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亂戰一場?大夢歸

六、亂戰一場?大夢歸

?更新時間:2011-12-14

六、亂戰一場?大夢歸

世事紛亂不止,百納內鬥,也已經月。

且撇開百納不談,遠方某個府邸里,有人正在討論這千里之外的戰局。

「放心啦。我那踏江老弟非等閑之人,四位先生當知宗亮並無虛言。十年相交,我深知此人貌似粗豪,心實深沉。既然他回鄉接掌族長之位,必然有信心在百納闖出一番天地。現今並無外力介入,他定能掌握局勢。何況古納冷眼旁觀,鬼納、花納原本實力相近,想來他也不會吃虧。說起來,他還是見識過不死者的人物呢……唔,或者是太平天兵吧,雖然沒被選中,可也證明他不是一般人呢。」

「不死者?!」

「不死者?什麼是不死者?」

之前踏江聚眾講話,用夏人中一個反抗帝姓數千年的教派為例,鼓舞納人的士氣,並說為了百納美好的未來而殞身搏鬥,縱然身死,也必會如那教派傳說的「不死者」般,流傳千古而不朽。

煽動性的話語,很快讓士兵們興奮起來,但這卻不能完全解開紅蛛的疑惑。什麼是太平道,什麼又是不死者,年輕人的好奇,總是不容易滿足。

踏江卻微笑拒絕,說那教派從岐里姬家治世便開始流傳,到如今四千餘年,要講清哪得容易?看紅蛛悻悻離去,踏江也收了笑容。

(嘿……不死者,到如今,也有十幾年了吶!)

鬼踏江,父親鬼夜歸,叔叔鬼夜行,本來是足夠顯赫的身份,卻因為父叔二人理念不同,父親遠走他鄉,變得跟一族之長關係渺茫。踏江自小跟着父親在邵陵經商,也曾經入學讀書,甚至參加過鄉試,得過一點功名,遊學四方,得意逍遙。但,與夏人接觸越多,他便越發現自己納人的身份帶來的阻礙。他才明白,納人,只不過是夏人眼中的邊鄙之人,百納,只不過是夏人所言的蠻荒之地。他見過混得最得意的納人,見了普通夏人也小心翼翼,見了稍微有身份的就更奴顏婢膝。

(原來我們納人,是這麼不值一提的廢物,是這麼卑微的東西嗎?)

有着說不清的疑惑,踏江便着手探求事實真相,更在之後發現,納族,實在是一個古老而偉大的民族。上古時,赤尤和姬軒轅的爭霸;中古時,光明三王的光芒;近代,邵陵的陷落和三納的分裂……這一切的一切,都說明了納族的可敬,和可嘆。

曾經有過的榮光,早已湮沒在時光的長河;僅剩的尊嚴,也被紛飛的戰火燃盡。躲在深山老林中,如驚弓之鳥般,又怎配得上先祖的名號;行走在世上,卻又如鬧市的野狗,連最低賤的人也來輕視。進,退,兩難!

某夜,踏江秉燭夜讀,隨手一抽,拿在手上看時,是一卷《杜工部集》,不禁神色一黯。杜工部者,前朝古人,以詩文之名傳世,其本名失考,因做過檢校工部員外郎,世稱杜工部,又因善陳時事,律切精深,世號詩史。其著作中,有「三吏」、「三別」,詠唱千載,至今不衰。

踏江隨手一翻,果然是《新婚別》。踏江觸景生情,推己及人,不禁悲從中來,因納夏分隔,兩族爭鬥,新婚兩散,不知凡幾,又聯想到納人慘狀,哀哀不已,竟沉沉睡去。恍惚間,有一白髮學究,佇立案前,將他喚醒。

「少年人,所愁何事?」

自己是怎樣答的?

具體辭句已然忘記,只記得自己當時對這老者莫名地信任,把心中所有的困惑、煩悶都講了出來,就連宗亮,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想過這麼多的東西。而講完之後,雖然一度懷疑對方能否理解,但一看老人的眼神,便曉得他有着超越時光的智慧和經歷。

老先生並未解答他的疑惑,只是截了自己人生的幾個片段娓娓道來,其惑也深,其悟也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迷障,不是靠別人,而要自己勉力通過,所講這些,不過希望對你有所助益。」

而之後,老人又說踏江是有緣人,自報姓名,「不死者之一,杜工部,又或者,太平天兵的未排三別」。

不死者,又怎會同時又是太平天兵呢?

原來,上古之時,原無太平天兵,只有十二不死者轉世,以應地支之數。初代不死者,迭逢大事,忽乎一刻,上悟天命,便有相應的天兵成形,不死者為其命名,遂亦有十二天兵傳世。即以子袍孟津為例,原是初代「子」位的不死者起兵討伐不道,會盟於孟津,眾人推舉,黃袍加身,於是忽悟天意,即指身上衣袍,名曰「孟津」。又如丑刀蹈海,則是那位太平道有名的仲連道祖,亦即初代「丑」位的不死者,道不行乘槎浮於海,孑然一身,惟余手中朴刀,因名之曰「蹈海」。再如亥鑒風月,是初代「亥」位的不死者曹子,著書傳世,體悟天心之時,左手攬卷,右手持鑒,興之所至,便將手中之鑒隨取書中一喻,名曰「風月」。似這等,天兵實有其物,因賦有太平精神,故能傳世不朽,與不死者兩分為二。

未排三別,卻有不同。原來杜工部悟道時,哀民生之多艱,賦頌《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詩篇,故此一天兵,名曰「三別」,其實本無其物,只是一段精神,蘊含詩文之中。有不死者應世,與天兵交通,則天兵化作長卷;無不死者應世,則天兵散化無形,有悲天憫人、濟世安民者,即可與其感應,有緣者甚至能見到天兵以初代三別杜工部的形象出現。天兵本是無數代不死者精神的集合與寄託,杜工部又是最特別的一個,因而此時的太平天兵,即自稱杜工部,亦無不可。

(這樣的故事,想來踏溪是最喜歡聽的,只是他並不在這裏。)

踏江從回憶中醒來,四顧無人,輕聲一嘆。自己的弟弟踏溪,實在是一個單純的小孩,若不是身處亂世,兄弟二人必然會兄兄弟悌、友愛無間。但此時,自己一不能為他解決纏身的蠱毒,害得他暴露身份,更被人封印蠱神,力量全無,二不能派人照顧,連鬼紅蛛也要留下來應付兩族間的戰鬥,只能讓他一個人去尋找那虛無縹緲的仡佬納。

原來,雖然才月余,時局變化也不小。鬼納這方面,原本的榔頭,統率族兵的鬼大牙,當日突破狗拜岩時堅持殿後,在最後時刻被花象元召喚的異獸轟殺,最後甚至被撕裂吞吃,屍骨無存。族兵群龍無首,踏江只好暫時任命鬼紅蛛出任統帥,又派古平輔助。前幾天,又從古納族輾轉探到消息,知曉了仡佬納的大致方位,無意間被踏溪聽到,竟執意去尋,更不帶一個從人,理由是戰況吃緊,自己本就累贅,不要再浪費什麼。

(可是……阿弟,你心中豈不是在想着「對於某種人,累贅也無所謂」嗎?然而對方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啊!)

踏溪,確如踏江所言,只是一個還不懂事的孩子。

這月余的時光,並不好熬。開始的鬼踏溪,蠱神被封印,身體虛弱無比,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享受病人待遇。但這是戰時,花納一向與夏人親近,頗積攢了些財物,收攏了不少小的納人族群,比如各色納族,此時盡起,其勢頗大,不斷進逼;鬼納一方僅有部分黑納、七股納之類崇武之輩,人手僅有花納一半,防守還來不及,哪有人手來看護他。鬼紅蛛初掌帥位,也是一大堆事處理不過來,要不就是被鬼踏江拉住開議榔,竟是沒來看踏溪幾次。就連最近的戰況,還是榴花或玉草來照顧踏溪吃飯的時候才能閑聽幾句。

(嘿,紅丫頭這下可威風啦……)

告訴自己不要去抱怨什麼,但鬼踏溪實在忍不住埋怨自己——本來數一數二的戰力,現在落到被人照顧、拖人後腿的田地。好不容易鬼踏溪終於能下床活動,鬼納族也熬過了初戰的不適,開始轉守為攻,鬼紅蛛帶着古平征戰在外去了。鬼紅蛛做得非常好,連榴花、玉草在陪踏溪時也常常羨慕地談起她的成長和戰績。

(紅丫頭這次……好像是真的長大了啊。)

一直浪蕩,一直不想長大,但當一直陪自己沒心沒肺的鬼紅蛛也取得了如此成就,而且是在那個古平的陪伴下,鬼踏溪心中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自己是不是離紅蛛越來越遠了?這情緒使他頗為失落,以至於身體剛有所好轉,便整天呆坐在後山的樹下,連飯也不吃,活像一個鬧情緒的孩子。

因為是孩子,所以仡佬納的消息來時,他憑意氣就決定了去找那未知的結果,因為不懂事,所以他決定孤身上路。他不曾想過,自己去到底是為了什麼,自己覺得對方應該知道就不去告別又會引起什麼後果。一時的暢快,會帶來無數的包袱,而逃避這些包袱,再來一次暢快,到最後只會如高利貸般把一個人壓垮。

踏溪此刻自然體會不到這一點,相反,離家一段時間之後,他倒漸漸輕鬆起來了。

力量跌歸常人,踏溪的行程倒是遇到了不少新奇,猛獸、毒蟲都來騷擾,因為他是往這廣袤無邊原始森林中連百納族人也不涉足的地方前進,碰到的東西也一天比一天怪、狠、毒。

枯葉之蝶、楓魂之蠖、四臂螳、三足蟾、人頭蛇、雞首獸……各種各樣召喚師甚至是蠱術師最喜歡的原料,幾乎讓踏溪見識了個遍。若在往日,這便能讓踏溪欣喜若狂,但在如今,只能使踏溪懊惱萬分。

(該死的老古板們,下手還真狠,不過我還真沒想到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是靠蠱神來的……等等,我有兩頭蠱神啊,他們封印的是哪一頭?)

封印的是哪一頭?

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古納族的蠱神封印陣誠然是納族強力術法之一,但卻也不是那種最頂級的神妙無方自行變化的陣法,比如火系術法究極陣法之一的九龍神火陣。既然需要人來推動,而人當時倉促,並未確認踏溪體內情況,便強行使用封印,力量是不錯,方法卻有了瑕疵。

踏溪並不懂得這些道理,但當他潛心下去,仔細探求蠱神的情況,便赫然發覺金蠶蠱王仍在發出淡淡的氣息。

(什麼嘛,到最後居然要靠這頭東西……老爹當年說修鍊它的口訣是什麼來着?哎呀哎呀,忘得差不多啦!)

雖然愁眉苦臉,踏溪仍然拿出幾百輩子沒見過的認真態度,憑着一點一滴的殘存感覺和記憶,藉著金蠶蠱王封印的破綻,拚命地找回力量。

不但從頭練起的踏溪在探求力量,正在交戰的鬼納、花納雙方,也各自進行着武道的追求。

古平,面對閻魔屍螳,自忖無法取勝,雖然踏溪現在是廢人一個,但若自己沒有突破到比他最巔峰時更高的地方,就一輩子也會有「原來自己曾經沒打贏過這個廢物」的古怪念頭。所以他常常藉著戰鬥磨礪自己,身為副帥,拼殺在前,倒也給他在鬼納族中賺下了好大的人望。

鬼紅蛛,只有區區五級力量,卻要統率全族大軍,自己也感到很大壓力。從小受踏溪影響而修鍊召喚術的她,對於召喚蠍子特別喜愛,也極有心得。身邊有踏江和古平兩個見識廣博的人幫助,她不但把力量突破到六級,更練成了七毒、五仙之外鼎鼎大名的赤血蠍。

就連花納族那個倒霉的花象戎,一次失誤,一次則是真正意義的慘敗,更讓他對於力量有了迫切的追求。「明明是一個六級中階的混蛋,怎麼能打敗已經七級的我了?」這樣的念頭使他日夜苦練,並且,為了練成雷術中最強的「雷神」,他還努力去搜尋納族至寶之一的雷靈珠,以期增進自己的力量。

當然,為了鬼納、花納而提升力量的人還大有所在,但這些卻不關鬼踏溪的事兒了。

十數天跋涉和鍛煉之後,踏溪已經重拾三級力量,雖然不能使用術法,但倉促練出的化血神刀也足夠跟路上的蟲獸搏鬥,只是免不了常常要累得半死,然後再練習自學的治傷、包紮等生活技藝,順便回味一下自己是否又失手傷了什麼珍稀動物。

在這樣的歷程中,踏溪也發現,也許當年父親的教導是對的,被封印的金蠶蠱王已經給自己修行帶來很大的便利,如果沒有發生別的「意外」,自己應該就能夠達到孩童時所仰望的父親那般的「強」,甚至,夢想中的「最強」。

但世上沒有「如果」,就如同現在,若能一直這樣鍛煉下去,自己也能夠達到足夠的高度,可是百納的局勢又怎容自己不急不躁無牽無掛地修行下去了?

(唉!還是要趕緊找到仡佬納,詢問一下有沒有可能解開封印吧。)

要說找到那個神秘的仡佬納,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否則,古納族跟仡佬納多有聯繫,怎麼也不能如踏溪一般逆向尋來了?

(那當然是因為我們給他留好了道路。)

一雙老濁的眸子,出現在高空一隻大鳥身上,看上去頗有些詭異。當然,這句話說得欠妥,萬丈高空之上,又有誰能「看」這隻鳥兒了?除非是跟這眸子的主人有同樣力量的人吧!

藉助特殊的術法,可以看到很遠之外的事物,有人像是確認了什麼東西。

(另外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暫時還看不透,但他已經表現出來的,是鬼納族的金蠶蠱王沒錯。那麼,綜合情報來看,他就是那個絕佳的「試驗品」了……派人去考驗一下,引過來吧!)

「什麼?!丫頭她早就去了?這……太不讓人省心了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鬼踏溪像一隻獃頭鵝般站在小溪旁,已經半天之久。只因為上游不遠處,一塊乾淨的石頭上,坐着一位少女,身畔放着一個竹籃,籃中是少女在旁邊林中采來又剛剛在溪水中清洗過的野果。少女長得一般,臉色更是病態般的白,只有那雙眸子頗具神采,卻也一眼沒看過踏溪。

踏溪雖然號稱鬼納族的浪蕩子,卻也不是沒腦的生物,一個沒什麼姿色的少女,荒無人煙的環境,該有的戒備,踏溪都已準備好。但他仍是呆立半天,只是因為……這少女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氣息。

抬頭看看,天已近午,少女甩甩手上的水珠,站起來。

「喂,不跟我來么?有飯吃哦。」

「什麼?!你就是仡佬納的人?」

「是啊,而且我還是族長的女兒呢。」

倒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仡佬納近在眼前,踏溪不禁喜上眉梢,卻又聽那少女說,這方圓數百里都是仡佬納的範圍,中間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蠱,踏溪方一踏入,仡佬納就知道了,本應立刻蠱殺,是她靜極無聊,出來看看,見他有點好玩,才準備帶回族中。

「喂喂,說好了,我家裏可是有老婆的,你別痴心妄想啊!」

「呸!我是看你像修鍊過蠱術的。再瞎說,老娘不介意把你撂倒喂蟲子。」

「不是吧,這麼橫,將來你怎麼嫁出去啊?呃!」

似是問了不該問的話,少女腳步一停,轉身冷冷看了踏溪一眼,踏溪才想起來好像是說了什麼忌諱的東西,想道歉時,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不是吧,說撂倒就撂倒啊?!)

醒來時,踏溪已經在一個三面環山的小谷里,確切地說,是谷口。周圍也多了不少人,為首的是一個老者,戴着巨大的黑木面具,只能從乾枯多斑的雙臂和飄飛的白髮上看出年紀很大了,那少女正在跟他說着什麼。

見踏溪醒轉,老者走上前來,不等他說話,便一指戳在他眉心。

(識海,開!)

踏溪正奇怪,忽然眼前一幻,竟彷彿跌入了一個四面皆空的地方,到處是流動的雲霧,自己向著某個方向直飛,雲霧卻不散,什麼都看不清。

(這是……什麼啊?)

(傻小子,這是你的識海深處啊!你娘沒教過你么?果然不愧是蠱王之王,被封印了也無法探求……識海,再開!)

奇怪的聲音直接在腦中響起,眼前的景色也為之一變,目光所及的遠處,忽然有金光暴起,刺得踏溪雙眼生疼。

「喂!幹什麼呀!你個死老頭!」

眼前重新浮現別人戳著自己眉心的景象,踏溪心中不爽,抬手想撥,才發現自己躺在不知什麼上,手腳都被綁住了。等老者縮回手,踏溪扭頭看看,原來身下是一頭巨大的蜘蛛,遠處那少女正笑靨如花,想來是她把自己整暈之後召出來馱自己的東西。

(小娘皮,不要被我捉到!老子一定要把你先x后x,再x再x……)

「你說什麼?!爆裂蠱!」

……許久。

「丫頭,你玩兒夠了吧,讓爹跟他說幾句話。」

踏溪總算體會到了朱覽的心情,身上有一隻念蠱,確實不太好受。

族長的那個女兒,也不知在踏溪身上下了多少蠱,但踏溪最恨的,還是這隻念蠱,因為它,自己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敢有了,剛才給他的教訓。

那個老邁的族長倒是很直接地跟他說了一些東西,比如古納族曾請求仡佬納調查踏溪,比如仡佬納並不想涉足塵世,又比如踏溪身上另一隻蠱神。

「如果我沒猜錯,你身上的蠱神應該是有『蠱王之王』名號的幻蠱,可以模仿其他蠱神的力量,對於修鍊各種蠱術有極大的好處。你母親還好嗎?」

「啥?!」

躺在樹杈上,看着漫天的星斗,踏溪又嘆了一口氣。

他覺得今天一天,自己把一輩子吃驚的額度都用光了。

發現個小妞,結果被輕鬆撂倒;撂倒還不算,又被下了屈辱的念蠱;被人解開,然後知道原來人家盯自己很久了,那小妞根本不是偶遇而是伏擊;自己的老娘是蠱婆不假,卻是個全百納最頂尖的蠱婆,擁有具有「蠱王之王」名號的蠱神;老娘雖然夠猛,卻對自己沒什麼幫助,因為對面的老頭跟她是對頭;又是對頭,古納又有過請求,這老頭卻要給自己一條活路走。

(喂,老娘,你禍害我禍害得還不夠乜……)

因為,對方給的那條活路,分明就是一條「死路」。

從谷口,到谷底,零零散散座落着二三十戶人家,族長的木屋就在最後的崖底。半崖上,有一個山洞,那老頭說是仡佬納歷代守護的典籍所在。每戶人家都隔得比較遠,老頭說是蠱術師之間自有地盤,從谷口到谷底,每戶的能耐是遞增的。現在踏溪要做的就是,憑自己的實力闖到山洞裏,自己找解決的辦法。

「這是我們兩大蠱神之間的對決,即使現在你沒有大成,依然要面對這個命運。」那老頭如是說。

可以模仿其他蠱神的幻蠱,以及那老頭「老蠱物」一家所傳承的命蠱,是蠱術界最頂尖的兩種蠱神。一支在百納各族零散傳播,一支在仡佬納世代傳承,兩派傳人的使命就是決出高下,勝者可以給典籍下禁制。上一次對決,是鬼踏溪的母親慘勝,沒來得及下禁制就重傷而返,老蠱物也足足養了一年多傷。

「不是吧,我可不可以不闖洞?」

「可以啊……不過我沒能力解你的封印,而且我女兒在你身上下的蠱也不少。」

「……干!」

已經闖了無數次,被封印得結結實實的幻蠱,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強烈激發,終於有了鬆動的跡象。跟金蠶蠱王一樣,兩個蠱神殘存的力量一點一滴地提升著踏溪的實力。每一次進步,都讓踏溪對蠱術有了更高的認識,也讓他期待自己能走到離山洞越近的地方。

仡佬納的其他人們,也都很古怪——或者他們並不是什麼仡佬納,而是追尋「蠱」之力量的各納出身的人們。老蠱物的女兒後來偶然跟踏溪提起,仡佬納有一多半是從百納慕名而來的蠱婆蠱師,剩下才是上代的子嗣——因為鑽研蠱術,他們生育並不容易。一些偶然覺醒或被傳承了蠱力的人,在外人異樣的眼光中,離群索居,最後聚攏起來。因為來源眾多,所以品性並不相同。有些人在踏溪闖關之時,視若無睹,只默默在被他破關的地方補上一道蠱術;有些則有說有笑,但踏溪被搭訕時種蠱然後跌倒時,他們也不會救助就是。

「喂,那小子,今天我家做了油炸竹蠶喲,要不要來吃幾條?」這是出身蟲納的見銅。

「滾啦,上次老子差點沒被你刻印蟲害死,這次又是拿那什麼杯子培養出來的玩意兒吧!」

見銅拄著藤杖,頭髮幾乎掉光,滿頭褶皺,微眯的眼中閃著黃濁的光,另一隻手拿着一個碟子,面對踏溪的直白,卻仍然安詳地答道:「怎麼會吶,我最喜歡少年郎了,怎麼會害你——我當年也是冬木寨最襯頭的巫師吶,要不是為了追求蠱術的奧秘……來來,先把這個吃了才有力氣往下一家走呢。」

踏溪終於扯不過老頭的熱情,拿過一隻焦黃的竹蠶,悄悄用蠱力試了好幾遍,才張嘴吃下去——然後就咕咚摔倒了。

「哎呀呀,真是笨呢。」

也從籬笆外經過的,是老蠱物的女兒。她看看舉著碟子眉飛色舞的見銅,又看看臉色忽青忽白,已經吐了一大堆白沫的踏溪,飛起一腳,把他踹出了谷口——踏溪現在,也不過闖到第三家而已,離谷口實在沒多遠。

等少女從谷外採集了「露降節前一天露水滋潤長成的烏冬草第三片葉子生成的孔蟲」之類稀奇的蠱術材料歸來,金烏已經壓上了西邊的山樑。

「喂,你為什麼救我?」

斜靠在樹上,等到了谷外歸來的少女,踏溪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少女並不停留,只留下一句話:「幻蠱是珍奇異種,就你這一隻了。」

(嘿,這妞真不可愛,不如紅蛛……等等,好像紅蛛也很暴力啊……)

暴力的鬼紅蛛,正在暴力。

鬼納和花納,兩族在烏鴉坡一場大戰。

說是花納,出陣的卻是鬼夜星和鬼踏月。體貼的古平搶先召喚祝茸對上了逃脫封印之災的鬼夜星,滿懷嫉妒的鬼踏月也如願以償地戰住鬼紅蛛。

「紅妹……」

「叛徒,去死!!!!」

表錯情的結果很慘,尤其當女方本來就是一頭母老虎的情況下,未及三合,鬼踏月就被巨蠍尾鈎擊中,又遠遠甩飛。

愛子心切,本來大佔上風的鬼夜星捨身相救,卻被隱忍已久的古平欺近身來,一拳命中。

領軍人物俱被重創,鬼紅蛛又召出了巨蠍大軍,那本來就不服從鬼夜星的花納族兵更敗如山倒,在戰場上留下滿地屍首。

取得意想不到的勝利,鬼紅蛛臉上卻看不到喜悅。

「平哥,我們百納之間這樣殺來殺去……到底是為什麼呀?」

儘管戰前熱血沸騰,但真正經歷過戰鬥,見到無數痛苦、死亡,同是納人,卻惡狠狠地殺過來,又或者倒在自己手下,鬼紅蛛心中的信念未曾動搖,卻產生了很多很多的疑惑。

「弱肉強食,世間本就如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有空問敵人為什麼?」

說出陰沉的話語,談眠花只是頹唐地坐在檀香椅上,旁邊坐着原本老而彌悍現在灰頭土臉的談猛獸,地上有一副擔架,躺着談猛獸的愛子談望松。

前一陣,談望松領命出門,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回來。談猛獸大掃面子,嚴令他不得出門,好好修鍊武藝。這也不僅僅是懲罰,更多還是因為最近暗流涌動,頗有不少不明來歷的人在邵陵出沒,城裏的治安也超出控制,談家認為這是朝中有人要動自己了,禁足談望松,也不過想讓他少惹點事兒而已。

談家這種舉動,倒也謹慎。百納內戰,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只看別人怎麼說你。但從董家和赤家傳出消息,說已經有言官上書,彈劾談家監管地方不利,外族動蕩可能釀成戰事。這明顯就是有人背後推手,要對談家下刀了,聯繫城中的情況,還是少動為妙。朝廷又沒下旨讓談家抗辯,那就求董家、赤家說好話,自己主動上表,反而不美。

想得挺好,可談望松卻不是個懂事的傢伙,傷剛好,就偷偷溜出府亂逛,轉到太平樓,又跟人打了一架。對方刀也未出鞘,三拳兩腳,便把他雙腿踢斷,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撩陰一腳,將其絕後。連捉兒子回家的談猛獸正好趕來,情急出手,也被對方揮刀剁了個狼狽不堪。這還是對方四人只有一人出手的結果。

「刀槍劍戟嗎?果然來者不善啊。二叔,你的『生死限』也奈何對方不得?算了,我們忍吧,兩頭都惹不起啊!」

「稟公子,談家不足為慮。我一人出手,已經把那個談猛獸砍得差不多了。」

「大哥說得對。移軒公當年的『人間如夢』,到現在連兩成的威力也體現不了,還好意思叫什麼『生死限』……還真是『人間如夢』啊。」

「你們這幫兔崽子,少貓哭耗子假慈悲了,談家要是跟最初那麼厲害,你們不得哭爹喊娘地來求我出手啊。再說,『生死限』本來也只是『人間如夢』的簡化,不懂少瞎說。」

人間如夢,談家初代家主的拳法,分為生、老、病、死四路,取義人生各境,散化世間至理,生之燦爛,死之靜寂,老之頹唐,病之弱疲。連其時的丘家家主、佛門高僧、道家修士也讚歎,說它上通天道,可稱絕學。

只是到了後來,談家後人並無一個有足夠體悟的,頂多修鍊出勃發生機和慘烈殺意,因此這門拳法又被簡化作生死限,號稱生死盡在掌握,名頭倒也不小。但僅限於談家高層修鍊,原本就簡化不得原本精義,後來更無聰明絕頂的人闡發,它的風采,也只有某些流傳久遠的世家記錄中,才能得見一二了。

「公子,這麼說來,你也沒見過嘛……」

「還是小心點,他們肯定保存了原版,萬一有人修鍊成,可也棘手得很吶。」

「喂,小妞,你說原版秘籍是不是真的那麼猛?我總覺得不大可能,聽人說早年咱們是住山洞的,後來才會搭木屋、建磚房,開始是吃生肉、啃野果,後來才學會燒熟食、種田打獵。人都是越活越好,不見得最初的就是好東西啊。」

相處日久,踏溪在谷里依然不認識幾個人,除了愛玩各種蟲子、愛創造各種蟲子的見銅老頭子,也只有勤修念蠱的土狼、愛做人偶的藏七等寥寥幾個,闖過的戶數也不過十一二家,見過的蠱蟲蠱術倒成百上千了。就是這幾個知道名字,偶爾還交談兩句的人里,也沒幾個讓踏溪放心的——當然談著談著就把你撂倒,跟不聲不響就把你蠱翻,也沒什麼區別就是。

踏溪能安心說兩句話的,反而是老蠱物的女兒,每次被她踢出谷口,視其歸來的興緻,總能說上那麼幾句話,少的時候就是「滾」,多的時候就是「喲,沒被xx弄死啊,你還真命大。」後來踏溪也能多搭兩句,不過即使這樣,那小妞也不跟他說自己的名字,說是自己修鍊的就是什麼「名之力」,不能輕易告訴別人名字,踏溪只好只以「小妞」稱呼。今天這小妞回谷之時,神采飛揚,想必又捉到了什麼稀奇古怪的蟲子,要不然也不會有閑心跟自己聊天。

「咦?你這頭笨瓜,這是在打聽我們保存的蠱術典籍呢吧?我不會告訴你的哦。」

「干,不說就不說。你趕緊走走走,我還想趁夜再去闖一次洞呢,要先休息一會兒,你別在這兒影響我。」

少女秀眉一揚,道:「喲,還長能耐了。你以為能摸到我屋子跟前就了不起啦?離我爹的屋子還有好幾家呢,你省省吧。六級的蠱力還不夠我看的。」

「是啊是啊,可是足夠我看啦。某人昨晚洗了兩次澡哦……」

「找死!墮!」

也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子,只一聲嬌喝,鬼踏溪已經手舞足蹈地從樹杈上掉了下去,,倒栽在地上,動彈不得。

西望,落霞滿天,踏溪的倒姿在地上拉出一道極長的影子。

古納族中,正有人說到仡佬納的事情。

「老蠱物到底有沒有消息傳回來啊?」

「沒有。他前次只說那個鬼踏溪已經到了,交給他來解決。可最近一直沒消息,我們又不能主動聯絡他。」

「算了。反正一個鬼踏溪,也掀不起什麼風浪。還是說說花納族吧,這幫軟骨蟲真是不禁打,明明比鬼納還多幾個高手,這才半年多,眼看就被打到狗拜岩了。」

「這也不能完全怪花大族長,誰知道花兼疾會被鬼踏江說動的……」

「哼哼,鬼踏江才回來幾天?花兼疾肯定是當初鬼夜行這老混蛋埋的釘子。想不到這些倔驢也能布這麼遠的局。黑納那幫粗胚也就算了,現在連姓花的也有他們的人了?花象元還行不行啊?!」

「那……我們要不要早點準備?萬一花象元狗急跳牆,可就不好了啊。我們也不能放任他被鬼納吞掉啊。」

「唉,攘外必先安內。還是先把鬼納和花納解決了再說。眾人聽令!」

有人歡喜有人愁,還有人在焦躁不安。

比如古平。

他所在的小寨子,是前不久剛打下來,是役,鬼踏月也死在鬼紅蛛手中。

說起來,鬼踏月倒真有點痴心種子的氣質,在戰鬥中磨練出了六級頂峰的力量,碰到鬼紅蛛時就一點也發揮不出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讓他處在了裏外不是人的境界。花納族人並不信任他們,鬼納族也視他們為叛徒。連番與之作戰的古平,親眼經歷了鬼踏月由原來的俊美青年變成陰沉殺手的過程。

(或許是雙重的壓力讓他磨練出了足夠高的力量吧,可是越這樣,就離所追求的越遠啊……)

終於到達了忍耐的極限,在這次戰鬥中,鬼踏月刻意求死,也如願以償地死在鬼紅蛛的面前。也只有在他死後,他臉上才重現了當初還在坪隴時的平靜:「紅妹……能這樣死……真好……」

人死如燈滅,承載死後重重責任、感覺的,是仍在生的各位。或許是同樣在戰爭中壓抑太久,又或者是想起天真爛漫的時光,而眼前已經散落了一些,鬼紅蛛卸去了人前堅強的外殼,在古平懷裏哭了個痛快。

也正是那個時候,古平看着梨花帶雨的鬼紅蛛,一句話衝口而出:「紅蛛,嫁給我吧!」

鬼紅蛛吃了一驚,匆匆逃走,而古平也趕快投入到戰後清理工作。但到了半夜,已經沒什麼忙的,便也沒什麼地方可以逃避。古平就在這小小的寨子裏,靜靜的夜裏,閑逛。一抬頭,前面就是鬼紅蛛休息的地方。

(嘿,難道我內心中,真的對紅蛛產生了愛意?)

自以為見多識廣,自以為在大正王朝生活過,所愛的女子,也必然是夏人里那種溫柔賢惠知書達理的類型,古平從未想過會跟一個百納女子相伴一生。誠然,自己因為看不慣囂張的踏溪,所以常常刻意跟鬼紅蛛接近,卻並未追求什麼。但,也許就在日常的接觸中,感情萌芽了。踏江也有意這樣安排,自己有覺察,卻沒有反對什麼。而之後,並肩作戰,見證過對方的堅強和軟弱,奮勇和失敗,就彷彿見到了當年的自己,為了少年時的夢想而做的一切,無知和逞強,成功和幻滅……原來自己,也只是一個普通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罷了。

等回過神來,古平便看到鬼紅蛛向自己盈盈走來。

「平哥……你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還是……還是等平定花納之後再說吧!」

在踏溪永也未闖到的老蠱物所居的茅屋之中,燭火明滅,映得周圍幾人面上忽明忽暗。

老蠱物居中而坐,低聲發問:「這一段時間以來,各位可採集夠幻蠱之血了沒有?」

蠱術流傳,兩大流派,一個是以命蠱為主的仡佬納代代傳承,一個是掌握幻蠱的蠱婆在百納零散發展。也不知道是否有意形成這種局面,更不知是何時,但每一代命蠱、幻蠱的傳人,都有互相切磋的使命,爭鬥,卻又相互維護。在蠱術被打壓歧視的年代,或者這是一種惺惺相惜。

老蠱物當年一戰,算是兩敗俱傷,一向心高氣傲的他便在想如何壓制對方的幻蠱。如果能捉到修鍊幻蠱的人,割肉、取血或者什麼的,自然有助於研究幻蠱的奧秘,但幻蠱既然在民間流傳,隱藏得也不是一般深。直到接到古納請求幫忙解決鬼踏溪的要求,才算有點眉目。一開始只隱約知道鬼踏溪的母親是蠱婆,遠距離觀察發現有熟悉的氣息,再到老蠱物親自出手破入踏溪的識海,終於確認了,鬼踏溪就是幻蠱一脈唯一的傳人。何況踏溪如今蠱神被封印,正是取材研究的良機,老蠱物還刻意營造了讓踏溪修鍊成長的環境,就是想讓幻蠱表現得更透徹些。

眼看着果實漸漸成熟,仡佬納眾人的成就感也漸漸滿足。兩大蠱神之爭,眼看就要畫上終點。己方知己知彼,而對方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娃娃,沒有留着的必要,等最後剝離他的幻蠱之後,咔嚓掉就算了。

坐在角落的少女一言不發,而老蠱物也看到了,但他也不做任何錶示。有些事情,是要自己面對,再親手割斷,蠱術師,應當有這種魄力。

鬼踏溪恍然不知自己只是一隻小白鼠,他仍然無法擺脫半年來的苦惱。

在仡佬納的這段日子,自己生活在平靜和煩躁交織之中。平靜是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責任,而煩躁是因為終要將責任扛起。不斷地恢復力量,不斷地闖向崖洞,踏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使命,還是逃避。也許僅僅是因為自己擁有了力量,卻還沒有擁有控制,在這蠱的天地還有壓制,一旦自己走出這片林子,就只會變成一個不斷噴發的人形毒庫而已。又也許,想去多了解幻蠱、命蠱、蠱的一切,來喚回童年的記憶,來彌補缺失的母愛。

「喂,小妞。你也修鍊蠱術的,為什麼不見你有煩惱?」

一個坐靠樹杈,一個站在樹梢,遠眺夕陽西下,這是發生過無數次的情形,而兩人之間驢唇不對馬嘴、毫無營養的對話,也發生過無數次。

或許,這也是一種羈絆?

夏人有一位老人說過,無欲則剛。無所求,自然也無所羈絆。可惜世間大多是有所求的凡夫俗子,身份再高,也都一樣。

狗拜岩上,愁雲慘淡,不復半年前封印蠱神時的風光。因為那時候大吃其虧的鬼納族居然反攻過來,而且取得了不小的勝利。前幾天,狗拜岩前的臘桃寨也被攻了下來。臘,納音,夏義為田;桃,夏義為車;臘桃,是靠在有水車灌溉田邊的寨子,更是花納產糧重地。這一下,簡直就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

花象元站在狗拜岩最高處,一陣唏噓。

難道花納族的實力,不是百納之中最強的么?沒有固守傳統,從夏人處學了不少技藝,也買了不少東西,更招了不少部下,為什麼到了最後,仍給那個窮苦哈哈的鬼納打到這種地步?夏人的東西,不應該是先進的,好用的,有成效的么?

為什麼自己這一腔把花納父老帶向美好生活的雄心,被那幫什麼都不懂的倔驢子阻擋、挫敗?

(嗯?那是?)

不遠處,有看不清臉面的人影浮現,向花象元招手。

來。

「你能回答我么,為什麼?」

相對而立,花象元卻並沒有立刻對這不請而來的神秘人出手,而是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人低頭沉默許久,然後抬起頭來,又招了招手。

來與我一戰。

懦夫!花象元忽然暴怒。不敢答是嗎?那我便轟到你開口!

花象元身形暴漲,然後炸開,片片都化作蝴蝶,閃耀着各色光芒,向神秘人涌去。

召喚秘術?冥界妖蝶!

花納族的召喚秘技,從虛空中召喚不屬於此世的生物,吞噬敵人的精、氣、神,更能把施術者暫時體質轉化,與妖蝶相同,端的是攻防一體的殺招。

然而,神秘人身形一淡,消失了蹤跡,等妖蝶呼嘯一圈之後又在原地顯現。同時,有心語在花象元腦中響起。

(不用掩飾,出你的最終殺招來!)

下一刻,天雷大作。

花象元的最終殺招,是鬼踏溪曾見識過的,百納化鬼術雷鬼之術奧義,雷神。說是化鬼術,但修鍊到最高境界,卻跟召喚術一樣,直接幻化出所對應的神鬼形象。比如這招雷神,就能請出腰纏獸皮、粗肢巨首、左握釘右執鎚的納人大漢形象。夏人的天地術,亦可以達到類似的效果,只不過幻化出的是肋生雙翅鳥首人身的形象。

花象戎修習的也是雷鬼之術,因為眾人都知道他嚮往夏人,連法術也要練跟夏人法術相近的。花象元身為族主,主修花納族拿手的召喚術,別人倒是不知道,他的雷鬼之術也修鍊到了這麼高的境界。

並不吃驚,只是低低嘿笑幾聲,神秘人將腰一躬又立刻挺起,身上原本籠罩的薄薄黑氣轉眼暴漲,如火焰般升騰,連帶着整個人也巨型起來。

神秘人不再躲閃,只舉起樹榦一般粗細的右手,眼中閃過一道綠芒,輕輕喝道:「破!」

說也奇怪,漫天向神秘人擊去的巨大電光,彷彿被黑氣吸收一般,點滴痕迹都沒留下,就是天上那威嚴的雷神,也漸漸淡去。

(怎……怎麼可能了?!)

正驚疑不定,花象元卻眼睜睜看着對方忽然出現在身前一步,更被重重轟中小腹,遠遠飛了開去,更覺得一股暴戾的拳力在全身遊走肆虐,把經脈破壞殆盡,禁不住張口吐出一蓬鮮血,在空中留下受創的痕迹。

力量是什麼?

力量就是一隻可以把人打趴下的拳頭,就是一支可以把人全殺光的軍隊。

力量就是一切。

你若崇拜力量,我便用力量把你打倒。

力量就是一切?

「去你~媽~的!你想用這種方法說服我嗎?」倒卧在地,說幾句話就咯幾口血,花象元仍將餓狼般的眼神投向對方,「不要污辱你我的智慧了,我不是我弟弟那樣崇拜力量的人!這樣的拳頭,足夠把他說得啞口無言,卻根本說不動我呀!」

並不同意「拳頭大就是真理」,但無可否認,夏人確實強大,而且先進。向強大、先進學習,又有什麼不對?難道要像老古董們一樣固守傳統、固步自封?花納族要向前走,又惹到誰了?

「答我!你答我呀!」

神秘人早已消失,只剩花象元聲嘶力竭的喊聲在深夜裏飄蕩,還有一聲低得聽不見的嘆息。

又是一個黑漆漆的夜。

老蠱物那個女兒直挺挺地倒在木屋中,面色驚慌。

(該死!那混蛋不要命了嗎?居然這樣衝過去。)

遠處,鬼踏溪提聚全身功力,並不理會路上明擺暗布了多少重多少道的機關、毒蠱,只向前跑去。所過之處,樹倒、草枯、鳥墜、蟲死。

通向谷口的路邊,有幾家木屋已經燃起了燭火,卻並沒有人走動,只隱約看到有些屋門已經打開,有人摔倒在門前的石階上。

鬼踏溪,何時有這麼強橫的本領了?

轉眼間,鬼踏溪連老蠱物的木屋也闖過,幾個提縱,已經到了半山腰的洞口。洞口中原有燈光,等他上來時,卻忽然一暗,是洞裏有人走了出來。

「好,好魄力。不再費心去壓抑、控制蠱神的力量,所以爆發了七級的蠱力,一直闖到了這裏。又算準了我每個月在洞中參悟的時間,可見你頭腦也不錯。如果我就在這裏將你抹煞,是不是有點可惜吶?」

在無數次闖洞的經歷中,被封印不緊的幻蠱逐漸發展壯大,成功地提高了鬼踏溪的蠱力。只是鬼踏溪並沒有系統修鍊過蠱術,以前兩個蠱神相互牽制,蠱術的反噬還不明顯,現在驟然得到不經壓制的幻蠱支持,又怎能經受得起?蠱力如潰兵般四處逃竄,無法控制,不是溢出體外,毒殺周圍的一切,便是攻伐體內,時痛時癢時苦時樂,鬼踏溪的精神也備受折磨,倒有一大半的力量用在了限制這些不聽軍令的丘八上。

如果日子就這樣下去,踏溪也許能琢磨出控制的辦法,成為一個夠格的大蠱術師。只可惜,住在谷口,如同看門一般的他,在不經意間打倒了一個出山聯絡的仡佬納,從他身上搜出古納給老蠱物的信,得知了外面的局勢。

(花象元重傷,花納族困守狗拜岩,古納那幫混蛋準備搶漁翁之利了?不成,我得趕快搶到典籍,然後回去幫大哥去!)

不再控制,任憑體內的蠱神做出它想做的事情,在這「蠱王之王」的威壓下,當者披靡,修為一般的蠱術師甚至立刻引發體內蠱力反噬,吐血、昏迷、倒地,各種蠱物的陷阱也不破而破,鬼踏溪,第一次闖到了崖洞,也又一次,見到了老蠱物。

老蠱物,身為仡佬納的族長,手下有不少蠱力強橫的蠱術師,在這強者為尊的蠱術世界,又擁有神奇的蠱神「命蠱」,說不得也是極難對付。但自從踏溪的幻蠱覺醒,眼光也相應增長,他拚命回憶,也想不起來老蠱物身上有多麼深厚的蠱力。

(那今次,我便來試一試你的底子吧!)

並不多話,鬼踏溪抬手一指,體內蠱力便要隨手而發。卻見老蠱物面具下露出的那張嘴嘟囔了幾句什麼,鬼踏溪,竟然應聲咣當倒地。

(啊?!為什麼?)

心中不解,鬼踏溪卻連頭也扭動不得。幸虧老蠱物慢慢走了過來,站在踏溪頭旁邊,佝僂的身影佔據了踏溪的視線:「嘿,我知道你大概不服吧?你這沒學習蠱術卻擁有幻蠱的混蛋!我來替你母親教導你一下吧。」

命蠱,與幻蠱並稱「蠱王之王」。當然,真實的情況是兩個要經過較量,獲得一段時間的「蠱王之王」稱號,但在普通蠱術師的眼裏,這兩個就是蠱術界頂尖的蠱神了。

幻蠱,其名為「幻」,就在於它可以自在地模仿其他蠱神的能力,從而方便寄主各種蠱術的修習。體內寄生幻蠱的人,鮮有不成為大蠱術師的,便是幻蠱的作用。

命蠱呢?命蠱號稱節制其他蠱神,又是如何做到的?

每個蠱神都有一個秘名,即使同種蠱神,在不同人身上,秘名也不一樣。誰掌握了秘名,就可以控制蠱神,所以修鍊蠱術的人都對這個秘名保護甚嚴。但,命蠱的強大,就在於它可以輕易獲知其他蠱神的秘名。

幸好這種能力,要求命蠱與自己的宿主有很好的交通,所以老蠱物的女兒還沒有這種能力,只能短時間控制對手的身體;不幸的是,老蠱物自己,顯然對此熟練之極。

本來幻蠱千變萬化,對命蠱有一定的*,但作為一個初學者,踏溪又怎能抵擋人老成精的老蠱物了?只一個照面,鬼踏溪就被老蠱物放倒。

「秘名,就是『名』的力量。夏人的術法裏面,有一招叫做呼字念法,深得其中三味。不過這還算小道,那些讀書人還有更厲害的,叫什麼『大義』、『名分』……更是殺人不見血。無聊的東西。可是,好像最近有些納人也學會這一套了。哼哼……人老了,廢話就比較多。小子,你身懷重寶,卻無力保護,實在太危險了,所以,不如乖乖把幻蠱交出來吧……」

(什麼?!交,怎麼交?)

雖然這樣想,但老蠱物的動作很快就讓踏溪明白了「怎麼交」——老頭子俯身下來,伸出右手,上面還纏繞着黑氣,向踏溪的天靈蓋抓來。

(干!老混蛋,你不得好死!嗚,我還不想死啊……什麼都好,來幫幫我啊!嗯?)

本來無法動彈的身體,忽然有力量狂飆,兩隻癱軟在地的胳膊,更是延伸成丈許的血色長刀,雙雙舉起,往老蠱物脖頸一剪。

老蠱物反應倒也夠快,只來得及喝了一聲:「住!」這呼字念法卻救了他一命,鬼踏溪雙刀稍頓倒在其次,因力量反噬,老蠱物自己耐不得,吐了一口血,身子後仰,順勢退了幾步,躲過一劫。

鬼踏溪只覺又能活動,二話不說,逃出洞外。

松桃廳。

「族主,神靈似乎在震怒啊,災難要來了!」

狗拜岩。

花象元強撐着重傷未愈的身體,在夜空下抬頭凝望。

(有什麼事要發生嗎?為何我心緒不寧了?難道說,我花納族要滅亡?)

坪隴。

「石龍,你去把這封密令送給紅蛛和花兼疾,讓他們依令行事。」

邵陵。

先祖祠堂內,談眠花失魂落魄地望着扶乩所得的結果。多日以來的祈禱,三神終於有所回應,但為什麼一回應就是不好的消息呢?

鬼踏溪癱倒在樹杈上,有如死狗。

(這老混蛋也太厲害了吧……直接就能控制別人的蠱神,我根本就干不過他嘛,可怎麼辦啊?)

一邊頭疼,一邊檢查自己受傷情況,更在心裏暗自奇怪自己那個神奇的老娘怎麼能對抗老蠱物,鬼踏溪忽然在靈魂深處感到一種浩大不絕的悸動。

(嗯?這是什麼?)

不等鬼踏溪仔細體味,這靈魂上的震顫,已經化作眼前的現實。

天崩地裂。

這是一場日後被稱作「百納千震」的浩劫。

連千里之外的帝京都有所察覺,欽天監內,一座高大的金瓮,對應八方浮雕了八條金龍,正南方的那一條嘴巴微張,一粒金球滾落,掉進下方靜待的金蟾口中,發出「叮噹」清脆響亮的聲音。值夜的小廝從瞌睡中驚醒,隨即起身跑向外面,併發出了一聲驚叫:「監正大人,不好啦,南方大震!」

當然,這只是還未明確震災損失時的警報,數日甚至數月後,南方各州各道將情況匯總上報,朝廷、百姓才會知道,這是多大的一場災難,這場災難又將在史書里寫下多麼濃墨重彩的一筆。而這樣的一筆,又怎及得上親眼目睹的震撼?

所有的一切,都出現在鬼踏溪的眼前。

大地劇烈地顫動,連山峰都在發抖。不,不止是發抖,有些山峰甚至斷裂開來,夾雜着無數的碎石,帶着折斷的樹木,從高處滑落,或者跌落。山谷中,樹木摧折,大部分木屋更被大小不一的石塊和泥土埋沒。地面開裂,合攏,再開裂,如同一張不停呻吟的嘴,卻吞沒了原本整齊的一切。活了十几上百年,已經無比粗壯的樹木,被輕易地折斷,彷彿還不如一支蘆葦。一大群鳥兒飛在空中,驚叫,又或者是在哀慟它們那些不能飛的朋友。濃雲瞬間瀰漫,霹靂一聲,瓢潑大雨,風聲,水聲,掩沒不了地的震動。這轟轟隆隆的一切,足以把所有摧毀……

擁有七級的力量,但踏溪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無力。在天地之威面前,個人的力量就如同笑話一般。行不得路,躲不得傷,鬼踏溪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了一棵躺倒在地的大樹,蒙住頭,蜷起身,向原本不信的神靈祈禱,並詛咒這夜的漫長。

等到一切都平息,鬼踏溪強撐著已經酸痛不堪的身體站起來,向四處打望,只看到滿目瘡痍。

暴雨已經歇了,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冰涼的微風中傳來呻吟痛苦的聲音。原本茂密的森林也變了模樣,原本挺拔的巨樹或歪或倒或折,比比皆是。地面高低不平,更不用提某些地方還裂開着深不見底的縫隙,山上滾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塊更加重了道路堵塞的程度。再遠處,山谷周圍的山峰或多或少地矮了一截,有的是陷進地里,有的是從中折斷。山谷中,仡佬納的村莊也不在了,只能看到極少數的幾個木屋還露出一點檐角。

「不好!」

也許鬼踏溪就是一個不會了解他人心意的笨蛋,也許他還不會生活在自己以外的世界,但他在這個地方,畢竟還有牽掛的人和事。

老蠱物的女兒,被踏溪從石塊泥土下挖了出來——也不是完全挖出來,僅僅是挖開一個坑,讓她能再次見到天空而已,因為她的下半身和一邊肩膀,已經被山上滾落的巨石壓着。她原本蒼白的面孔,現在更不見一絲血色,而巨石下傳出的血腥氣,更說明她命不久矣。

「這麼說……我們仡佬納……現在就我一個還活着……是嗎?」

對仡佬納的人並無好感,鬼踏溪自然也不會去救其他人,更何況,其他地方的情況,比這裏更嚴重了不少,至少,這裏只壓了幾塊巨石,還可以看到木屋的位置。也許不在屋裏的人有可能還活着?可是昨晚踏溪的發狂,把所有人都困在了屋裏,地震發生時,大概沒人能恢復行動力。唯一的例外是老蠱物,但踏溪把頭轉向原本的山崖,只看到半塊斜下來的山頭。

似是感受到踏溪的目光,那「小妞」仍說出了她生命中最後的話語:「我爹……也不在了吧……山洞大概也完了……真對不起你啊……」

無力搬開巨石,踏溪只能又用挖開的泥土將她遺體再次掩埋;不知道她的名字,踏溪連一個墓碑的標誌也無法立起。

整個仡佬納煙消雲散。

那些典籍也永遠埋在山中。

蠱神之爭就這樣結束了。

而自己,作為唯一幻蠱的傳人,在不久后也會跟隨他們而去。

並非自己所願,但那能拯救自己的古老典籍,已經隨着老蠱物一起深埋地下,經過這天崩地裂般的變故,想找到它們並非易事,更何況威力雖不如第一次強大卻並不弱小的餘震接連不斷地發生,短短一天之內就又來了近百次,原本凌亂不堪的場面早變得更加混亂,讓找到那典籍的希望變成更加渺茫。

算了,終歸是要死的。死在自己失控的蠱神之下,倒還乾淨些。至少,沒有留下仇恨。

對於這場浩劫的破壞力,大正王朝感受得倒是不多,受災嚴重的地方也只限於邵陵,其他地方雖然能感受到震動,但也僅僅是感受到而已。

邵陵是最接近百納的地方,一夜之間,原本莊嚴的城市毀滅近半,不過因為主要是房屋倒塌,百姓受傷的就不少,死亡的卻不多。

作為邵陵實際的統治者,談眠花正焦頭爛額。城裏一下多了不少殘破的家庭,實在是很大的負擔。他一早就派人向朝廷上表,請求援助,又派人到松、明兩州買糧買物,好安頓百姓。自家雖然沒出什麼事,卻也力量薄弱,空閑的人手都被派到城裏,幫忙收拾殘局。

「唷,看不出,談家還是蠻會收買人心的嘛。」

猛然轉身,談眠花看到了正在說風涼話的傢伙。

他們是四個人,站在最前面說話的,是一個瘦弱的傢伙,手裏還攥著一卷書。後面幾個就不同了,其中一個黑衣人,身材勻稱,似是蘊含着極強的爆發力,更拎了一把雪亮的長刀,神色冰冷,另兩個一人挎劍,一人背短戟,手裏卻拖着兩個生死不知的人。

看談眠花轉過身來,為首的人只擺擺手,後面人就把那兩人扔死狗一樣丟了過去。

談猛獸,談望松。

「上次就想宰了他們,沒得手,今次終於成功了。喂,談什麼花,你也不是個笨人,是準備自己了斷,還是讓俺們送你一程?」

面對明顯是挑釁的言語,談眠花倒是很鎮定,也許這早在預料之中,或者,「預言」之中。

「四位大人,可否遲緩幾天?我談家的命運已然如此,但城中的百姓還在受苦,讓我在最後盡到自己的一份責任,可以嗎?」

「嘿,看不出你倒好心腸。不過,你也是個聰明人,還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嗎?放心吧,我們也不會為難百姓的。只可惜你是談家的人了。老大,動手!」

儘管早就猜出了這四人的身份,但真正交手,談眠花才發現這幾個人的強大。單單是跟自己對戰的這個刀客,也擁有着八級初階的力量,而自己,雖然被稱作近年來最有希望練成生死限的家主,卻仍然太年輕,力量仍然停留在七級頂峰的地方。

(唉唉,縱然不想面對,但今天,似乎就是我們談家消散的一天啊……)

生老病死,世間輪迴。

再璀璨的霸業,也禁不起時光的風吹雨打,再可愛的美人,也敗給歲月的滄桑變遷,傳承千年的門第,一樣會變得門可羅雀蛛網遍。

生又如何?

如春花含苞待放,如蜻蜓靜立荷尖,如海邊初升明月,如嬰兒一聲哭啼。

死又如何?

不過霸王江邊死,不過老僧樹間眠,不過秋葉隨風落,不過飄雪化指尖。

易老的馮唐,難封的飛將,白髮將軍尚能飯,碰心西子總可憐……

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人間,如夢。

那位拿着書卷的窮酸看着面前的背影,一陣冷汗直冒。

那位看上去沒什麼實力的談家家主,竟然忽然爆發了誰也不明白的力量。雖然他本人看上去神情迷茫,身手也似乎遲鈍下來,但只是一撥一按,己方的進攻就全被瓦解,本來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也變得彆扭起來——就好像「病」了一樣。看出情勢不妙,一持劍,一握戟,己方又增添了戰力,但毫不見成果。在那談家家主的周圍,似乎有着看不到的力量,使得他的敵人行動遲緩、出錯。

唯一的慰藉就是,談家家主用的東西,似乎並不是沒有代價。原本一個俊秀的年輕人,以看得見的速度衰老下去,頭髮變白,皮膚變皺,到最後,他的身體竟化作碎片,片片飄散,先是腳,再是手,都化作小而乾燥的碎片,又變得更碎更小,其白如雪,其脆如紙,毛髮、皮膚、骨骼、血液……全都如此。到最後,談眠花終於消散不見,微風吹過,場中新來了一個人,而這陣風又將談眠花最後的碎片吹歸虛無。

「嘿,這就是人間如夢的力量么?最後竟能達到『兵解』的效果,又或者這是能夠達到神域的力量了?這果然是不應該出現在人間的東西啊。」發着勝者的讚賞,新來的這個人又轉向了另外的方向,「那邊站着的青棍的小子,你又是來做什麼的?」

「收屍。可不可以?」

臘桃寨里,鬼紅蛛和古平正來往奔走。

這是花納族最後的根據地狗拜岩前,也是這次災難最嚴重的地方。

居于山上,室以石建,大震來時根本無處可躲,轉瞬逝者不知凡幾。兵臨城下,缺吃少穿,更如同雪上加霜。等大震過後的清晨,鬼紅蛛和古平稍稍整頓了己方之後,只聽得對面哭聲震天,其悲切能使石人流淚,鐵人痛心。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大家同為百納一族。眼前明明是一個將花納一鼓消滅的好機會,鬼納的各人們卻誰也動不了手。那鬼納的同盟,花兼疾一伙人,更是眼看着要衝進去救災的樣子。古平看了鬼紅蛛一眼,終是擺了擺手,讓花兼疾等人自由行事。

花兼疾等人歡呼一聲,立刻上前,對面的人也不阻攔。鬼紅蛛看了古平幾眼,似是下了什麼決心,也跟着花兼疾沖了進去。

(嘿,仍保有善良之心的紅蛛啊……)

不放心鬼紅蛛,古平也跟着過去幫忙,於是也一起見識了悲慘又感人的一幕幕。

……萬斤巨石下,柔弱的母親用脊樑為嬰兒撐出一方生的天地。

……深埋的廢墟里,兒童唱着歌互相鼓勵。

……堅持到重見天日,卻在那之後只留下幾句話就逝去。

……眼看着自己的房屋就在面前,卻因為有更需要救助的地方硬起心腸離開。

……失去孩子的母親哺育失去雙親的嬰兒,新婚永別的青年安慰孤苦伶仃的老人。

…………

因着鬼紅蛛的表率和古平的默許,鬼納一方也撤開了臘桃寨的封鎖,四周花納族的人們絡繹到來,帶來更多受災的消息,更多的痛哭,更多的團結。

紅蛛、古平不止一次和花家弟兄碰面,卻又都沉默無言。

安慰嗎?責罵嗎?還是轉身去救人吧。

這種時刻,一切語言都蒼白無力。

餘震不斷,陰雨連綿。

狗拜岩的戰事暫停,因為一封信的到來,起了變化。

那是鬼踏江給古平和鬼紅蛛的命令。

看完書信,兩人相對苦笑,擺擺手,把命令傳達下去,在手下遲疑、不解的眼神中,退出了狗拜岩。一頭霧水的族兵們隨即排成了陣勢,糊裏糊塗卻心急如火的花兼疾跑過來追問發生了什麼事幹嘛要撤出來。

狗拜岩中的花納人也嗅出了不對的味道,更因為這幾天的幫手退出,連救人的工作也慢了不少。

在雙方的注視下,步履蹣跚的花象元,由同樣步履維艱的花象戎攙扶出來,只他們兩人。

「紅蛛姑娘,古平老弟,剛才……是有什麼命令到了吧?」

鬼紅蛛咬着嘴唇,沉默著點了點頭。

「那,我也就不說廢話了,我,花象元,以花納族主之身份,在此說明,花納族降伏於鬼納,如何?」

「啊?」鬼紅蛛吃了一驚,手足無措。古平卻皺了皺眉,邁步上前,張口欲言。

花象元及時攔住了他,嘴角掛着一絲淡淡的笑:「作為交換,我和舍弟立刻自盡於此,族長之位傳於花兼疾。這又如何?」

近鄉情怯,踏溪一路趕來,晝夜不停,然而等坪隴就在眼前,他卻止住了腳步。

如果不是正是入夜,他便只有硬著頭皮迎著路上來往的父老進寨。而現在,他卻有了不小的猶豫。

百納一場大震,狗拜岩受災最重,靠近邵陵的坪隴輕些。也因此,兩族的實力差距更大,花象元兄弟陣前自刎,花兼疾接任統合殘部,降伏於鬼納。兩族之爭,就這樣畫上了終點。

兄弟們取得了這樣的戰果,自己卻躲在遠方什麼沒做,鬼踏溪心中實在有着掩不住的失落。也因此,他風雨兼程,刻意避開普通納民的慶典,但眼前就是坪隴,燈火通明,鼓樂聲響,自己還有什麼躲避的地方嗎?

出於某個原因,踏溪偷偷溜進納寨,來到議榔前,也是慶典最熱鬧的地方。姑娘小伙兒都身着盛裝,圍着廣場中的篝火起舞,周圍一圈矮桌,佈滿了酒肉吃喝,開顏歡笑的眾人高談闊論,有的甚至在唱着歌。對面正中的位子,是大哥踏江的,踏江旁邊是眉開眼笑的老頭子鬼風行。他們兩人的面前,牽着手的一對是……紅蛛和古平?!

場中跳的是竹竿舞,場外吹的是金蘆笙,男女唱的是《追花歌》,鬼風行面前擺的是和氣水!

這……這是一場婚禮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熱鬧的氣氛忽然冷下來,正要蹲下身背起鬼紅蛛的古平也發覺了周圍的不對,順着眾人的眼光望去,看到了從陰影中走來的那人。

原本蹦跳的年輕人也站住了,銀保從人群中走出,臉上還帶着僵住的笑,還沒說出一句話,就被撥到一邊,玉草繞過火堆,想要拉住那人的臂彎,也被推到一旁。那人一步步走來,場中靜寂一片,忽然「咕咚」一聲,是旁邊有人倒在地上。

沒人想到這人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古平收起了溫柔的神色,面色平靜;鬼風行一臉的尷尬,兩眼躲著並沒有看自己的鬼踏溪;鬼紅蛛眉毛有些發顫,卻用手擋住了古平,準備邁步上前。最後還是鬼踏江眉頭皺皺,站了出來。

「二弟……」

踏溪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要成親的兩人,臉上肌肉顫動,火光映照下,有若鬼神,卻並未發出什麼話語。踏江的開口似乎刺激了他,一陣低沉壓抑的聲音從他喉中傳出:「她……是我的阿加!」

要繼續往前走,卻似乎被什麼擋住了,鬼踏溪扭動他如同銹住了一般的脖子,茫然的目光看到了一隻抓住自己肩膀的手,並不想理,發力想掙開,卻忽然感到肩膀一痛。似是被這痛楚刺激到,踏溪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清明,沿着那手看上去,看到了手的主人,自己的大哥鬼踏江,看到了他臉上的吃驚和怒意。

「大……大哥……」

「別搗亂,跟我走!」

熱鬧的婚禮被踏溪一攪,大家再沒了興緻,雖然踏溪被族長強行拖走,卻免不了淡淡收場。

第二天,議榔中的氣氛,就更是怪異。似是昨夜的事仍籠罩在各人心頭,除了踏江大族主,每個人的說話都大異往日。鬼風行只顧訕笑,且心不在焉,隨便誰說一句話,都能嚇到他的樣子。古平閉口不言,眼光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桌子。鬼紅蛛倒還正常,只不過總會把眼神投向躲在角落裏的踏溪。而鬼踏溪,以往嘰喳亂講不停的鬼踏溪,靠着牆,仰頭看屋頂,一動不動。

看到這種情形,連鬼踏江也禁不住暗中苦笑,卻仍要把局勢講明白。前幾天就得到情報,說是古納在兩族交界的杜羅寨糾集了重兵,虎視眈眈,因為正巧和婚期相近,所以拖着還沒處理。現在連踏溪也回來了,人手足夠,還是先下手為強的好。

「我去吧。」首先應聲的,居然是一點也不像認真聽了的鬼踏溪。即使說話的時候,他的頭仍抬起,聲音也平淡如死水。

「踏溪……」出聲阻攔的,是眼神複雜的鬼紅蛛,話語裏帶着一絲關心。

然而截斷她的,是踏溪冷漠的眼神:「某些人已經奮戰半年啦,總得讓我這沒用的人出點力吧?放心,大家繼續自己的事兒,我一個人去就好。」

連鬼踏江也覺得不妥,可他也才說出半句「踏溪……」便被止住。

(大哥,我昨晚好像已經跟你說了吧……)

「古平,你和石龍、銀保、小銀、石伢、添牙,跟踏溪一起去吧。二弟,不要意氣用事,你一個人去,大家怎麼放心?」

「放心?現在才不放心么?哈哈,哈哈!」

鬼踏溪狀態若狂,起身不顧而去。

鬼紅蛛立刻追了出去:「踏溪,你等等,踏溪……」

無法面對鬼紅蛛,踏溪在外面躲了許久,卻又被古平帶着人像狗皮膏藥一樣貼著不放,就算擺再臭的臉子也一樣,何況除了古平,其他幾個都是自己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總不能老是給人臉色看。直到夜幕再次降臨,鬼踏溪才又找到機會,擺脫了這些人。

(娘的,憋死了,憋死了!)

重生回鄉本來是很好的事情,卻碰見自己一直認為的「阿加」嫁給別人。直到那一刻,鬼踏溪才發現原來這個阿加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可為什麼自己一直都不敢正面對待呢,也許是因為心底深埋的自卑,也許是因為性格早成的猶豫,也許是被撥弄得一團糟的命運的借口?算了吧,本來也不是自己的,回來的路上,自己也還想着不要拖累別人了,見一面,打一架,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讓蠱神吞掉自己得了,可是那失掉的一幕真切出現在自己面前,仍然不知所措。而之後,父老鄉親的尷尬、愧疚、疼愛、惋惜……如同沉重的空氣,讓自己無法呼吸,兄長諄諄的教導,也無法灌進自己耳朵里。古納?好吧,讓他們去死吧!好像自己現在,也只有這一點點價值了。古平這個討厭的傢伙,已經是紅蛛的丈夫了,不能動他,就讓他的親族遭殃吧。

除了精神上,鬼踏溪感到憋悶還因為全身的蠱力已經脹到了極點。婚禮當夜因為控制不住,還誤傷了人,要不是鬼踏江出手鎮壓,坪隴恐怕已成鬼域。而現在,就把殺戮死亡的世界,帶給那些冥頑不靈的老古董吧。

(第一封印,開!召喚能力,啟動!)

(第二封印,開!賜靈能力,啟動!)

(第三封印,開!自化能力,啟動!)

桀桀怪笑瞬間傳遍四野,驚起夜鳥無數。

「踏溪哥不會出事吧?」

「不想看到他出事就快走!」

踏溪所過之處,草枯樹死,蟲鳥絕跡,仿若死域,卻也是踏溪去向的最佳指示。循跡而來的,是古平一行六人。雖然被踏溪擺脫,但古平也並非弱者,向踏江稟報之後,大家立刻猜到了踏溪的目的就是杜羅寨。而那裏,根據最新情報,駐守着古力和從花納族逃過去的鬼夜星。踏江忙令他們出發,以免踏溪遭受意外。方向既明,更在出發后不久碰到如此明顯的痕迹,眾人的心裏卻更加沉重。

(這是什麼力量啊?好暴戾,好煞氣……)

與鬼踏江頗多交流的古平心中,卻另有想法。

(這……就是大族長提到的蠱嗎?看來踏溪大人在仡佬納把封印解開了啊。不過從這個爆發來看,控制力不足,應該是以前就警告過的蠱神失控。也難怪大族長有意無意撮合我和紅蛛……這蠱神失控還真是不可收拾,是昨晚的刺激太大了嗎?你可別死啊,因為……紅蛛不想看到你死,所以你他媽的要給我活下去呀!)

活下去,還是活不下去。

這不是一個問題。

至少對於杜羅寨的人們來說,不是。

從夜影里有一個怪物浮現了身形的時候開始,死,就是他們唯一的命運。

兩個衛兵正在寨門前巡邏,其中一個眼角掃過,似是看到什麼東西,就叫住另一個,要指給他看,抬起手來,卻只看到自己森森的白骨,一聲驚叫,又看到扭過頭來的夥伴,那臉上長出的無數蛆蟲,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一道金色錦蟒已經纏斷了他的脖子,隨即一把巨大螳刀飛過,斬掉了他的腦袋,屍體轟然倒地,一隻怪物口中發出嘶嘶的聲音,彷彿在仰天大笑。

收到警報的人們還未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聚集在一起,揮舞著刀槍,亂作一團。但不久,就有眼尖的發現了目標,只一聲驚恐的「寨牆上」,大家齊刷刷地望去,便看到一隻怪物拖着兩具屍首,在高處挺立。

月光如水,照得分明。

那怪物最明顯的就是兩隻胳膊,或者那已經不能叫胳膊,左邊是一條五六尺長的金蟒,張口欲噬,尖利的牙齒上閃耀着藍色的光芒,右邊是一把螳刀,折起來也有四五尺,開合之間,咔咔作響。除此之外,軀幹乾枯,頭顱不小,而且如同飛蟲一般,眼睛鼓成泡狀,更有十幾對越來越小的,排成一排,勾向腦後,詭異非常,嘴裏也伸出兩隻鉗齒,似還滴著黏液。

(這……這是什麼呀……)

一身舊傷,強撐出陣的鬼夜星心中一陣蒼涼。遠遠地,並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也知道這怪物眼中並非眼珠,但鬼夜星竟生出一股對視的感覺,更覺得對方似乎有了興奮和刺激的情緒。

下一刻,那怪物呼嘯而下,在人群中捲起血雨腥風。任何人,哪怕是被輕輕咬到或者割傷,不是立刻倒地死去,就是變得發狂,轉過身對自己人亂砍亂打。試問這樣的對手,又能怎樣抵禦了?

鬼夜星拚命彙集力量,想發出巫術,卻根本跟不上怪物的速度。咒語還沒念完,那怪物已經衝到面前,金蟒暴漲,將鬼夜星雙手縛住,蛇首更高高昂起,大大張開。

(……殺……殺光……)

那金蟒一口咬下,鬼夜星整個頭都被啃掉,但他似乎在心裏聽到有斷斷續續的話,生死之際,心靈通透。

(嘿……是你啊……死在你手裏……很好……)

衝出門稍晚,古力一眼看到,便是滿地殘缺不全的屍體,和蛇臂間仍纏繞着鬼夜星屍體的怪物。

而同時,對方也看到了他。奇怪的是,剛才一直只知殺戮的怪物,現在竟有了奇怪的變化,彷彿是……怒意?

將金蟒縮回,將螳刀張開,微微弓下的身體,都表示這怪物對古力特殊的待遇。

古力並不怠慢,可他的孟惑召喚還未完成,對方已經衝到面前。金蟒一纏一咬一揮,古力便全身麻痹,飛轉上天,未曾落地,那怪物已經拖着螳刀掠過,螳刀上倒勾的鋸齒淺淺劃過古力的肌膚,頓時血珠飛濺。怪物一蹬對面的牆壁,電射而回,再蹬對面的樹枝,再蹬,又蹬……如同飛蛾,在古力身旁掠過無數次,每一次也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數不清的細痕組成的刀傷,並把他掃上天空。

等怪物玩兒夠,古力方如同一袋麵粉般「噗」地落在地上,血肉模糊,也不知裏面骨骼碎成了幾十幾百段。

(很鮮美的血肉……)

(很悅耳的哭號……)

(殺……殺光……)

(殺……)

我在做什麼?我在哪裏?我是誰?

我好像失去了一切,愛我的人,我愛的人。

等等,愛是什麼?

恨又是什麼?

殺死媽媽的人……該死,可恨!

媽媽?

一張一張臉幻滅飛舞,一個比一個可恨。

戴面具的,殺!畫油彩的,殺!

殺殺殺!

臉上帶刀疤的可恨老頭,殺!

唔……這是……這張臉,這張喋喋不休的臉……

古納、花納、鬼納……叛徒、老爹……大哥……煩死了,滾開!滾開!不要再對我說話了!對個屁,錯個屁,老子殺了你,殺了你!殺掉你,看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殺殺殺殺殺!

哈哈!哈哈哈!這下沒人煩我了吧!

這下……沒人煩我了吧……

嗚嗚嗚嗚……

…………

誰?誰來了?

殺!

二哥?誰是二哥?

(二哥?!)

鬼踏溪吃驚地看着自己的手。

手在銀保的頭蓋骨里,一爪抓透。

再驚慌地四處看看,看到其他五張熟悉的臉,有的死了,有的還活着。死了的,是自己幾位兄弟;活着的,是自己很討厭的古平。

古平同樣吃驚地看着面前的怪物。

星夜兼程而來,卻看到一個已經死透的杜羅寨,看到蹲在寨門上號哭的怪物。只一個不小心,就驚動了對方,就見它如箭一般射來,左肢是金蟒的模樣,一口一個,自己人不堪一擊。最後是銀保擋住,和他臨死前的叫聲救了自己一命。

似是神智漸漸清醒,怪物的蟒手和螳刀逐漸褪去,面目也清楚起來,那是鬼踏溪沒錯。可他何時有了這樣的力量?這力量……從自己以前的體悟來看,大概已經突破到八級了吧?

只是,他這樣清醒的情形,可以維持多久?

這擔心並未多久就中斷了,因為鬼踏溪的背後忽然出現了一團黑氣。鬼踏溪迅速轉身過來,正看到有人從黑氣中凝聚出來。

皂巾牛角,烏衣藍裙,絡腮鬍子,忠厚的面龐,是鬼踏江,是他為了自己這血脈僅存的二弟,親身犯險而來。

不等踏溪反應過來,踏江已經抓住了他的雙臂

「……三納九黎,同喚赤尤。吳鳳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半空中紅雲翻動,連月亮也遮住,一道綠芒,籠罩了踏江背後濃重的黑氣,從中又凝結出一個人形,比踏江高大數倍。他全身**,僅在腰間纏了一塊獸皮,顯得肌肉糾結,威猛無儔,臉上一塊巨大的青銅面具,獠牙突出,眼中綠芒森森,單手拎了把門扇大的斧頭,寒氣逼人。

納族至高的戰神,赤尤,應召現世。

說也奇怪,赤尤一出現,鬼踏溪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原本平靜的身體拚命扭動,想掙脫踏江的掌握,但鬼踏溪卻知道並不是自己想動,是「身體」在自己掙扎。

可是不等他掙扎出去,赤尤已經俯下身來,用那巨大的頭顱在鬼踏溪天靈上一碰。說也奇怪,那麼大的身軀,竟然又化作黑氣,長鯨吸水般鑽了進去,消失不見。

鬼踏江這才鬆了一口氣:「成了。」額上已然冷汗涔涔。

識海深處,一團金色雲氣鼓盪不定,依稀是個人形。

它面前,一股黑氣正在凝聚,不一會兒,化作赤尤的樣子。

(嘿,果然是你們兩個搞鬼。不過混得也真慘吶,都糾纏到一起了。分!)

赤尤將手一指,金色雲氣中分出一團色彩變化的煙霞,變得凝練了不少,依稀可以看出是鬼踏溪的樣子,只不過身體是金色。赤尤看看,搖搖頭,又將手一指,卻是將一團金光分了出來,只剩下普普通通的踏溪,兩眼緊閉,倒在一旁。

(唷,我就說是赤老大來了。怎麼樣,要不是你扯我後腿,我早跑掉了。)

(呸呸,要不是你纏着老子,又怎麼會被赤老大認出來?)

(住口!兩個小雜碎。你們這具宿主,是外面那個傢伙的弟弟,他央我把你們封印起來……)

(啥?不要啊!我好歹也是他們族的護族蠱神啊……)

(老子堂堂的第一蠱神怎麼能隨便說封就封……)

(……所以你們就認命吧。哦,對了,以後這小子要是有危險,你們還是可以出面的,不過攏共也沒多久就是了。乖乖過來讓大爺發落吧!)

古納聚集重兵的杜羅寨,竟然被鬼納輕輕鬆鬆地拿了下來,只用了七個人。

這消息震驚了不少人,也讓某些人暗地偷笑。

有人躺在靠椅上,對旁邊的老人說:「長老,這下你該相信,我們最好還是跟大將軍站在一起了吧?談家可是前車之鑒吶,何況支持這個鬼納也不錯。」

也有人對着旁邊陪侍的呆臉大漢道:「看見我踏江兄弟的實力了吧?走,今天少爺心情好,陪你練練刀去。」

有人歡樂,自然也有人發愁。

「嘿,我兒深仇,必要你們以命償還!去,再次發出鷹鷂傳書,請那兩邊派人過來。告訴他們,昔五今三,他們要是想再拖,就等著被一一擊破的下場吧!」

當然,表現最悠閑的,還是深宮中那位老監。他只在棋簍中抓了一把,問身邊隨侍的三個弟子:「你們來猜猜,幾個黑子,幾個白子?」

坪隴的人們,聚集在議榔前的廣場上,等待族長。

前一陣花納、鬼納之戰終於結束,花納降伏,鬼納如願以償,但古納那幫老古董居然想漁翁得利,偷偷在杜羅寨放了好多兵馬,幸虧鬼踏溪大人等七位勇士出馬,打了他們個落花流水。哼哼,古納那幫傢伙,今天族長就要找你們晦氣了!

用着這樣的宣傳,鬼踏江成功將每一個血液中都暗藏着好戰的鬼納人調動起來,更為自己安上了大義的名分,古納則因為「拉偏架」、「想佔便宜」被擺到對立面,成了反面的典型。

紅納、黃納、青納、白納、黑納、花納、山納、蟲納、七股納、兵器納、狗納、楓納……百納之地,大大小小的族群,都在站隊,選擇自己要跟從的,會成為傳說中「納王」的人。

容貌酷似前族主的鬼踏江站在中間,左側站了大榔頭鬼風行,右側站了族兵元帥鬼紅蛛,下面成千民眾齊奮臂高呼,場面煞是壯觀。

只有兩個人,並非不想去,只是因為身體不允許,正在家裏養著。

這是兩個病號,兩個在杜羅寨事件中受創甚深的重傷員,只不過他們雖然躺在病床上一動不能動,嘴卻不閑着。

「喂,平小子,你老婆站在外面享受歡呼,你躺在家裏當病號。感覺很不好吧?」

「哼,你又能好到哪裏?你巴不得替代紅蛛,然後還要擺一個英雄的樣子,等下面的小姑娘們向你投懷送抱吧!」

「哦,當然了!某人羨慕吧?可惜呀,某人已經被母老虎管住了!唷,不過母老虎家裏這佈置得還不錯,床也很軟乎,實在是看不出來呀!」

「……」

古平立刻啞了火,但他心裏卻又泛上來這些天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奇怪,上次被封印蠱神,怎麼就不見他性格變化?現在的踏溪,很像他們口中說的鬼夜行大人還在世時那個原本浪蕩子的樣子啊。赤尤先祖的封印還有這種效果?不過,八級的力量,真的是有壓倒性的優勢啊……)

「喲?迫害前族長之子?屠殺仡佬納?趁火打劫,冷血無情?鬼納族那幫傢伙也會用這種手段了嗎?眾位,你們信嗎?」佝僂在座位上,古來兮的聲音從面具下傳出,說不出的譏誚。而當然,在周圍也引發了一陣嘲笑。

左首坐着的一個全身慘白的傢伙,陰惻惻地一笑:「古族主,我蟲納人向來奉古納族為宗主。鬼納那幫倔驢子,已經吞掉了花納族,今次便讓我們再把他們打回去好了。」

「不錯不錯,聽說那兩個小鬼,一個能請動赤尤先祖,一個頗能召喚,我奚獨風可是聞名已久了。就是不知道他們比當年的鬼夜行大人如何呀?」右邊一個全身裹了毛皮的老怪物也搭話。

旁邊一些人也隨聲應和,而這就讓古來兮笑了起來。

(哼,只會人云亦云的傢伙……不過,鬼納族的小子們啊,能讓這些人跟隨,才是百納的主人。我古納族,才是納族的正統!來吧,就像上次一樣,讓我將你們這些動亂的火星撲滅吧……)

一方面是鬼納和半殘的花納,還有一些其他的援助,一方面是統領其他各小族的古納,才安定不久的百納之地,再起硝煙。

但這一次,並沒有像鬼納、花納之間的戰爭那樣持續很久。

才過了半個月,民眾已經疲敝不堪。前些日子那場大地震,實在破壞了太多東西,縱然背後有着外界的支持,鬼踏江一樣感到後繼乏力。調米調面,卻調不來房子,送刀送槍,送不來勞力。這一場戰爭如果持續下去,無論是誰勝利,都只能得到一個極其殘破的百納而已。每每想到這些,鬼踏江就一陣頭疼。就在這雙方都尷尬的時候,一個和談的請求,送到了鬼踏江面前。

(哦?古納族,也撐不下去了嗎?)

雖然眾人竭力反對,但鬼踏江力排眾議,只是他也接受了大家的意見,帶上了已經傷愈的鬼踏溪,邀請了盟友花兼疾。

「這下你們該放心了吧,踏溪可是猛毒七獸之首啊。」

古平在一邊直撇嘴。

(……明明就是唯一的一隻猛獸,不要把我們扯上好不好。還有,你老人家比現在只剩七級初階力量的他更犀利,還藏得這麼深幹嘛啊?)

「呵呵,說起來這是頭一次見吶。托個大,我叫你一聲大侄子,不過分吧?大侄子,你藏得夠深吶……」

「呵呵呵,該當的,爸古(注,納語,爸,尊稱,叔叔之意)請隨意。」

兩邊的談判倒也快當,只這地方不太吉利,杜羅寨。果然,兩方一見面,就不動聲色地交了一鋒。

說起來不該在這種發生了大規模屠殺事件的地方會談,但也沒有更好的地方,能讓雙方覺得都在掌控之內,否則當初古納也不會布兵於此,鬼納也不會必拿下而後快。再說鬼納人也許就真的有耀武揚威的意思在那兒。

「嘿嘿,旁邊就是踏溪吧。後生可畏,後生可畏……這裏,就是我那孩子走的地方吧?」

話題轉得倒快,連踏江也吃了一驚。

「別吃驚。我老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你們還不讓我說了?不過,該說什麼,老頭子我還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堅持先跟你單獨談了。唉,反正就咱們爺兒兩個,說說知心話怎樣?」

踏溪在旁邊聽得脖子直梗,心說老子不是人吶,你只說什麼「爺兒兩個」。

古來兮似是看到,把臉上的面具摘掉,露出一張皺巴巴的臉,連眼神也裝滿了疲憊:「我知道你們哥兒倆是一道的,不過只有你大哥才長了腦子。我知道趕你你肯定不走,才懶得說話。但你要想聽誇獎,嘿嘿……」

踏溪聽得此言,越發按捺不住,卻被踏江擋着:「爸古,別撩撥我二弟了。有話,還是直說吧。」

「哦?那還是直說吧。踏江大族主,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說服花象元的?」

所有人都知道三大納族之間水火不並立,一個要報仇,一個要投降,一個龜縮不動。但在三納有足夠地位的人便明白,大家理想是一樣的,只不過所選的道路不一樣。

道路,尤其是目的一樣的道路,大家卻分頭行事,是很傷人的事情。比如大正王朝的太平道,還有其他勢力。太平道追求的是「天下太平」,但他們所反抗的帝姓也頗能做到治世,佛家有極樂凈土,儒門中某有相當地位的人也說過,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太平」,但他們之間依然爭鬥不休。

三納之間也一樣,他們所選的道路,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幾代傳下,有自己充足理由才做的選擇。以當年鬼夜行獨步百納的力量和地位,也不過只能說動花納旁支的花兼疾。如今,花象元能夠把花納族託付出來從容赴死,而不是堅持到底拼到玉碎,若說他不是被人把理想說動,又有誰相信了?

「說服?」鬼踏江嘆了一口氣,「我從來沒有說服過誰。」

古來兮很明白,所以等著踏江往下講。

「但凡能被說服的人,必然是因為心中信念不通透,給了別人說服的機會。百納之大,信念通透者,不過三人。花象戎,令子古力,還有我這個兄弟踏溪,不過是一知半解的半吊子,尤其是踏溪,被人指責到心神大亂……嘿嘿,想來古大族長當時聽得發笑,若對自己的信念都不堅持,怎麼能得到力量了,怎麼能達到完全境界了?鬼納年輕代第一高手?狗屁!」

鬼踏溪在一邊聽了個大紅臉,卻不敢反駁。兩次被人辯得無話可說,也實在是丟人之極的事情。

「話說回來,踏溪還活着,那倆都死了,為什麼?因為我這個弟弟誠實,被人問住了,知道自己心裏還有漏洞。那兩個,連自己心裏都掩耳盜鈴,有了機心,怎麼能得到正果?扯遠了,還說三族信念的事兒。要說服花象戎很容易,三拳兩腳就解決了。說服花族長,那跟說服古族長一樣不可能,否則咱們就不會打起來了。」

「所以,我並沒有說服花族長,我只是讓他明白,我不用說服他,只要說服他之外的人就夠了。這樣的信念之爭,本來就是紅塵輸給歲月,死人輸給活人。踏溪你不用皺眉,若你想不通這一點,你就不配做叔叔的兒子。你只要仔細想想,既然我堅信自己的信念是對的,我何必讓反對我意見的人贊同我?你問問古大族長,他是不是這麼對待跟他意見不同的人的?」

「嘿嘿,鬼族主,我一直都看輕了你啊。可是,只這樣,花族主又怎麼會把花納族託付出來的?」

「很簡單,因為我這邊有花兼疾,有古平。我雖然說死人輸給活人,卻沒有用屠刀斬盡悠悠眾口。我願意用時光來磨平不同,而不是強行把大家都變成死人。」

鬼踏江說得道貌岸然,那邊古來兮卻笑得前仰後合喘不過氣來,偌大年紀,喉嚨里像扯破風箱一般,令人擔心會不會笑死過去。

「哈哈哈哈!大震才過,就興刀兵,逼死對方,還有臉說用時光來磨什麼不同。大侄子啊,你也一樣偽善啊。如此,我還是送你們去見鬼夜行吧!」

話不投機半句多,可話說得投機,還是要打生打死——也不算奇景,畢竟兩方面投機就投機在「嘴上說服不算,打到你嘴上沒氣兒說服才算」這個共識上。這都不算什麼了,那兩方面早就準備好打手也就不算什麼。

那一邊悄沒聲冒出個奚獨風,還有一地的白蟲子聚成個蟲納大巫師,這一邊就站出了花兼疾;那一邊站出倆夏人打扮的,這一邊就出來一、二、三、四、五、六……三對黑巾蒙面的傢伙。

古納那邊的兩個夏人,並沒有蒙面,但長得也就普通人模樣,還像是認識的。這兩人才互相點了個頭,鬼納這邊已經有個蒙面人說話了:「大哥,您認識那邊那個小鬍子不?」

「不認識。」

「喲,那我得跟您介紹一下。花納、古納以前都是土司您知道吧?」

「啊。」

「那他們的後台呢?」

「董家和赤家啊。」

「董家的家主董涼儒您認識吧?」

「知道。」

「那他還有個更厲害的弟弟董溫侯,您也知道咯?」

「那是。」

「溫侯手下有八健將……」

「少貧,直接說!」

「是是!那小鬍子就是古納後台之一董家家主董涼儒弟弟董溫侯手下八健將之一的董遼董文遠!」

「二弟,你說話喘口氣兒不行啊?」

這倆人一個耍貧嘴一個裝憨厚,卻把對面的人氣得不輕。董遼旁邊那人拉架勢就想上,結果這邊又站出來一對。

「小馮,今天這趟可沒白來,大正兩套最著名的火系武學都能看全。董家的炎龍書烈則烈矣,卻還不夠赤家烽火烈無量的勁,何況還是赤野豹赤二爺親自出手?」

這位「小馮」就厚道得多了,也不說什麼風涼話,只是把手裏大刀緊了一緊。

古來兮把面具戴上,用諷刺地語氣說道:「花象元想必死不瞑目,人人都說他勾結夏人,誰知道鬼納的英雄們才是跟夏人有密切關係的。」

鬼踏江一臉雲淡風輕,微微一躬,道:「我這些朋友只是來保證其他夏人不插手百納內務。二比三,我跟踏溪不欺負你們。那邊也不會六個都上,大概是三對二,三把刀對兩團火,還算公平吧?」

三把刀,這三把刀都是大刀。所不同者,小馮右刀左掌,手裏的刀稍狹長,泛着絲絲寒氣;大哥雙手擎一把長柄大刀,勢可開山;另外一人手中刀倒也普通,只是背上多了一張弓。

董遼按捺不住,揮手之間,已是大團火焰向三人襲來。這方剩餘三人不約而同退到一旁,互相之間打量了一下,卻並不交談,也並不以對面是兩個八級高手為意。

董遼的火,才到中途,就起了變化,竟然凝成龍形,四爪齊飛,把三人罩在其中。

那刀弓手旋身上前,唰唰唰三刀,劈散火勁,更順勢從背上摘下長弓,反射了董遼一連五記連珠箭。

董遼鼓盪火勁,把來箭焚盡,卻見另兩人已不聲不響地衝上。

排雲掌?雪飲刀。

刀劈華山。

一個刀招精妙,一個氣勢凌人,又看準了董遼被反擊的空隙,下手十分狠毒。董遼眼看躲閃不及,旁邊赤野豹沖了上來,一招烽火連綿,把對方隔開。

兩團火,兩把刀,還有旁邊時不時放冷箭的,倒戰了個旗鼓相當。

另一邊,族長自然對上了族長。卻沒先動手,動手的是鬼踏溪、蟲納大巫師蛭神和奚獨風。

「喂,鬼納族的小子!聽說你召喚術頗有兩手哇,比比怎樣?」

這三個傢伙都是召喚師,商量了商量,竟然跑到一邊另開了個戰場,自稱場面太大,免得擾到別人。卻也被袖手旁觀的三個人看在眼裏。

蛭神念誦咒語,不一會兒,便有白色、蠕動如活物的鬼畫符文字從他腳下伸出,蛛網般張開,籠罩了幾十丈方圓。奚獨風也將拇指伸入口中咬破,雙手結印,大喝一聲,往地下一按,煙霧繚繞中,一隻粗如水桶的巨蛇驀地出現,長有三四丈,更出奇的是長了八隻頭,頗為怪異。

(萬毒陣、八歧蛇,聞名已久啦……不過,你們的時代快過去了。第一封印,開!第二封印,開!賜靈之術?水火魔蛛、閻魔屍螳、凰血牝蜂、金銀蠶蠱!賜靈之術?程蝶衣!)

背後浮現五彩蝶翼,鬼踏溪指揮着幾隻召喚出來的異獸,跟對方拼殺。

鬼踏江和古來兮也拉開了架勢,是請鬼術的對決。鬼踏江自然還是赤尤召喚,古來兮則一口氣召喚出了光明三王,除了戴百獸王拳套的孟惑、持業火迴旋刀的祝茸,還有攥了幾張紙符的納智高。

孟惑、祝茸是納族歷史上著名的戰士,納智高則是最頂尖的巫師之一,光明三王的名號,比湮沒在時光長河裏的戰神赤尤只高不低。

變成三堆廝殺,夏人那一堆最見功力,可惜要有相當的眼力才能看出刀法的高妙,火勁的精準;族長那一堆最拖拉,畢竟沒有太多的近身肉搏,主要是幾位神靈的分身在打架;反倒是鬼踏溪那一邊,場面最宏大,動作最華麗。

奚獨風的八歧大蛇,每隻頭都有自己的屬性,金木水火土,加上雷電、颶風、毒液,幾乎沒有弱點存在,**也足夠強橫,在萬毒大陣增幅之下,足可以做到橫行無忌的地步。蛭神雖然沒有超強召喚獸,但萬毒大陣一成,便可以源源不斷召來各種毒蟲,加上他本身近乎不死的變化,更可以讓他磨死所有對手。

(哎呀呀……頭疼得很吶,好像還有第三道封印,但總有個聲音要我別解開它,看來是惹不起的東西。難道只靠賜靈之術跟他們磨啊?)

鬼踏溪雖然在苦惱,也只不過苦惱於無法速勝,水火魔蛛等跟大蛇打了個旗鼓相當,不斷召喚的小毒蟲群也能夠抵抗萬毒陣,加百列魔蝶什麼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被他一一召喚,看得對手心驚膽戰。

鬼踏溪自從杜羅寨之後,就只剩了七級初階的力量。他自己並不驚奇,因為他似乎忘了自己曾經爆發出八級力量的事情,更順理成章地以為自己在仡佬納被老蠱物解開封印后,一路鍛煉,才攀到了如今的高度。可是,七級初階的力量,並不足以打倒面前兩個人老成精的傢伙。

(話說我召喚的這幾隻也有八級魔獸的實力了,可似乎,我應該有更好發揮它們戰力的方法啊……對了,當初跟踏月哥打的時候也是一樣,雖然分別具有五行屬性,卻只能分別發揮各自實力而已……怎樣把它們的力量揉合起來呢……揉?直接把它們揉在一起行不行?)

胡思亂想,卻起了莫名的效果,那幾隻怪蟲果然聚在一起,融合、蠕動,變成了一隻更怪的蟲子。

(好像還缺些什麼……)

已經沉浸在自己境界之中,踏溪又召喚出了四隻同樣奇怪卻不同組成的蟲子。

(好像差不多了,金、木、水、火、土……五行輪迴!)

隨着踏溪一個意念,五隻蟲子分據上下四方,各亮起青、紅、白、黑、黃的光芒,又連接起來,將踏溪和奚獨風籠罩其中。

(這……這是什麼?)

奚獨風早就被這能召喚出世上存在的蟲豸,又能創造召喚不存在的怪蟲的傢伙嚇到,現在更看到在奇怪光芒籠罩下,八歧大蛇的幾種能力大大減弱,不禁更是六神無主。

「這是老子的五行輪迴,這結界範圍內的五行規則,要歸老子管……所以,你去死吧!」

聲音在奚獨風背後響起,但比聲音更早的,是刀風。

血刀,化血神刀。

偷襲一般,踏溪右臂化成的血刀已經把奚獨風切成兩半。那兩半屍體也沒有墜地,而是也化作膿血,融進血刀之內,形成更大的一把血刀,將二人站立的八歧大蛇一剖兩半。血刀再增,重重斬在地面,斬在萬毒大陣的鬼畫符上,大陣中央的蛭神當即吐出一口鮮血,面色蒼白,緊接着就如同照到陽光的雪人一樣,化成白花花的一團,融化、攤開……是無數白色的蛆蟲一般的東西,鋪天蓋地地往四面八方逃去。

這邊快要結束戰鬥,那邊也不再拖着。

董文遠和赤野豹兩人都是火系的武學,如兩團火一般,橫衝直撞。但他們的敵人更非弱者。

小馮,排雲掌,似有風、水兩系術法在內,並不懼火系,雪飲刀更是其寒如冰,讓對方的火勁不得寸進。

持刀老大,刀勢兇猛,刀氣逼人,與火勁相較並不處下風,更每每迎難而上,在火勢最強處一刀兩斷。

刀弓手忽遠忽近,身法比箭還快,常常趁對手躲閃或硬拼之際下手,便彷彿是一弓一刀是兩個人遠近交攻一般。

本來相持的戰局,現在為之一變。小馮的排雲掌和刀弓手的連珠箭不約而同地向董文遠招呼,持刀老大則硬切入董赤二人之間,將兩人分隔。

各個擊破,這戰略就是**裸地人多欺負人少。董遼倒被逼發了血氣,炎龍五焚齊施,整個人一時之間亮得如天上太陽一般,將小馮和刀弓手迫退。

只是他還沒鬆一口氣,便被背後一刀斜肩劈為兩半。

是持刀老大,看準他舊力已發新力未生的關頭,舍了赤野豹,全力一擊。

「老董!」

赤野豹瘋了也似,惡狠狠地撲了上來,雙手瞬息之間變換了五種姿勢,又化為一拳,似緩實快,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狠狠搗出。

烽火烈無量,最後殺招,赤染天地!

這赤染天地,是烽火烈無量的五式齊發,暴戾無比,向來少有人見。

這一招來得好快,連持刀老大也暗地嘆了口氣,凝氣於背,準備挨一拳再說……雖然這八級力量的一拳肯定不好接,但下面自己兩位夥伴也正好能趕上了。

斜刺里,人影一晃,撞上了赤野豹的拳頭,跟着便有噼里啪啦骨骼破碎的聲音不絕傳出。小馮的刀和刀弓手的箭已毫不遲疑地擊中赤野豹,瞬間把他變成兩片屍體。

這時大家才注意擋了一拳的,是蛭神……的屍體。

原來,蛭神化身千萬,想要逃走。如果是他人,也許便束手無策,可鬼踏溪眼下實是百納無可爭議的第一召喚師,揮手之間,同樣成千上萬的毒蟲將他制住,不得不恢復人身。本要一刀宰了,踏溪又一眼看到旁邊有人要中招,便把半死不活的蛭神丟過去,恰好解了危難。

持刀老大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忽然又看到那屍體的詭異。

方才赤野豹一拳正中蛭神面門,後來骨骼碎裂的聲音眾人也聽在耳里,但……蛭神的屍首軟在地上,倒也是全身盡碎的模樣,除了——頭顱。蛭神屍體的頭,只有深陷下去的一個大坑,整整齊齊的一個坑,四周骨骼依然堅挺!

眾人見持刀老大眼光獃滯,順着看去,只聽鬼踏溪一聲驚呼:「這種傷口……是他殺了老爹!」

其他人都退在一旁,只有鬼踏江站在古來兮面前。當然,如果後面鬼踏溪那殺人一般的眼光如果能折算成毒蟲,恐怕連剛才蛭神的萬毒大陣也遠處下風。

「沒錯,鬼夜行是我們殺的,怎樣?」

古來兮聲音絲毫不變,彷彿是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不,並非如此,他的語氣裏帶了那麼一絲驕傲,一絲惋惜。

「炎龍書和烽火烈無量兩火交攻,生死限纏鬥,蛭神佈陣,八歧蛇封鎖,雷神遠攻,光明三王壓陣……鬼夜行果然不愧百納第一人,化血神刀神勇無敵,雖然最後被赤大人致命擊中,又被我們亂招轟殺,但也是條硬漢了。」

揮手壓下眼看要爆發的踏溪,鬼踏江認真地看着古來兮:「那麼,你可曾後悔過?」

「後悔?為何要後悔了?管他是再高尚的人,只要是我的對手,唯一能得到的尊敬便是被轟殺。何況,越是值得尊敬,作為對手便越不能留下。所以,現在你不必假惺惺地對我講道理,放馬上來便是。」

「嘿,為了所謂『理想』便拋棄一切原則的人吶……我不會仗着人多來欺負你,我會給你一個堂堂正正的死。來吧,我會親手將你敗下。」

揮手,將黑氣繚繞的赤尤收於體內,以附體的方式,踏江獲得了超強的戰力,又從短氅下取出一個奇形怪狀的兵器。

「此物名為破天錘,雖然不比夏人的御天神兵,卻也是我納人的至寶。古族長,小心了。」

「破天錘?很巧啊,我這裏還收藏了半顆雷靈珠,比比?」

當大蛇被斬,毒陣被破,兩個夏人強援也被殺,這場「談判」,已經註定了最後的結局。

過程,不說也罷。

鬼踏江一錘搗碎了古來兮的胸膛,古來兮卻一笑而亡。

(有意思……到了大獲全勝之際還要隱藏力量,只用七級頂峰來殺我,口不應心的傢伙啊,你是防著誰呢……關我屁事,嘿,關我屁事……)

刀弓手那一對立刻離去,鬼踏江倒是跟那個持刀老大多說了幾句,最後又說:「久聞大將軍王威名……請代為致意。」那持刀老大也大剌剌地應了。剩下的那一對,卻被鬼踏江請了回去,彷彿很熟悉的樣子。

再之後?

也不用說了,鬼納族在劉家支持下,成為新的土司。大將軍王現身邵陵,正式接管九道兵馬,原來的談家煙消雲散。

再後來,赤家式微,董家家主董涼儒更在流晶河一役兵敗身死。

百納呢?

黑納在主家花納式微之後,逐漸脫離鬼納的支配,白納也不再託庇於古納,一些在戰亂中消耗太過的部族融入了戰後的巨頭們,鬼踏江也成為了名義上的「百納共主」……

百納已經贏來短暫的表面上的平靜。大正王朝,卻漸漸又開始了新的亂世。

時光飛逝,人間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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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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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亂戰一場?大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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