；曹家孫女跑到竹籬旁扭嘴扭臉裝怪相；張姨一邊清掃爐灶一邊為她們湊興，喊一聲「唉，惱火得狠喲！」又大聲地「嗯！嗯！」幾聲，顯然，這些人對鄰居惡戰戀戀不捨，情有獨鍾。
我去廚房裡收拾，到後院牆外把拉圾和爐灰倒掉，返身回來時，恰見李濟英抱著不滿兩歲的女兒，繞過橫在她家門口的章家飯桌，從章家姐妹身旁走過去，倆章姓女人朝她的背指指戳戳，撇嘴撇臉地說著什麼。
我回到房裡關上房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其實，鄰里大戰在爭園這一片地帶可說屢見不鮮，數十座爭園裡，每個院子都有激烈的鄰居矛盾，每個院子都傳出驚心動魄不堪入耳的吵架聲；雙方都不乏折磨對方的惡毒手段，有往對方潑污水的，有拿桌椅拌倒人的，有往對方門前窗下、甚至朝人扔磚頭的，有讓人意想不到、血腥殘忍的，有……凡此種種，讓人飽受「熏陶」，大開眼界，驚訝這片「文化世界」里竟然硝煙不斷，戰事無窮。而諸多矛盾家不乏共同特點：在S大學有根有底、絕非浮水飄浮、不說一呼百應也能一呼數應，每家的人都胳膊肘朝里拐、團結一致奮力對外，哪怕身為系級領導或校級領導，吵起架來都兇橫蠻劣。所以，這些人都能在鄰里矛盾中頂天立地，沒有誰敗給了對方；更沒有誰是時過境遷、許多年之後，還被史海鉤沉、把過去吵架的舊事挖出來，用以證明其之醜惡之罪惡滔天。
——除非是另一種情況：在這裡無根無基，無依無靠，家裡人又吃裡扒外——「大公無私」胳膊肘朝外拐。這就叫：你無勢，就是錯、就是罪，這裡的人就是要踩倒你，不讓你翻身。在S大學的世襲領地，這幾乎是顛滅不破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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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尚未降臨，谷淑芬關在我家窗下的鵝已經「嘎嗄」吼成一片。幾隻雞「咯咯咯」地加入吼喊的隊伍。
良久，高音喇叭傳送出節奏強勁的進行曲，催促天穹撕開黎明前的渾暗。
我把頭扎進枕頭。我怕雜訊。尤其當通宵未眠、身體痛苦難當時，種種雜訊惘若一把把鐵鎚，在猛擊我的頭和胸，擊得我頭腦欲碎，胸腔欲裂。
施順華舒適地伸了個懶腰，坐起來穿上衣服，端著臉盆去迴廊洗漱，在那裡與張姨和章家的人殷情寒喧，壓低聲音說幾句，搏得幾聲嘎嘎的笑，然後帶著滿足的神色走回房裡，吃完昨晚備好的稀飯饅頭，踩著咚咚響的腳步，精神抖擻地走出門去。
我的胸部似已塌陷，殘存的氣息彷彿就要被那腳步聲踩斷；心臟彷彿被只黑手從胸膛里掏了出來，鮮血淋漓，卻與胸腔牽扯著一根筋，牽扯得我痛苦難言。
突然，窗下傳來閑人的怪笑：
「哈哈，還沒起床！」
「哼，懶婆娘！」
我從床上撐起來，拖著顫顫發抖的雙腿往廚房去，剛走到自來水龍頭處，就見章姓怪笑者滿臉挑釁地坐在自家的大飯桌旁，張姨則在一旁古怪地努嘴。我竭力鎮定，旁若無人地從章家飯桌旁則身走過。
廚房格局已變。在我的反覆請求下，施順華終於通過數學系人，說服谷淑芬搬走兩張桌子，我已經把煤爐從李濟英的煤爐旁搬到空出來的地方，還往爐旁擺了張小課桌，用以擺放廚具和瓶瓶罐罐。從此，我再也不用擔心鍋里的油躥出來燙傷別人的腳，更無須為拿油鹽醬醋而在房間和廚房之間反覆奔勞。不經意間，我發現掃得乾乾淨淨的爐前又堆上了拉圾，不假思索地拿掃帚清掃進拉圾盆，端到後院牆外的拉圾箱倒掉。當我腳步發虛地挪回廚房時，李濟英正在爐前忙碌。
我打開爐門，準備用火鉗挾起煤塞子，忽聽李濟英壓低聲音說：
「當心你的煤！」
我朝靠牆擺放的蜂窩煤看一眼，陡地呆若木雞，整整齊齊的三排蜂窩煤生生矮掉一截，七個煤不翼而飛！
「啊，煤上哪兒去了！」
「我們的煤也經常少！」李濟英氣虎虎說，「油鹽醬醋也經常少，你還得小心你廚桌上的東西。」說完徑自走出廚房。
那年頭，烽窩煤定量供應，每戶人家每天只能燒三個煤，少一個都意味著斷炊，意味著連喝的開水都沒有；如若在冬天，身體不會發熱的我更會因為沒有熱水灌熱水袋而被凍僵，甚至被凍昏死！我心急如焚往四周查看，這時谷淑芬的老媽走進廚房，這個滿臉橫肉的鄉下老太婆兇巴巴瞪我一眼，我心中立刻冒出種說不清的滋味；我轉身回房間，待身體痛苦稍得緩解，才又去廚房裡做飯。
中午時分，我把做好的飯菜端回房，歇息一陣再往廚房去，見達國仁兩歲的兒子坐在曹家大方桌旁的地板上嗚嗚直哭。我摸摸孩子的臉頰，問一聲：「是不是找媽媽？」立即走過去，我得趁還能拼出一點余勁之際去為煤爐加煤，不料前腳跨出空地，身後就響起谷淑芬裂帛般的叫罵：
「哪兒不好坐！就算是畜牲，也懂得不檔人的道！」
兩歲的孩子受到驚嚇，「哇」一聲大哭起來。
達國仁從廚房裡衝出來，跑到空地抱起兒子，狠聲回罵：
「哪個是畜牲？就是畜牲也懂得，公共地方，不能佔為已有！」
谷淑芬的老媽在她身後指著達國仁罵：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敢在我家門口耍橫！」
其女一腳跨出房門，指著達國仁罵：
「哪個占公家地方了？你給我說清楚！你說清楚！」
「你媽的個不要臉的狗！狗日的婚都沒結就懷娃娃，你狗日屁眼兒XXXXXXXX！」
谷淑芬的老媽罵出一串常人無法重複的骯髒話，抓了把掃帚揮舞著逼向達國仁。
達國仁抱著兒子退到水槽邊，向谷淑芬和其老媽以嘴還嘴以牙還牙；他愛人徐英從樓上疾步跑下來，拉開嗓門為自家人添聲加勢。霎那間，一場四人惡罵的鄰里戰爭疾風驟雨般打響，雙方都嗓宏聲粗口齒不凡，雙方都連珠炮似地把剌耳的骯髒的罵詞射向對方，雙方都舞手揮腳，幾乎要打起來，弄的院子里天昏地暗，人仰馬翻，連慣常悠哉尤哉的雞、鴨、鵝們都圓睜禽眼，或伸長脖子高聲喊叫，或驚惶地東躥西跳。
我心驚膽顫地加完煤，瞅住個空檔，穿過烽火陣地回到房間，吁了口氣，說：
「就那一點點小事，就能吵罵得這麼可怕，我以前住的工業學校，從來沒出現過這種事。」
「事情都是有原委的，你沒聽谷淑芬和她媽媽罵，達國仁兩口子沒結婚就有娃娃了？人家最看不慣這種事了！再說達國仁原本是保守派，後來又倒向造反派，還居然亂咬，哼，人家當然不服！」
我猛地想到結婚的前一天，造反派黑臉「審判官」劉達浪突然駕臨「新房」，施順華象老鼠見了貓似地迎上去，奴顏屈膝一臉慘媚，供出這個人說了什麼，那個人做了什麼；鄙視地想，他那不是「亂咬」？
硝煙瀰漫的鄰里大戰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余煙久久不息。章家姐妹先後走到院子中間的竹籬處，朝鄰院的人卿卿唧唧擠眉弄眼；曹家孫女跑到竹籬旁扭嘴扭臉裝怪相；張姨一邊清掃爐灶一邊為她們湊興，喊一聲「唉，惱火得狠喲！」又大聲地「嗯！嗯！」幾聲，顯然，這些人對鄰居惡戰戀戀不捨，情有獨鍾。
我去廚房裡收拾，到後院牆外把拉圾和爐灰倒掉，返身回來時，恰見李濟英抱著不滿兩歲的女兒，繞過橫在她家門口的章家飯桌，從章家姐妹身旁走過去，倆章姓女人朝她的背指指戳戳，撇嘴撇臉地說著什麼。
我回到房裡關上房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其實，鄰里大戰在爭園這一片地帶可說屢見不鮮，數十座爭園裡，每個院子都有激烈的鄰居矛盾，每個院子都傳出驚心動魄不堪入耳的吵架聲；雙方都不乏折磨對方的惡毒手段，有往對方潑污水的，有拿桌椅拌倒人的，有往對方門前窗下、甚至朝人扔磚頭的，有讓人意想不到、血腥殘忍的，有……凡此種種，讓人飽受「熏陶」，大開眼界，驚訝這片「文化世界」里竟然硝煙不斷，戰事無窮。而諸多矛盾家不乏共同特點：在S大學有根有底、絕非浮水飄浮、不說一呼百應也能一呼數應，每家的人都胳膊肘朝里拐、團結一致奮力對外，哪怕身為系級領導或校級領導，吵起架來都兇橫蠻劣。所以，這些人都能在鄰里矛盾中頂天立地，沒有誰敗給了對方；更沒有誰是時過境遷、許多年之後，還被史海鉤沉、把過去吵架的舊事挖出來，用以證明其之醜惡之罪惡滔天。
——除非是另一種情況：在這裡無根無基，無依無靠，家裡人又吃裡扒外——「大公無私」胳膊肘朝外拐。這就叫：你無勢，就是錯、就是罪，這裡的人就是要踩倒你，不讓你翻身。在S大學的世襲領地，這幾乎是顛滅不破的真理。
[筆下文學Www.bxwx.net]
晨光尚未降臨，谷淑芬關在我家窗下的鵝已經「嘎嗄」吼成一片。幾隻雞「咯咯咯」地加入吼喊的隊伍。
良久，高音喇叭傳送出節奏強勁的進行曲，催促天穹撕開黎明前的渾暗。
我把頭扎進枕頭。我怕雜訊。尤其當通宵未眠、身體痛苦難當時，種種雜訊惘若一把把鐵鎚，在猛擊我的頭和胸，擊得我頭腦欲碎，胸腔欲裂。
施順華舒適地伸了個懶腰，坐起來穿上衣服，端著臉盆去迴廊洗漱，在那裡與張姨和章家的人殷情寒喧，壓低聲音說幾句，搏得幾聲嘎嘎的笑，然後帶著滿足的神色走回房裡，吃完昨晚備好的稀飯饅頭，踩著咚咚響的腳步，精神抖擻地走出門去。
我的胸部似已塌陷，殘存的氣息彷彿就要被那腳步聲踩斷；心臟彷彿被只黑手從胸膛里掏了出來，鮮血淋漓，卻與胸腔牽扯著一根筋，牽扯得我痛苦難言。
突然，窗下傳來閑人的怪笑：
「哈哈，還沒起床！」
「哼，懶婆娘！」
我從床上撐起來，拖著顫顫發抖的雙腿往廚房去，剛走到自來水龍頭處，就見章姓怪笑者滿臉挑釁地坐在自家的大飯桌旁，張姨則在一旁古怪地努嘴。我竭力鎮定，旁若無人地從章家飯桌旁則身走過。
廚房格局已變。在我的反覆請求下，施順華終於通過數學系人，說服谷淑芬搬走兩張桌子，我已經把煤爐從李濟英的煤爐旁搬到空出來的地方，還往爐旁擺了張小課桌，用以擺放廚具和瓶瓶罐罐。從此，我再也不用擔心鍋里的油躥出來燙傷別人的腳，更無須為拿油鹽醬醋而在房間和廚房之間反覆奔勞。不經意間，我發現掃得乾乾淨淨的爐前又堆上了拉圾，不假思索地拿掃帚清掃進拉圾盆，端到後院牆外的拉圾箱倒掉。當我腳步發虛地挪回廚房時，李濟英正在爐前忙碌。
我打開爐門，準備用火鉗挾起煤塞子，忽聽李濟英壓低聲音說：
「當心你的煤！」
我朝靠牆擺放的蜂窩煤看一眼，陡地呆若木雞，整整齊齊的三排蜂窩煤生生矮掉一截，七個煤不翼而飛！
「啊，煤上哪兒去了！」
「我們的煤也經常少！」李濟英氣虎虎說，「油鹽醬醋也經常少，你還得小心你廚桌上的東西。」說完徑自走出廚房。
那年頭，烽窩煤定量供應，每戶人家每天只能燒三個煤，少一個都意味著斷炊，意味著連喝的開水都沒有；如若在冬天，身體不會發熱的我更會因為沒有熱水灌熱水袋而被凍僵，甚至被凍昏死！我心急如焚往四周查看，這時谷淑芬的老媽走進廚房，這個滿臉橫肉的鄉下老太婆兇巴巴瞪我一眼，我心中立刻冒出種說不清的滋味；我轉身回房間，待身體痛苦稍得緩解，才又去廚房裡做飯。
中午時分，我把做好的飯菜端回房，歇息一陣再往廚房去，見達國仁兩歲的兒子坐在曹家大方桌旁的地板上嗚嗚直哭。我摸摸孩子的臉頰，問一聲：「是不是找媽媽？」立即走過去，我得趁還能拼出一點余勁之際去為煤爐加煤，不料前腳跨出空地，身後就響起谷淑芬裂帛般的叫罵：
「哪兒不好坐！就算是畜牲，也懂得不檔人的道！」
兩歲的孩子受到驚嚇，「哇」一聲大哭起來。
達國仁從廚房裡衝出來，跑到空地抱起兒子，狠聲回罵：
「哪個是畜牲？就是畜牲也懂得，公共地方，不能佔為已有！」
谷淑芬的老媽在她身後指著達國仁罵：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敢在我家門口耍橫！」
其女一腳跨出房門，指著達國仁罵：
「哪個占公家地方了？你給我說清楚！你說清楚！」
「你媽的個不要臉的狗！狗日的婚都沒結就懷娃娃，你狗日屁眼兒XXXXXXXX！」
谷淑芬的老媽罵出一串常人無法重複的骯髒話，抓了把掃帚揮舞著逼向達國仁。
達國仁抱著兒子退到水槽邊，向谷淑芬和其老媽以嘴還嘴以牙還牙；他愛人徐英從樓上疾步跑下來，拉開嗓門為自家人添聲加勢。霎那間，一場四人惡罵的鄰里戰爭疾風驟雨般打響，雙方都嗓宏聲粗口齒不凡，雙方都連珠炮似地把剌耳的骯髒的罵詞射向對方，雙方都舞手揮腳，幾乎要打起來，弄的院子里天昏地暗，人仰馬翻，連慣常悠哉尤哉的雞、鴨、鵝們都圓睜禽眼，或伸長脖子高聲喊叫，或驚惶地東躥西跳。
我心驚膽顫地加完煤，瞅住個空檔，穿過烽火陣地回到房間，吁了口氣，說：
「就那一點點小事，就能吵罵得這麼可怕，我以前住的工業學校，從來沒出現過這種事。」
「事情都是有原委的，你沒聽谷淑芬和她媽媽罵，達國仁兩口子沒結婚就有娃娃了？人家最看不慣這種事了！再說達國仁原本是保守派，後來又倒向造反派，還居然亂咬，哼，人家當然不服！」
我猛地想到結婚的前一天，造反派黑臉「審判官」劉達浪突然駕臨「新房」，施順華象老鼠見了貓似地迎上去，奴顏屈膝一臉慘媚，供出這個人說了什麼，那個人做了什麼；鄙視地想，他那不是「亂咬」？
硝煙瀰漫的鄰里大戰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余煙久久不息。章家姐妹先後走到院子中間的竹籬處，朝鄰院的人卿卿唧唧擠眉弄眼；曹家孫女跑到竹籬旁扭嘴扭臉裝怪相；張姨一邊清掃爐灶一邊為她們湊興，喊一聲「唉，惱火得狠喲！」又大聲地「嗯！嗯！」幾聲，顯然，這些人對鄰居惡戰戀戀不捨，情有獨鍾。
我去廚房裡收拾，到後院牆外把拉圾和爐灰倒掉，返身回來時，恰見李濟英抱著不滿兩歲的女兒，繞過橫在她家門口的章家飯桌，從章家姐妹身旁走過去，倆章姓女人朝她的背指指戳戳，撇嘴撇臉地說著什麼。
我回到房裡關上房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其實，鄰里大戰在爭園這一片地帶可說屢見不鮮，數十座爭園裡，每個院子都有激烈的鄰居矛盾，每個院子都傳出驚心動魄不堪入耳的吵架聲；雙方都不乏折磨對方的惡毒手段，有往對方潑污水的，有拿桌椅拌倒人的，有往對方門前窗下、甚至朝人扔磚頭的，有讓人意想不到、血腥殘忍的，有……凡此種種，讓人飽受「熏陶」，大開眼界，驚訝這片「文化世界」里竟然硝煙不斷，戰事無窮。而諸多矛盾家不乏共同特點：在S大學有根有底、絕非浮水飄浮、不說一呼百應也能一呼數應，每家的人都胳膊肘朝里拐、團結一致奮力對外，哪怕身為系級領導或校級領導，吵起架來都兇橫蠻劣。所以，這些人都能在鄰里矛盾中頂天立地，沒有誰敗給了對方；更沒有誰是時過境遷、許多年之後，還被史海鉤沉、把過去吵架的舊事挖出來，用以證明其之醜惡之罪惡滔天。
——除非是另一種情況：在這裡無根無基，無依無靠，家裡人又吃裡扒外——「大公無私」胳膊肘朝外拐。這就叫：你無勢，就是錯、就是罪，這裡的人就是要踩倒你，不讓你翻身。在S大學的世襲領地，這幾乎是顛滅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