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鑰匙

第52章 鑰匙

「……卡貝羅城興建於四百年前,寓意為萬花之城,那是一個氣候潮濕,陽光充足的地方,最開始只是各個流亡的民族聚居的小部落,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而不斷擴大,民族與民族直接互相征伐,彼此怨恨,糾纏不休,直到四百年前,那一任的教皇大人終於決定於此興建教堂,派遣神父,第一次讓這座城市被納入帝國的版圖之中,得到了神的庇佑。」

「也許是因為動蕩的歷史,這座城市總是很容易誕生氣質特殊的藝術家,在四百年裏出現了無數的畫家,詩人,劇作家……曾經有一副很有名的講述死神於少女的油畫,就是由一名卡貝羅畫家繪作的,我記得那幅畫小姐應該是被收藏在小姐家中的吧……還有那本很有名的,被教廷禁止發行的詩集,《塞羅卡利的吶喊》,那位詩人的故鄉也是這座城市。」

卡奧斯立在房間中央,口齒清晰,滔滔不絕,他的眼睛含着笑,目光卻謹慎地打量著桌后女主人的神色。

很多年前,他也習慣於這樣揣測這位女性的心情,但是如今時過境遷,他在做出相同的舉動時,心中卻是與從前截然不同的心境。

因為她宗總是這樣,靜靜地坐在窗下,聽取他的報告報告,然後給出信的指令。

窗外的榕樹樹影搖曳在她蒼白的臉上,讓人想起黑色的蛇蜿蜒過茫茫的雪地。

她的眼睛望過來,永遠那麼波瀾不驚,望着人的時候,看不出來猜疑,也看不出來熱情,只是那麼靜靜地望着,像是在望着一棵樹,一朵花,望着世界上任何一個東西,毫無躲閃的冰冷和鎮靜。

於是那些卑躬屈膝的手段,那些絞盡腦汁的算計,便忽然顯得很滑稽,像是一出早就被看穿的小丑把戲,只是她已經無動於衷到了連這種把戲都懶於拆穿的地步。

很聰明,很敏銳,以及,很傲慢。

但是,卻出乎意料的,並不感到不愉快。

在這世上的大多數道理里,有一條至少應該是整個帝都人民的共識。

那就是,一個出身地下街的人就如毒蛇一般,不可接近,也不可相信。

一個人的出身便是一個人的原罪,那罪存在於他的名字裏,他的話語里,他的眼睛裏,哪怕割開他的喉嚨,噴灑出的也不會是滾燙的血液,而是地下街惡臭熏天的污水。

那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天經地義的,在陽光下與鮮花中生長的人們對地下老鼠的輕蔑和懷疑。

這沒什麼,卡奧斯並不感到不平,虛無縹緲的集體榮譽感沒有任何意義,為此而起的憤怒更是是毫無價值的東西,那隻會讓人沖昏頭腦,人們以為憤怒是一種勇敢,但是不是的,那只是失去理智。

微笑着旁觀人們的憤怒,那正是他的興趣之一。

更何況,他並不認為那種懷疑與輕蔑,是一種沒有根據的錯誤。

因此,當他意識到這位尊貴非凡的小姐對他那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過的態度時,他心裏猛然湧上一種古怪的感情。

那感情並不是感動那種溫柔的情緒,也不是所謂能夠被平等對待而產生的感激,老鼠不會有那種積極向上的感情。

那一瞬間出現在他心裏的感情名為——迷惑。

在五年前,從他為她辦事並且完美地達成之後,他從她手中接連接過無數或難或簡單的任務,去過無數或遠或近的地方,見過無數熟悉或是不熟悉的人。

很多很多,多如天上繁星,而他也確實如他曾經所想的那樣,從那個小小的地下街走了出來,不是走到了陽光下,而是走到了更深的黑暗裏,他手中如今握著從前難以想像的財富與權利,他的一封信可以調動幾千公里之外素不相識的人們,會有無數人願意為他死而後已,曾經需要他以話語和微笑去化解的危機,已經不再需要耗費他任何精力。

他達成了他接近她所想要得到的一切目的。

可是他卻產生了越來越深的疑惑,感到越來越無法釋懷。

他對他最好的朋友說,馬其那,為什麼呢,那位小姐從來沒有派人監視過我們?

馬其那那時正盤腿坐在寬闊的大理石窗台上,一邊數着金幣,一邊警惕著門外的動靜,這是他的老習慣,越是安靜的地方,越是草木皆兵。

矮個子的朋友漫不經心地說:

卡奧斯,你終於瘋了嗎,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人都知道,你除了她沒有任何更好的選擇,你甚至連想要出賣她都找不到合適的證據,除了她宅邸里的人,沒有任何人能夠證明你和她有關係,難道那位小姐的僕人會出賣主人為你作證嗎?

卡奧斯,不要動什麼心思,我不認為你能夠有那樣好運氣,還能找到第二個和她一樣適合你的人。

馬其那拋起一枚金幣,在燭火里折射一線冷光,意味深長地告誡著。

卡奧斯想,對啊,沒錯,就是這樣,所以,為什麼呢。

她相信他不會背叛,那是正確的事情,那是必然的事實,可是那太正確了,反而不可思議。

因為人從來都不是正確的信徒,而是疑惑的僕人啊。

一件事情,哪怕一千個人都可以判斷出正確的發展,那麼這一千個人也同樣會憂慮的考慮著,這是正確的,可是……萬一呢?

哪怕只要有百分之一的疑慮,人們就會為它做出百分之百的事情,哪怕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人們仍然無法停止這種不安,而越是站在高處的人們,就越是如此,會為此作出越來越多的繁雜的試探,毫無必要的警戒,警盯不放的監視。

他早已準備好一切迎接這些的發生。

可是卻什麼也沒有到來。

「萬一」「如果」「說不定」,這是藏在每個人心裏那最強大最無可抵擋的的魔鬼。

人就是這樣容易容易屈服於自己的感情。

他並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夠僅僅靠着理性而隔絕所有的動搖和膽怯。

直到他遇見了這位黑髮的女主人。

她既不感到動搖,也不感到恐懼,很少做沒有必要的事情,她對他的使用並不是出自於對他表現出馴服的信任,也並不出於她對自己領導魅力的認可,這中間沒有任何感情的導向結果,他們之間關係的堅固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她看到了這一事實,她接受這一事實。僅此而已。

那是存粹理性的結果。

拒絕以微笑去面對人生,拒絕討好任何人,無論是面對愛面對忠誠,亦或是人世間的所有風風雨雨,始終都是一雙那麼冰冷且安靜的眼睛。

她看見,她判斷,她思考。

然後,相信自己,並對這一結果,從不後悔。

很奇怪,竟然有人選擇這樣活着,竟然有人真的這樣活着。

就好像行走在萬丈懸崖之上,一步都不後退那樣,不可思議地活着。

卡奧斯盯着那雙五年來一點變化都沒有的眼睛,聲音不自覺地微微放低。

「……而我要說的,則是在魔女襲擊那一個天發生的事情。」

「正如我們知道的那樣,教皇大人出生於卡貝羅,他在年輕的時候就十分虔誠,而到了二十歲那年,他決定放棄一切世俗的權利與財富,披上黑袍,成為一名一貧如洗的神父,他深入最貧困偏遠的教區宣傳神的旨意,對於所有的信徒,無論貧富貴賤都一視同仁,而且他在神學上的成就更是大放光彩,人們驚嘆於他知識的淵博,說他簡直就像一本活着的古書,知曉人世間所有的秘密。」

卡奧斯忽然頓了頓,狡黠地笑了笑:「雖然很多情報上是這樣說的,但是作為一個專業的情報商人,我認為後半段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假情報,至少在現在看來,教廷里還有另外一位紅衣主教更為才華橫溢,教皇大人並沒有因為學識而被接納入教廷的理由,這更像是一種在教皇掌握權利之後,人們自發的吹捧造神舉動。」

年輕的情報販子難得有些眉飛色舞:

「那麼,在剔除掉這些過於善意的話語之後——這可真不容易——關於教皇大人可以確定的情報是,出身於卡貝羅的小貴族家庭,世俗的名字叫艾德里安·阿道勒斯,年少的時候體弱多病,所以非常的虔誠,並沒有上過學,所受的教育僅僅是一名叫瑪麗安的家庭教師的家中教導,在二十歲的時候忽然大病一場,所有人都認為他即將死去,家人甚至已經請求神父前來為他做死後的洗禮,但是他卻奇迹般的活了下來,並且宣佈自己將放棄世俗的一切身份,終身侍奉於神明。」

「而之後他主動前往最艱難貧窮的數個教區,在期間展現出的驚人能力,包括說服無法以官方語言溝通的異教徒們信奉光明神,孤身前往戰場的最中心,說服兩邊的國王放下刀兵,握手言和……我知道,這聽上去簡直像胡說八道的神話故事,讓人難以想像,所以我也花了很長的時間,甚至把那位大人曾經走過的地方全部也去調察一遍,然後……」

卡奧斯攤開手,露出無奈的表情。

「……證明這些全部都是實話,沒有任何的水分,除去其他人的誇大其詞,事實本質毫無出入。」

「至於他因為這些不可思議的功勞而被接納入教廷的權力中心,成為代理教皇,獲得戴上那枚戒指的機會,那就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不過想想真是不可思議,在前任教皇病故之後,在十年間曾經出現過無數位代理教皇,最短的甚至只執政了兩個月,直到如今的教皇大人出現,才終於讓混亂不堪的教廷安穩下來,就好像命運都在等待着他一樣。」

「啊,抱歉,似乎有些跑題了……那麼繼續吧,關於卡貝羅城,在魔女襲擊的那一天,教廷宣稱那是一場悲痛的災難,教皇大人的家人和朋友無一例外地都死在那場災難性的火焰之中,但是,我前些天卻知道,不是那樣的,至少有一個人應該是例外的。」

年輕的情報販子低沉地說出足以掀起滔天大浪的秘密,臉上的表情是少見的嚴肅:「教皇大人的侄子在那個火焰燃燒的夜晚,曾經被人救出城外,而有人聲稱,他們看見的那一隊喬裝改扮過的聖殿騎士。」

黑髮的女主人緩緩抬起頭。

「這和教廷所公佈的召皇大人的一切家人都在火中喪生的情報並不相符,所以我上個月特意前往卡貝羅,想驗證這條情報是否是真實的。」

卡奧斯停了停,嘆了口氣:

「是那天看守城門的一個士兵,他畏懼大火,也畏懼是魔女,所以他沒能堅守自己的職責,而是驚慌失措地朝着城外的荒野逃去,他躲在草叢之中瑟瑟發抖,卻忽然聽見馬蹄的聲音如驚雷般響起,一隊從未見過是黑袍騎兵從他面前飛速駛過,其中一個人懷裏還抱着一個孩子,在一瞬間的視線里,他認得出,那就是教皇大人的侄兒。」

「之後天上就開始下雨,前所未有的大暴雨,他躲在草叢裏,動也不敢動,直到最終在大雨中暈了過去,而等他醒來的時候,魔女已然逃走,而遲來數日的聖殿騎士們也終於趕到,已經接管了這座廢墟般的城邦。」

「但是,在喜悅到來之前,恐懼就如同暴雨那樣毫無徵兆地降臨了。」

卡奧斯聲音低沉至極。

「他驚訝地發現,在某個負責守衛的小隊長的手背上,他看見了某個東西,在那個災難之夜,他曾經不小心目睹過的,某個黑袍騎士手背上的,一模一樣的傷痕。」

「他終生都保守着這個秘密,直到死去,和他一起被帶入墳墓,如果不是他的兒子前幾天在一次酒館與人吹噓時,在醉后不小心說出了口,那麼這個秘密就會成為永遠的秘密。」

年輕的情報商人聳了聳肩,原本低沉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輕快: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在接到消息之後,我第一時間就趕了過去,將那位士兵的兒子一同接到了皇都,但是那位當事人早已死去,我不可能撬開死人的嘴巴去看看他的舌頭到底吐露的是真話還是謊言,我們能夠知道的,也只是這個兒子的一面之詞而已,沒有任何可以相信的證據。」

「……不過,出於一種直覺,我認為這是個有意思的消息,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黑髮的女主人靜靜沉默著,彷彿在思索着什麼。

但是卡奧斯知道,這是她認可這個消息的價值,並且允許他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於是,年輕的情報商人忍住吹口哨的衝動,聳了聳肩,笑了笑,說:「至於其他的……按照您的意思,我在回來的路上也都到處去看了一番,確實就像那些送來的信上所說,到處都在發生可怕的事情,這並不是誇張,我認為我見識過的東西已經超過世上大多數人,但是如今各個地方正在發生的事情,依然讓我也要嘖嘖稱奇。」

「小姐,我不是在說貧窮或者是暴力,那種東西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並不是暴斃的絕症……我是說,許多『老鼠『已經開始往地上溢出來,狡猾,殘酷,並且只會生活在陰影里的東西,他們是毀滅真正的象徵,只是,唯獨一點,老鼠在什麼地方都能活下去,但是人不行。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慢慢地說完,一邊仔細注意着她的反應,然後心滿意足地勾起唇角,微笑起來:

「看樣子,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壞消息啊。」

就如同安靜的水下總是隱藏着最危險的漩渦,在風平浪靜的五年裏,幾乎從社交圈和權力中心完全消失的這位小姐,到底在經營著多麼危險的事業,沒有人比他看得更加清楚。

火星,如今可是到處都是啊。

他笑着想。

帶着一種近乎愉快的躍躍欲試。

「好吧,」在愉快的心情之下,他並不意外地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甜蜜起來,「親愛的小姐,請您原諒,我如今只有這麼多的工作成果可以回報給您,親您原諒,那麼,十分感謝您願意接見我,我不再耽誤您的時間,現在就回去繼續為您工作了。」

他俯身行了個標準的禮,笑着轉過身,就在這時,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道:「還有一件小事,我最近才知道,但是我認為這樣的事情,貴族的社交圈裏應該比我更加清楚。」

「不過因為您曾經提醒過我,所以我還是告知您一聲吧,如今這位教皇大人,他出身的家族可能有皇族的血脈,雖然血緣關係已經十分的遙遠了,但是追溯到大概五百年前,教皇大人的那位先祖,確實有傳聞是某個皇帝的私生子。」

「不過我認為這麼遙遠而模糊的事情應該沒什麼意義,所以……」

年輕的情報販子猛然住了口,他驚愕地瞪大眼睛,臉上飛快地閃過難以置信。

「您……」

他聽到自己難以控制的聲音從喉嚨里低低地漏出,他甚至並沒有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這一瞬間的氣氛變化,卻讓他的後背冒出了細密的冷汗。

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因為剛剛幾個消息,而毫無徵兆地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把柄開啟小姐一直在尋找的某個東西的鑰匙,難道就是這個東西?

片刻之後,伊斯特小姐慢慢抬起頭,看向他,那雙淺紫色的眼睛直視着他,說出了他進門之後的第一句話:

「有一件事,現在需要你去驗證。」

冰冷,輕柔,並且毫無猶豫。

就像她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他沒有說什麼,收斂起臉上輕挑的表情,按住胸口,低低地垂下頭。

「遵命,小姐。」

宮殿之中,燭火煌煌,亮如白晝。

年輕的皇太子大步流星地行走在暗紅的地毯之上,一邊不耐煩地扯下自己肩上的披風,狠狠地丟開,下人匆忙追趕在身後,驚慌失措抱住這件價值連城的披風,皇太子卻像是仍然感到不舒服,又一顆顆撥開領口的扣子,煩躁地扯開領口和袖口。

「殿、殿下……」

「幹什麼?」

在五年來都在代理皇帝陛下權柄的皇太子猛然停下步子,居高臨下,聲色俱厲。

下人臉色煞白,抱着皮膚,戰戰兢兢,結結巴巴地說:「我,我……」

「殿下。」

一道柔和的聲音輕輕地響起。

「他也許是想提醒您我的事情,請您不要責備他。」

皇太子凱撒驟然轉過頭,在聽見聲音的那一刻,他冷厲兇狠的目光忽然有些柔和下來:「薇薇安,你還沒有離去嗎,今天我回來的有些晚了,實在是抱歉。」

年輕的女子扶著大門,站在燈光之下,輕聲地說:「是的……總覺得,如果不和您說一聲就離開,實在有些太失禮了。」

「別說這些,是我失禮了,明明邀請你來喝茶,卻沒想到在公務上花費了比往常更長的時間,讓你白白等了我這麼久,

……別站在這裏了,請和我一起進來吧。」

五年過去,這位聖女候選人並沒有從原先那個平平無奇的膽怯少女變得光彩照人,她的相貌依然不太能稱得上美麗,是一張清秀而柔和的臉,總是微微低着頭,顯得柔弱而憂鬱。

這讓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不由得產生一種疑問:

這樣溫順而柔弱的女性,到底能不能夠承擔起皇后的職責呢?

在五年前,彷彿是為了驅散瀰漫在皇宮上方的不詳血氣一般,皇太子凱撒與尤瑟爾家的聖女候選人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締結了婚約,沒有任何阻攔的聲音,而教皇大人那時尚未離開皇都,也十分寬和地向這對年輕的新人送上了祝福。

一切都幸福美滿,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光輝籠罩。

婚禮雖然沒有正式舉行,但是,在所有人心中,薇薇安已經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妃,日後,在卧病不起閉門不出的皇帝陛下去世之後,她也將隨着自己繼承皇位的丈夫一起,理所當然地戴上那頂皇后的冠冕。

也因此,在緊密地聯繫了皇權與教廷,比從前更加優秀地扮演了其中橋樑角色的尤瑟爾家,足以稱為舊有秩序洗牌后最大的贏家,尤瑟爾這個姓氏如日中天,並且盛極一時,隱隱有比當年的卡佩彭斯家更盛之勢。

凱撒盯着自己溫順的未婚妻,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剛剛的情形。

在那座寂靜無聲的寢宮裏,光線昏暗,窗戶緊閉,空氣里漂浮着揮之不去的藥味,那藥味如同是想要掩蓋什麼一般,濃郁的讓人作嘔,偌大的宮殿空無一人,層層疊疊的帷幕之後,卧病的老人悄無聲息,只能隱約看見一隻放在身側的手,干朽枯瘦,雪一樣鬆弛干皺的皮膚上,佈滿可怕的褐色老人斑,好似腐爛的麵包上一塊塊發霉的菌塊。

……那根本不是這個年紀應該出現他身上的東西。

他每一次都視而不見,彷彿什麼也沒有察覺,獨自一人在床榻之前,手舞足蹈,滔滔不絕地講述這些天帝國境內發生的事情,哪怕無話可說,哪怕口乾舌燥,依然要眉飛色舞,直到以保護陛下安全為理由留守在寢宮內的黑袍教士走上前來,低聲提醒他,殿下,陛下已經需要休息了。

只有那時,他才可以停下。

而無論多少次,他都無法直視那些根本無法分辨的黑袍教士,一張垂落的黑布遮住他們的臉龐,鮮紅的十字架取代了五官,那樣不詳而詭異,讓他感到不寒而慄。

無論是因為他們的打扮,還是他們的身份。

他們是教皇直屬部隊。

教皇已經離去,再一次回到書房之中,聲稱不再過問世俗之事,然而他的直屬部隊卻悄無聲息地留在塵世的心臟中。

誰也不知道,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在皇宮之中,在皇帝身側,有一群不受管轄的人們掌管着帝國最高權力者的一切事宜,沒有他們的允許,連一隻蚊子都不能隨意出入,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地構築起了欺瞞世人的牢籠。

就連作為皇太子的凱撒也是一樣的,他是唯一被允許進入這裏的人,理由僅僅是教皇曾經說過,我希望你這樣做,我的孩子,這樣可以讓你的父親在忍受身體痛苦的時候,心靈不會太過寂寞。

多麼慈悲而溫情的話語,儘管凱撒認為這比起對皇帝的關心,更像是為了向世人證明「皇太子僅僅是代行權柄,他的所有政令都確實出自皇帝陛下的授意」。

他與教廷的關係比從前更加緊密,然而曾經讓他趨之若鶩的這份親密如今只讓他感到麻木無力,他漠然地在黑袍教士的監督下完成這些毫無意義也毫無尊嚴的愚蠢表演,然後回到自己的宮殿裏,拆開那些來自聖地的信件,將上面的文字寫成政令,簽上自己的名字。

這就是五年裏全部的真相。

這意味着什麼呢。

凱撒不敢,也不願意往下想去。

而如今,在他自己的宮殿裏,燭光明亮,空氣溫暖,身前的少女溫柔的低着頭,她的發間有着並不濃烈卻十分淺淡的香氣。

就像她本身,溫柔,安分,低調,真誠,彷彿和所有的勾心鬥角,陰謀詭計,都沒有任何關係。

也許這樁婚姻也是一種陰謀吧。

他眼前閃過那個老人那雙冷冽的異色雙瞳,感到心裏一涼。

……但是,那些事情,和薇薇安又有什麼關係呢。

方才在那個陰暗的寢宮裏,那股讓人作嘔的腐爛般的藥味依然陰冷地縈繞在鼻端,就如同他自己依然沒有從那個陰鬱的房間里走出來一般,他像是想要擺脫什麼一般,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將未婚妻抱在懷裏。

懷裏的人身軀微微僵硬,但他並沒有察覺。

鮮活而健康的活人的體溫,不是藥味,也不是讓人汗毛直束的香燭味道,是帶着一點點清甜的,未婚妻的氣味……這想都讓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安慰,就好像一條凍僵的魚被丟進熱水裏,他低下頭,親吻了懷中未婚妻的嘴唇,他感到心臟跳的前所未有的快,身體的體溫再不斷升高,他想他的行動有些輕狂無禮,但是,那有什麼呢,他們是夫妻呀,甚至在明年大概就會舉行婚禮,而且,薇薇安難道會拒絕他嗎……

但是下一秒,他卻被猛然推開。

他從輕飄飄的雲端驟然回過神來,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手臂力道一松,薇薇安從他懷裏滑落,蹲下,捂住臉,有眼淚從她的指縫間跌落,在地毯上暈染出更深的顏色。

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凱撒手足無措起來,他本能地想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卻又感到這個動作不合時宜,片刻之後,他單膝跪在地上,嘴唇發乾,苦澀地說:「……是我冒犯到你了嗎?是我太衝動了嗎……還是,你根本不願意呢,都是我的錯覺嗎,薇薇安?」

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永遠溫柔善良,沉默柔順,彷彿和一切痛苦悲哀都沒有關係的女子如今彷彿受傷的動物一般蜷縮成一團,她搖搖頭,低聲說:「……不是這樣的。」

凱撒迷惑起來,年輕的皇太子無法理解,他追問著:「為什麼呢?」

「……別問了,求求您,殿下。不是您想的那樣,但是,不行。」

女子從掌心裏抬起頭,濕漉漉的淚珠依然掛在她的眼睫毛上,她垂着眼帘,低聲地說:「殿下,今天請允許我離開,我不太舒服。」

凱撒直直地看着她,她卻始終不肯與他對上視線,眼帘垂落,一片死寂里,年輕的皇太子聽見自己乾澀而僵硬的聲音在明黃燦爛的燭光里響起,他一瞬間懷疑那些都是堅硬的冰塊,一粒粒滾落在空氣里。

「……好的,我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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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惡役千金殺死了神明[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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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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