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茶花深處?照宮闈

四、茶花深處?照宮闈

?更新時間:2011-12-14

四、茶花深處?照宮闈

第二天,議榔之上,果然又出了問題。

雖然踏溪一方憑藉踏江的赤尤召喚取得了勝利,而這一手,甚至連鬼夜星也做不到,但他就聲稱這並非是踏溪自己的力量,眾目睽睽之下,踏溪本人還曾被鬼踏月壓制在下風,眼看就要落敗。

隨侍在鬼風行身後的紅蛛辯解道,既然踏江也是踏溪一方的,那麼比武獲勝的踏溪一方,便自然取得了族長之位。而這,也立刻被鬼風行伸手阻止。

因為鬼風行看到,鬼夜星用手指輕輕撫摸臉上的刀疤,微微冷笑。這便讓眾人想起,鬼夜星本人,也是擁有七級頂峰力量的巫師。如果他用這樣的理由,要求再次比試,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一時之間,誰也無話。而鬼風行稍微遲疑地勸解說,前一天在族人眾目之下,已經決出了結果,現在再反覆,恐怕不很妥當。

鬼夜星就冷冷地丟給他一張臭臉,鬼風吹則辯解道,如此說來,踏溪恐怕也不能服眾,依仗別人的力量才獲得勝利,又說,己方這幾個人,包括鬼大牙,也都有着七級的力量,要靠集體力量的話,己方未必輸了。而鬼大牙也就只能在一邊尷尬地笑着。

眾人七嘴八舌,翻來覆去把話說了好幾遍,再也翻不出新意,漸漸有些冷場。

一直冷眼旁觀的踏溪忽然說了一句話。

「那這個族長之位,就由我大哥來坐好了!」

踏溪的說話,讓大多數人都很錯愕,而剛才拘謹而沉默的鬼踏江,也聽得一愣。

不等大家反應過來,踏溪便接着解釋,既然是踏江獲得了比武的勝利,由他出任族長也無所謂,論出身,他也是直系親屬,侄子接任叔叔的位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自己,還不樂意當這個什麼族長呢!」

見踏溪已經決心推辭,更考慮到他一貫憊懶的個性,鬼風行便認為讓踏江出任族長也是不錯的選擇,於是隨聲附和。

踏江本人在看到踏溪堅持的眼神之後,也鬆口同意。

料不到會出這樣的變故,甚至鬼大牙也裂開大嘴說「那一手召喚之術太強悍咧,俺大牙佩服!」的時候,鬼夜星等人也只好退讓。

而這一消息向納民宣佈之後,果然不少人支持,於是,踏江正式成為鬼納族的族長。

族長即位,自然要熱烈慶祝。寨內不但舉行了盛大的宴會,踏江更從各位榔頭開始,一家一戶地拜訪,同時又把新族長即位的消息向各族傳遞。

不過,在這舉族歡慶之時,有一個人卻閑雲野鶴般躲在山上。或者,是兩個人。

鬼踏溪,和鬼紅蛛。

並不在平常呆的大楓樹下,鬼踏溪這次躲得更遠了些。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山岩之上,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麼。鬼紅蛛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垂着眼帘。

「既然不想當,又把族長讓給了踏江大哥,為什麼踏溪你還這樣有心事呢?難道不是該無事一身輕,還趁著熱鬧,去寨里搗亂么?」

「嘿,為什麼?」

踏溪便解釋,不當族長,不僅是不想當,更是不能當。除了某個原因之外,踏溪雖然浪蕩,卻有自知之明,他便曉得自己並沒有領導一族的才能。也正因為如此,當初即使鬼夜星的野心很明顯,踏溪亦想裝作不知道般讓他上位。現在,雖然族長一事塵埃落定,不代表其他事情也都解決了。

「如果是鬼夜星當了族長,我自然是啥都不管了;現在是踏江大哥,有些事還是得做個了斷啊……」

踏溪發着莫名的感慨,並且止住了鬼紅蛛追問的態度。

「有些秘密,只能一個人保守,老婆也好,朋友也好,甚至父母都是……只能自己知道……只能自己解決……紅丫頭,你明白嗎?

「好像夏人說過,『春去秋來,花開葉落,時光易逝』,你看這茶花,就算從冬天開過,不久仍會凋謝。活得長也好,活得短也罷,誰沒有自己的煩惱呢?」

在百納之地,鬼納族有了新任的族長,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在遠方,卻連水花都掀不起,頂多是激起一點點波紋而已。

「關於大黑先生的事情,人王似乎已經知道了,不過沒有什麼表示。五王爺行程順利,相信不會有什麼岔子。」

一位老監,正在向几案后的一位明黃服色的青年轉述最近的一些消息。

青年只是點點頭,道:「知道了。」

老監又道:「另外,那邊有百納消息傳來,鬼納族的族長有新人接任了。」

那青年擺擺手,似是對蠻夷之地的消息不怎麼感興趣,只道:「一些蠻子,又能怎樣了?雖然我覺得公公你不是隨手為之,不過頂多是某個計劃里的小小一環罷了,以後公公自理即可,不必上報於我。」

那老監便默默點頭,退回到旁邊的陰影里。

那青年又翻看了幾疊文書,忽然隨口問道:「象先……做什麼去了?」

「唔,練功練累了,現在大概在御花園休息吧。」

御花園中,茶花樹下。

兩個小孩在追鬧嬉戲,過了一會兒,似是跑得累了,便坐下來休息。

「棍子妹妹,你累了吧,咱們坐下來歇會兒吧,說說話。」

那小女孩便「唔」了一聲,跟着小男孩坐下來,只是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隻尺余長的棍子,在手裏擺弄著。

小男孩睜大眼睛,仍是沒看清對方的動作,便嘆了口氣。

這小男孩,便是象先。

象先,當今太子的第二子。他父親少景,雖說是太子,但前幾年前太子被廢之後,老皇帝便把許多政務都交給他處理,「儲君」的「儲」字,也算是可有可無了。也許是政務繁忙,又或是其他原因,這位父親對象先,竟是冷冰冰的,平時見面都少,說話更沒幾句,只是從小就把他丟給一個全身黑漆漆的男人「大黑」管教。

深宮中的生活,本來就沉悶,勾心鬥角,而且疲累,再攤上這麼一位嚴厲冷漠到不像自己親爹的老爸,加上那個管教他的男人,據稱是一個瘋子,象先的生活,應該是暗無天日一般。但奇怪的是,這個小人兒,居然活得很健康,很陽光,每天苦練武功、勤啃兵書之餘,居然還有空到御花園休息。

不過也不奇怪,因為,總有個棍子妹妹在這裏等他。

「棍子啊,老爹他總是不理我呢,每次見面也不過兩句話,『做完了么?』,『多少多少天內,完成什麼什麼東西』……我上次聽你的話,特意完不成,他都沒多說,只是狠狠打了我一頓啊……

「那個大黑先生很好玩,就是全身黑黑的,第一次見面時我問他,是不是被人燒過……他就自己把頭割下來,提在手裏嚇唬我……

「大家都說我是老二,可我從來也沒見過大哥……不不,應該不是大姐,反正從老爹到下人,從來沒人提起過。我知道不該問,可我真想知道啊……有大哥的話,我挨打的時候會有人幫扛一下吧?」

絮絮叨叨的,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小大人,象先便把一些小孩兒的心事對旁邊這個常常乖巧聽話的小女孩說出來。

聽了許久,那「棍子妹妹」方抬起頭來,問道:「象先哥哥,如果你長大了,會娶什麼樣的妻子呢?」

象先聞言一愣,正要答時,棍子妹妹忽然在他肩上一推。

「有人來找你了……下次再來找我玩哦。」

象先揉揉眼睛,見眼前蹲著一位著儒衫,提寶劍,滿身酒氣的人。

「呀,是酒鬼叔叔。」

「小鬼頭,又躲在這裏睡覺了。快去吧,你爹找你。」

聞言,象先忙起身,整整衣衫,快步趕去。進得書房,向几案后的父親一禮,又向牆角陰影里的老監一禮,方恭敬地垂首站了。

本以為是平時的老兩句,卻不料帝少景竟多說了幾句話。其實也不多,只是告訴他,讓他抓緊功課,因為……要安排他十歲的時候就去北疆做兵當差!

象先退下之後,那老監斟酌一陣,道:「十歲就外派,還是當兵,是不是早了些?」

帝少景只是反問道:「公公,你可見過獅虎育子?皆是幼年時,非咬即打,迫其離家,我少景的兒子,又怎能連它們都不如!」

「十幾歲就離開納寨,嘿嘿,我也算得上少小離家了。不過,回來之後,還是有不少熟人在,只是料不到,踏溪你的變化,竟如此大啊……」

慶祝活動,已經告一段落,回鄉後幾乎沒有閑下來的踏江,也終於可以歇一陣。而這時候他第一件事,便是跟這個把族長之位讓給自己的弟弟說話。

踏溪只是笑笑,說自己也沒有注意什麼,人長大就成這樣了。這樣的回答,便也讓踏江一時無語,良久,方又問踏溪為何將族長之位讓給自己。

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踏溪便坦承自己有很多的顧慮。第一是不想當,自己浪蕩慣了,而族長這個位子一旦坐上,便有太多的責任,要想很多東西,要做很多事情;第二是不能當,老爹在時,並未讓自己過多接觸族務,可以說是非常生疏,但偏生現在,鬼納族處於一個極微妙的情況,若給一個完全沒有領導才能的人帶着,極有可能墮入深淵……

「所以我本來還想讓給夜星叔,不過現在大哥你回來了,自然是由你來。」

「嘿……踏溪,說那麼多,其實你心裏,還是不把『鬼納族』當作重要的事情吧?」

聽到踏江「誅心」的話語,踏溪便默然不語,良久方道:「大哥其實也很想當這個族長,不是嗎?」

料不到踏溪竟然看透,而且說了出來,踏江便也有那麼一絲錯愕,但未及他開口,踏溪已經接着說了下去。

「大哥是不是覺得,比起當年,我變得不在乎起來,不在乎親戚朋友,不在乎鄉親部族,不在乎活還是死,不在乎成還是敗?是覺得我變得冷漠了吧?」

轉變的原因,是因為……某時,鬼踏溪被發現,擁有兩頭蠱神!

聽到這個答案,連踏江也吃了一驚。

蠱神,就彷彿御天神兵的元靈,太平天兵對應的不死者。在傳統的意識里,那便是一一對應的存在,不可能一個人同時擁有兩頭蠱神。何況,鬼踏溪的情況是,他體內本就有一頭最強蠱神之一的金蠶蠱王,又有什麼樣的蠱神能和它共存了?

這當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鬼夜行立刻查問,最後,無法得出結論。不知道是什麼蠱神,也不知道有什麼作用,更不知道種蠱神的人有什麼目的。只有一點比較清楚,鬼踏溪體內的金蠶蠱王,竟漸漸被壓制了——這也是當初發現的原因。起初是借用蠱神力量不靈,到後來連溝通也困難。

懷疑其中有什麼陰謀,也因為鬼踏溪已經無法把自己的能力、理想傳承下去,鬼夜行便開始疏遠了自己這個孩子。父親刻意又被壓抑的淡漠,便讓踏溪覺察得到,於是便泯滅了兒時那張狂下面的野心,一味往放~盪的路上走。越是這樣,鬼夜行越是對這個兒子不滿——但其中的原因,又實在不能對外人道,兩父子便形成了那種奇怪的關係:老子裝作關心兒子,兒子卻不怎麼掩飾對老爹的冷淡。

天長日久下來,踏溪就成了「鬼納族的浪蕩子」。

「而且,當初老爹請過大巫師看過我,他們說我這蠱一定會發作,是迷失本性的蠱。」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這浪蕩子整日浪蕩的時候,居然也到過不少地方,偷學了不少巫師的本領,甚至……蠱術師,也漸漸明白以前巫師的診斷是對的。已經算半個蠱術師的踏溪,便有一種直覺,這蠱,會在不久后發作,唯一的活路,是請強力巫師將蠱封印。

「為什麼不用蠱術的辦法呢?」

踏溪奇怪地看了踏江一眼,似是不解他為什麼會問出這種問題。

蠱術在納族,就彷彿鬼在夏人中一樣,是需要尊敬又懼怕的存在。除了那個以蠱術傳承立足的仡佬納,其他納族都把蠱術看過陰森恐怖的東西,也許有人修鍊,但從來都是被正常人所摒棄、鄙夷、疏遠。因為在某種說法中,蠱,是一種奇特的毒,修鍊蠱術的人,自身會變成一個大毒源,如果不用蠱術害人,把自身上的毒發泄出去,便只能自受其禍。

被看作修鍊蠱術的蠱婆,往往在白眼中孤苦一生,連丈夫兒女也都離她遠遠,其實也許她們只是有些怪癖而已,踏溪遇到的倒大多是空有其名的可憐女子。男子修鍊蠱術的更少,就有,也會隱瞞不讓人知。這種情況下,踏溪又哪裏找得到大蠱術師,來解決自己身上的問題了?仡佬納更是想都不必想,他們不知遊盪在密林的哪處。

「嘿嘿……果然,蠻荒還是蠻荒啊!」踏江忽然自失一笑。

「什麼意思?」踏溪便警惕地看着這個有十幾年是在夏人周圍生活的大哥。

「陋習。我說的是陋習,幾千年被歪曲而成的陋習。」

並無自己的文字,歷史、文化,差不多都靠口口相傳,納族便是這樣度過了幾千年的春秋。而納人們,便從來沒想過,這樣的方式,會有多少東西流失、變形。

從最開始那個事迹殘破不全的英雄赤尤,到後來開明三王與夏人的爭鬥,也不知道被遺忘了多少。

上古之時,第一戰國中,後來的大正王朝第一帝,帝軒轅,完成帝業的最後一戰,便是同納族先人赤尤的決戰。這兩人,據說都是神之血脈,又是絕世強者,周圍也聚集了不可忽視的勢力。

大正王朝的記載中,赤尤是來自南疆的野人。但納人的傳說中,北方才是自己的故鄉。蓋上古之時,地域狹小,民蒙昧未化,認知之外,皆視作蠻夷。納人當時所居,確是夏人之南,實則其地今日早變夏土,夏人不察,只把納人之「南」視為「境外之南」。謬誤至今,甚是可笑。

然而,在當時,這就足夠了。

用「對抗蠻夷」的理由,便有一些神秘而強大的勢力加入到帝軒轅的陣營。武力,輿論,謀略,帝軒轅的實力便強行增長,而赤尤便也受到全方位的打擊。據說,鬼谷四靈聯手出擊,佈下了好大的局,並請丘家的人出手,在各地散播流言,宣揚納人的野心與惡跡,在納人內部也挑撥、分化、混亂。而在這樣的謠言中,有一件事,便從白變成了黑。

蠱術,成了邪術。

蠱術原本分為兩流,用毒和咒念。這兩種東西,都會傷及自身,而這便成了蠱術師本身就是大毒源的「證詞」。當流言沖刷,人心動蕩之際,蠱術成了連納人自己也懼怕、躲避的東西,而蠱術師也或死或散,納人重要戰力之一,便這麼折損了。

赤尤的其他戰陣,也被夏人破解。有人造出機關車,破解了某霧陣。但夏人方面的某陣(找老孔確認),卻着實把赤尤欺負得很慘。而當赤尤的大部分手段都被人聯手壓制時,剩餘的也唯有力拚一途。

同是第十級的力量,赤尤便和帝軒轅在涿鹿地方展開苦鬥。據說兩個強者激鬥了三天三夜,最後看了看周圍,那些分別廝殺、已經傷痕纍纍的手下,赤尤冷冰冰地說道:「儘是些陰謀詭計,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這些又算得了什麼了?」帝軒轅也只回道:「只是,在力量上,你依然不如我。」

赤尤哈哈大笑,道:「所以,我便看不慣你們夏人的虛偽呀!」

帝軒轅仍平穩地答道:「但我萬金之軀,豈能隨便與人決戰?」

勝負已分,帝軒轅卻不想給對手光榮的死。輕揮手,各種勢力,各個隱藏的高手,便要將那已經落敗的梟雄撕殺。是那些傷亡慘重的手下拚死抵抗,赤尤方得逃脫……一路逃回南疆。

大夏正史中的記載,當然是兩軍對壘,赤尤軍敗退,敵酋隱遁。但納族的歌謠與傳說,卻說赤尤敗退路上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在包括追擊、暗殺的困境下,終於倒在了某個地方。然後,按照赤尤臨終前的指示,納族一路南逃,到了現在的地方,並且將他的屍骨埋在某個秘境,再次艱難地繁衍生息。

但……這次慘敗,納族損傷實是慘重,原本負責族內知識、技藝、文化傳承的蠱術師幾乎全滅,代之以原本地位不顯的巫師、鬼師,全族人才十停中餘下不到半停,精英人才更是點滴無存。霧陣失傳,各種強力蠱術失傳,赤尤及其八十弟兄的武功也殘破零落。

時光流轉,赤尤的威名也漸漸不顯,歌謠也沒幾個人傳唱。納人只知道,自己曾經有一個跟帝軒轅爭過天下的祖先。

「所以……踏溪你知道嗎,蠱術不是你聽說的那樣,是惡毒的東西。相反,這本來是我族最正統的技藝啊!」

與普通納人不同,鬼踏江,他便是一個表面粗豪,內心細緻的人。在納族長大,又在少年時去到夏人的地域,愛尋根問底的他便發現兩族對某些事件描述的分歧,而經過多年的鑽研,他便從中挖掘出部分真相的斷片,比殘破的歌謠完整些,比敵人的記錄真實些。他也從此懂得,納人這幾千年的傳承,不見得都是對的,有些古老的習俗,從一開始就不該是那個樣子;夏人的東西,也不全都是壞的,即使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開始崇拜納族的那位先祖,赤尤。而這種崇拜,也有了效果。鬼踏江,居然學會用請鬼之術,召喚出先祖赤尤!

「什麼?大哥你只有七級初段的實力?」

與向來的認知不同,踏江召喚出赤尤的時候,只有七級初段的力量,這距離所謂的七級頂峰很遠。這種結果就讓踏江也覺得驚奇。但隨着召喚的熟練,踏江和赤尤先祖在精神上也有了一種感應,他便理解了這其中的道理。

召喚術的根本,就是信仰。對於赤尤這位強大孤傲,卻又被遺忘許久的先祖,信仰就更為重要。沒有人比踏江的認識更深,也沒有人比踏江的信仰更堅定,所以,他使用召喚術對力量的要求便前所未有的低。不過這也帶來一個新問題,自身力量的低下導致了無法完全發揮被召喚鬼神的實力,控制更是不足。

「所以那天,大哥才會出現失控?」

「唔……對的。」

踏江便告訴踏溪,那天的狂暴表現,並不是因為他所以為的殺人立威,為當族長做鋪墊,雖然他確實很想做這個族長。踏溪那天的有些感覺是對的,那便是踏江很張揚,也很積極,甚至……回鄉也很快,怎麼看都像是瞄著族長之位而來。

但實際上,踏江很早就跟鬼夜行恢復了聯繫,雖然主要是鬼夜行督促他在外面歷練,並經常讓他彙報一些心得。也許是因為鬼夜行當時對自己的兒子有些失望,便想到了子侄輩里最有潛力的踏江。總之這一老一少因為對鬼納族的前途有着一些一致的見解,聯繫便愈發緊密起來。當初鬼夜行所說的「其他準備」,便是指的踏江。

所以……踏江回來才會那麼快,對於想竊取鬼夜行留下的鬼納族大任的夜星等人,表現才會那麼積極。

「嘿……原來大哥跟老爹一樣,有着無聊的念頭。那麼,我便也無聊一次吧!」

雖然嘴上說不在乎部族、人生、未來,但踏溪對自己認可的人,卻超乎執拗地關心。看出踏江有大志向,踏溪便決定放棄封印那個未知的蠱神,因為……踏溪隱約地覺察到,自己在蠱術上的修為進展神速,似是受到這個蠱神的影響。如果自己擁有蠱術這種奇招,應該會對踏江的大業有不小的幫助。

身上有如此狀況,卻堅持不封印蠱神,踏江便力勸踏溪不要如此。但涉及蠱神這樣不可琢磨的存在,縱使踏江這樣能召喚出赤尤的人,如果不得到本人幫助,便也無能為力,除非他能夠自如發揮赤尤召喚的能力,又或者他擁有超強的力量,比如,九級或者八級頂的實力。

「所以,大哥,與其婆婆媽媽地勸我,不如趕緊考慮一下如何讓我發揮應有的實力吧!」

到最後,踏江也無法說服踏溪,只好順其自然。

(踏溪,大哥對不起你……不過,總有一天,大哥要幫你把蠱神封印起來。你可千萬要撐到那一天啊!)

既然接任族長,踏江便有着數不清的事要做,衷心支持他的鬼風行一系,也便積極活動起來,連鬼紅蛛,也整天忙這忙那。只有踏溪,仍一副悠閑。

背靠大楓樹,半躺在地上,踏溪便讓左手無意識地做着奇怪的手印。

(嗯,這感覺果然沒錯。)

隨着體內未知蠱神的覺醒,踏溪在蠱術上取得了不小的進步。而他最得意的,便是莫名其妙懂得了很多蠱蟲的召喚或者說製作方法。這也許是因為他平時接觸了一些召喚之術,又或者,召喚之術本來就是從這裏脫胎而來,一脈相承。

覺察到這一點,踏溪便決定多多修鍊召喚術,一方面自己有這未知蠱神的助力,另一方面也可以用召喚術來掩蓋自己修鍊蠱術的事情。此外,使用蠱術的「壞處」也早就體現,彷彿真的「毒」害自身一樣,隔一段時間總會發作一次,有時候是身體里像有火在燒,有時候是彷彿有蟲子在爬,又或者是各種大聲在耳朵里響起,多修鍊一下召喚術,總比一直用蠱術要好些。

(不過,蠱蟲好用,卻不能多用啊……不說身體會不會有問題,那些老頭子們,眼睛一定很毒。可是,若純用召喚術,我怎麼可能召到那些珍禽異獸了……)

正在胡思亂想,踏溪卻見鬼紅蛛匆匆忙忙跑上山來。

鬼紅蛛帶踏溪去見族長,路上說明事情原委,竟是踏江的幼女鬼骨香在回鄉的路上被劫持了。

之前踏江着急回鄉,便把幼女交給家中老僕青鬼,讓他們慢慢趕來。但今天,只得青鬼一人來到,而且遍體鱗傷。踏江吃驚之下仔細詢問,原來一行人路過發哈鎮的時候,有一群衣着混雜的人出現,不但將他們所攜的財貨行李搶走,更在聽青鬼自報家門之後,擄走鬼骨香,要求拿財物來贖。

似是一些山匪,自稱住在枯草山熊耳嶺,但這幫人的實力卻不可小覷。青鬼雖然並非是出身鬼納族的勇士,卻是鬼夜歸的生意夥伴送給他的超強奴隸。擁有六級的力量,青鬼便曾經在鬼夜歸行商時擔任極大助力,也因此,被鬼夜歸賜予了帶「鬼」字的名字。但此時,他也只能屈辱地報告。

對方有不少六級的強者,而且……因為屬於坪隴和邵陵的中間地帶,他們中既有夏人,也有納人。其中的納人使用的多是花納族的化鬼之術,這也不奇怪,因為與外界溝通較多的,本來就是花納族,而他們這化鬼術又跟夏人的天地術接近,無論是學習還是掩飾,都很方便。

踏江思考一陣,終於讓鬼紅蛛把踏溪叫來。

因為自己實在走不開,整個鬼納族也差不多都在忙忙碌碌,這種局勢下,也只有踏溪可以出動。

「總之,弟,你便去一趟。相信那幫山匪不會跟整族作對,只要安安穩穩把人贖回來就好。我讓紅蛛跟你去,記得做事不要太毛糙。」

雖然號稱「鬼納族的浪蕩子」,踏溪的足跡也算是遍及百納,但邵陵的一邊,卻沒怎麼來過,所以踏溪一路上,都顯得很興奮。

納寨深處崇山密林之中,所在平地,謂之「壩子」。愈近邵陵,則山緩林疏,壩子也愈大,那邵陵則近乎平原了。只踏溪一行人所去的發哈鎮,屬邵陵治下偏遠之地,亦是夏人、納人多有交流的地方。

「喂!銀保,你去過發哈鎮吧?」

「二哥誒,我年紀輕輕,哪裏去過,石龍大哥還差不多。」

「小銀,你呢?」

「沒有。」

「哼哼,石龍大哥又沒來,你們這幫傢伙,來的時候搶得挺凶,卻都沒來過,到時候一個都靠不上……」

「就是沒來過才來啊!」

「就是就是,二哥到時候只管跟紅蛛親熱就好,有事兒我們兄弟出頭!哎唷!」

卻是剛才搶著說話的小青年石伢,被惱羞成怒的鬼紅蛛狠狠敲了一個爆栗,眾小青年便哈哈哈笑開了,連鬼踏溪也邪邪地笑着盯住鬼紅蛛,害得她臉色越發紅起來。

鬼紅蛛,大榔頭鬼風行的女兒,鬼踏溪青梅竹馬的玩伴。

比踏溪還要小兩歲,被踏溪拉到這幫小孩里的時候,她還是畏畏縮縮地躲在踏溪背後,後來長大了,她還是習慣站在踏溪身後,只有在阻止踏溪胡鬧的時候,才會勇敢地站出來,用鬼夜行老伯的名義,而踏溪當然更胡攪蠻纏。

這一對人,被寨里的納民稱作「小兩口」,而踏溪,平時也常開玩笑稱紅蛛作「臘里阿加」。不過……兩人如果有獨處,大概就是踏溪搗蛋被紅蛛揪走,然後痛打猛訓的時候。對於踏溪,紅蛛實在就是一個人前妹妹,人後姐姐的角色。

擁有五級頂峰的力量,紅蛛也是族內數得上戰力之一,更因為她是眼下族內不多的能「制」住踏溪的人,所以才和踏溪同去發哈鎮。

只是,若只是踏溪一人也就罷了,聽說要去「邵陵」,踏溪的那幫拙劣玩伴也要求同去,實在令鬼紅蛛頭疼不已。

(唉,你們這幫混蛋,不要鬧事啊!)

邵陵某個地方,也有人有着相似的苦惱。

(唉唉,這幫沒用的小子,真不讓人省心……這樣下去,我可沒空去見象先了啊!)

華美的房間內,忽然傳出另外的聲音:「邢妹妹,反正過兩天就走了,就不要理他們啦~以後要整他們還有的是機會。唉,你一走,咱們三個人也就剩下我一個了。小談自己的家事,卻都丟給我們,說什麼周二才有空……再這樣下去,那四隻賤人可沒人彈壓得住啦!頭疼呢!」

「妹妹,妹妹?」似是之前的話得不到回應,一個女子挑開輕紗從內廳走出來,果然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只得苦笑着搖了搖頭。

(真是一語成讖,邵陵這小地方,居然一下子來兩個賤人啊!比起來,那個姓趙的也不算什麼了,雖然小邢可能對他有點興趣……希望那個青棍不要再添亂了,唉!)

酒樓上,窗邊的位置,有人正靠在欄桿上無聊。

大大打着呵欠,眼睛眯成一條縫,又用手指清清眼屎,他居高臨下往街上看看,嘆了一口氣。

旁邊立刻有知情識趣的,捧了個哏:「老大因何嘆氣?」

那老大隻是白了他一眼,不做聲。

而桌子上平擺的一條青瀅瀅的五尺長棍,忽地跳了起來,在那人頭上敲了一記。

(一點眼睛也不長,老子明明是無聊了。也難怪啊,邵陵這小地方……等等!這小地方居然還真來大菩薩啊!)

那正在無聊的「老大」忽然睜大了眼,撇著的嘴角也漸漸翹了起來。

好玩的事兒,來了。

沿着大街走過來一行人,多是納人打扮,當先走着一男一女。

那女的長得花朵一般,又落落大方,雖然好奇地東張西望,卻盡自平穩地走着。那個男的就不一樣了,穿得雖然不錯,卻衣散履斜,走路也是之字,看什麼好玩就想走過去,又往往被那女娃扯回來,連帶着走在他後面的一隊人也是七扭八歪,氣勢全無。

還有兩個夏人打扮的,被挾裹在他們中間。其中一個把肥胖的身子弓著,從眼角里四下亂瞄,還盡往周圍人背後藏,只是一隻亮得反光的禿頭實在太顯眼;另一個長得白白胖胖的,就走得坦坦然然,只是身上的衣服也多有殘破,一隻烏青的眼眶就更不搭調了。

那被稱作「老大」的青年人,盯着的正是這兩個。

(嘿嘿……真是小看了你的膽量啊!不過,多叫個胖子來就有用么?)

這青年,就是邵陵城裏有名的人物之一,談家五色棍,青棍之首,姓艾名財。名字雖然和氣,其實卻是個乖張跋扈的傢伙,那鬼鬼祟祟的胖子就是被他一頓亂棍打走的。

而不用說,帶着兩個胖子的人,便是踏溪一行。

卻說踏溪等人,到得發哈鎮,找了幾個當地的納人詢問,皆道不知。又隨便去攔了一個夏人,那夏人長得卻也彪悍——否則哪裏敢來這兩族混居之處——只是不濟,被踏溪往胳膊上埋了一隻銀色小蟲,立刻全身發癢,不復之前的硬氣,乖乖地回答,看樣子如果問他祖上十八代的名諱、親戚關係、個人**什麼的,也會如實報上。

枯草山熊耳嶺,是夏人起的名字;用納人的話說,則叫堵再格,意思是隔斷家鄉的山,也就是百納和邵陵之間這一片綿延的山嶺。

眾人來到熊耳嶺上,卻是一片荒無人跡,等到終於在林子裏找到幾間草屋,卻也實在只有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孩子,屋裏的擺設也不像匪窩,不禁都泄了氣。

畢竟鬼紅蛛細心,便拉過那小孩子來問話。但那小孩子竟是痴獃的模樣,來來去去只曉得有一個媽媽,還有一頭黃狗叫阿黃。他媽媽對他似乎也不好,整天不是打就是罵。前幾天更是什麼話也不留,忽然就不見了。問有沒有一幫人帶着一個小女娃來過,亦是未見。

眾人無奈之下,只好返回發哈鎮。本意再在鎮上打聽打聽消息,不料才一進鎮,迎面遇上兩人,其中一個禿頭胖子,竟是上來就說要給踏溪算命。眾人心情不好,正欲翻臉,那禿頭便說出一句話,是「孤雁離飛群鳥驚」。

正為尋找鬼骨香的眾人吃了一驚,對這二人也轉了態度,延入路邊餐館吃飯,且畢恭畢敬地問下一步該如何。

那禿頭見言中,狀甚自得,還挑了同伴一眼;那同伴也不說話,只是將五指豎起,攏了攏頭上的亂髮。

禿頭咬咬牙,繼續大吃大喝,又說自己在邵陵乃是出了名的神算,連邵陵談家的人對自己也是敬若上賓,五色棍的人自己也很熟,必要時可以通過自己讓他們出面。

(神算?五色棍?)

鬼紅蛛便暗地裏掐了踏溪一下,這卻逃不過那禿頭的眼睛,正疑神疑鬼時,踏溪卻哈哈笑起來。

「很好,很好……朱覽,朱半仙……」

只曾說自己姓朱,卻忽然被人叫破名字,那禿頭便大吃一驚。他那同伴也立刻站起,只是一句「我不認識他」還沒說完,便被踏溪一拳搗在眼眶上,跌回座中,掩面痛號不止。

雖然被叫做「浪蕩子」,踏溪卻並非蠢人,竟一早就在那「朱覽」身上下了念蠱,不一時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報。

這朱覽便是踏江向他提及,邵陵城中向五色棍行騙,反而被打成豬頭的男子。

說到此人,來頭也不算小,「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思」的「天蓬朱家」,雖則不入流,也是千門之一。話雖如此,這朱覽出身「走方郎中」朱家,居然靠算命為生……也只能算不入流里的不入流了。

「不入流里的不入流?你個死老孔,連恢複本姓的資格都沒有!」

「呸,不是每家都像你們朱家,低標準,寬要求,死禿頭!」

「你才是禿頭,你全家都是禿頭!老子是被那個秀什麼打成這樣的!」

原來,當日艾財出手,一頓棍,密而不亂,將朱覽頭面都照顧到,卻腫而不破,皮膚下面若有水流動一般,不但影響了外在形象,更將他頭上毛髮的生機斷絕。等他傷好之後,竟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禿頭。

二人尤在互相指責,一個說另一個沒眼力活該被打,另一個又說對方膽小怕事不曉得富貴險中求,旁邊踏溪再也聽不下去,念蠱發動,登時讓兩人口不能言。

「喂,你們,說在邵陵很熟是吧……」

在發哈鎮搜尋未果,半是繼續,半是玩樂,踏溪便決定到邵陵城看看,反正,手頭也有兩個免費的導遊。

不一日,到了邵陵,鬼踏溪便立刻被這大城吸引住了。

雖然他也曾纏着鬼踏江講過在邵陵的生活,但耳聞怎如目睹,轉過山彎,透過枝椏的縫隙,看到那高大的城牆,鬼踏溪,便神為之奪。那是看慣了竹樓木寨,紅楓青石,皂巾黑氅的眼睛,所接觸的另一種天地。

不獨鬼踏溪,旁邊石伢、小銀等人,也各自呆了半晌,方在較早回過神的鬼紅蛛催促下,走上青石鋪就的道路,走進邵陵。朱覽二人倒是偷偷在心裏說了幾句「土包子」,渾忘了還有念蠱在身——興高采烈的鬼踏溪也未在意就得了。

邵陵,百年之前,也不過是他們想像中更大的寨子而已。只是在夏人經營之後,青瓦白牆,鱗次櫛比,高低錯落,卻街道整潔。踏溪他們所進的城門,是納人聚居之處,還種了一些楓樹,更有些楓樹前還有些小小的兒童裝作拜神求鬼——倒讓踏溪他們覺得有些親切。

「小少爺,這是南城,也是咱們納人住的地方。您看那邊,那個高樓,是本城土司花家的地方……」

朱覽二人回過味來,忙着意伺候,做起導遊的工作。

只是這也是這禿子急昏了頭,抓了自己的這一行人,身上掛着都是五行配飾,武器又多是長刀,明顯是鬼納之人,卻主動跟他介紹其對頭的地盤,不啻在狼穴邊上烤肉,毒蟲窩裏安眠。還是旁邊的胖子有點眼力價,扯了他一下,又做了個眼色,朱覽這才明白過來。

「啊……這個,您再看那邊,再往前幾條街,就是納夏互市的地方了——也是邵陵的中心。那邊有不少商鋪,也有不少館子。這種地方魚龍混雜,也是打聽消息最方便的所在,要不咱們先過去看看?」

鬼踏溪聽了,便大快心意,在路邊各位納民躲閃的眼光中,一路走向夏市。納人的皮毛、藥草等自然不在鬼踏溪等人眼裏,他們專看夏人的首飾、布匹、鹽茶、鐵器……還有,吃喝,鬼踏溪最愛的好玩的、好吃的。

「少爺您可算問著了。邵陵城名吃不少哇,這可是大夏最南的大城了,各地名吃薈萃,什麼爆肚馮、豬肉榮、狗肉徐、臘腸陳、烤鴨全、鮑魚鍾、酸菜魚、竹筒飯、包子、麻花、餛飩……應有盡有,本地納人所作的臘肉更是一絕啊!」

「臘腸……就是火腿么,跟我們的雲腿一樣?」踏溪興緻勃勃地問道。

後邊的胖子「老孔」聽到一個菜名便打一個顫,聽到這裏,更是慘號一聲,右手一下捂住了左臂,面色蒼白。

踏溪轉眼看看,道:「叫什麼叫?!你那裏又不是火腿,還捂,以為我鼻子不靈么?」

老孔便訕訕一笑,不再說話。

「少爺,鬼少爺,莫理他,他前一陣失手,現在對菜名過敏。您看前面,就是邵陵最有名的酒樓,太平樓——嗯,一會兒點菜別當着他面就成。」

太平樓是個很俗的名字,太平道也是,太平記也是。

不過往往越俗的名字,越能體現某些高人的高。

據說夏人某世家,府門前就是一大片空地,說是「就是浪費才能顯出我家的氣派」;又有人說,「時尚就是不時尚」。俗人用俗名,那就是俗,雅人用俗名,反倒顯得他格外之雅。

太平樓的東家,據說是「倚馬陳家」的人。而「倚馬陳家」,也實在是天下文脈之一。再俗的話從他們嘴裏說出來,大家也不敢當俗話聽。何況,太平樓佈局獨具匠心,飯菜精美可口,服務熱情周到,來往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又有哪個敢說它俗了?

眾人一窩蜂擁將過去,卻在門口碰到幾個人,爭着要先進樓。那方是一主四仆的樣子,主人二十多歲,衣着華貴,長得也很精神,四個下人年紀稍長,做護衛打扮,卻只有兩個一刀一劍地帶了兵刃。

踏溪乃是野慣了,一看爭路,便想上去來個下馬威。不料那主人看了他一眼,不等他上前,立刻喝止了手下,做了個笑臉,道:「兄台請先。」

彷彿一拳搗在空處,踏溪也不好說什麼,扭頭氣哼哼地進樓,跟在後面的小銀、石伢等人呲牙咧嘴沖那幫人示威。那主人仍是滿面笑意,下人沉靜如山。

太平樓,樓分三層,第一層乃是大廳,多是尋常百姓,第二層也差不多,只臨窗一圈座位,中間有台,吹拉彈唱,第三層乃是雅間。踏溪不想憋到小屋裏,也不想在擁擠的大廳,便上了二樓。

上的樓來,卻見一堆人堵著樓梯口,居高下望。當先一人,著短衫,裸著雙臂,一條青瀅瀅的五尺長棍擔在右肩,面上似笑非笑。

心中正不爽,面前又有人挑釁,踏溪便壓抑不住心中怒火,待要邁步上前時,背後衣衫被人拉住,扭頭一看,卻是朱覽。

只見朱覽拚命縮作一團,臉色青白,一個勁兒往自己背後藏,還拚命做着眼色。

實在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意思,不過上面的人正好說話了:「別躲啦,早看見你了。上次我說見一次打一次,你遠遠走了不就得了……唔,這個納族小崽子,不會就是你說的什麼『宗門』的人吧?」

二話不說,上面的人已經一棍打下。踏溪也終於想起來,這人就是踏江提過的,談家五色棍里青棍的首領,路上朱覽也提過,叫什麼愛財的。

虎吼一聲,後面的銀保已經衝上,納刀一架,護住了踏溪,卻被震退了兩步。

碰上挑刺的人,連鬼紅蛛也立起眼眉,但又想到今趟是為救踏江的幼女而來,不宜鬧事,正想把摩拳擦掌的踏溪拉住,卻見有個人默默地走上前來。

豎起五指,攏攏頭上的亂髮,那老孔臉上倒是出乎意料的肅穆。

「鬼少爺,這人……是我的。」

說自己才是朱覽搬來的救兵,面對青棍是題中應有之義,老孔的勇氣,讓哆里哆嗦的朱覽也硬撐著頭皮站了出來,更讓艾財也收起嘴角的冷笑。

「好啊,小爺給你個面子,劃下道來,若接不下,便放過你們如何?」

「遁法,是道術的一種。各系道術都有自己的遁法,最常見的,當然就是五行遁法。不過,說穿了,遁法只是『逃跑』的本事,只要能用來逃跑的,都可以叫遁法。」

坐在屋中,小象先正乖乖地聽人講課。面前一本正經的人,正是那個「酒鬼」。今日他穿得倒也整齊,只面前仍少不了一壇酒。

這個酒鬼,名字叫做李慕先。據說是出自「晉原李家」人才,卻以劍法聞名,不過,這不代表他在道術上的修為不夠,畢竟李家的太白陰經號稱是幾千年來道術的集大成者。這樣一個人,來教導皇子道術知識,倒也合適。此刻,他正在講述遁法。

大夏道術體系,按道術本源分,可分為天地術、幽明術、丹隸術、請役術、龜算術等等,但若按用途分,就要紛亂複雜得多,遁法、幻術、相術、封印、恢復……幾乎是各種術都能應用的東西。

所謂遁法,難聽點就是逃跑之術,好聽點也不過是隱匿行蹤的術法。天地術中的五行之術,是最常見的遁法,但不代表其他稀奇古怪的遁法不存在。

據說大夏邊陲,東海之上,有一個巴族,其中頗有些精研遁法的人。

「什麼?!」

那老孔挺身而出,更換得青棍一個承諾,說是隨便他提出一個比斗方式,若老孔勝了,便把整件事揭過。

這便讓惹禍者朱覽信心大起,一個勁兒嘟囔:「比千術!比千術!」

只是出乎意料,老孔竟提出,在這二樓之上,自己不還手,任對方攻擊,若一炷香內被抓到,便算己方輸了。

覺得這是對自己的輕視,青棍不怒反笑,信手一棍擊出,準備先把對手雙腿打折再說。觀察了老孔許久,怎麼也不覺得他在武術上有何修為,這一棍必能擊中,但他卻失算了。

那老孔忽然沒入樓板,又從數丈外冒出。

木遁之術。

這一手倒也突然,只是卻奈何不得艾財。

談家還有「檀木棍」,縱然是武術世家,但對木系法術,談家的人也熟稔之極。

只是將手中青棍在地上一點,便有青瀅瀅的光芒一閃,又如波紋般,沿樓板散開,他邁步一閃,又一棍向老孔打去。

老孔腳一頓……木遁失效。周圍已經被艾財方才放出的木系力量強行佔據,而力量上的優勢,顯然不是老孔所能克服。只這一下遲疑,老孔已被擊中。

但奇怪的事再次發生,老孔身上火光一現,如燃盡般,失了影蹤,又聽得「嘭」的一響,不遠處有火光亮起,老孔已站在那裏。

(還會火遁?不過看距離都這麼近,又把比斗限定在二樓,看來他的遁法只是博而不精……一炷香的時間可也不長吶,速戰速決!)

兩次無功,那艾財也認真起來。將手中長棍揚起,口中念道:「海潮泛洶滔,波浪淘沙涌清江!」

青光再現,卻是向四面八方擴散,散過剛才許多顧客匆匆走避而顯得空曠的二樓。

這其中的意義,也有一些人感覺到了。

(談家的「檀神咒」,禁止領域內一切非木系力量么?有趣……)

(嘿,彷彿這就是夏人傳說的木系禁法?)

「禁法……不是禁止使用的法術,而是可以對敵人起到『禁止』作用的法術。」

彷彿填鴨一般,李慕先也不管有沒有理解,只管一股腦地把這些知識對象先搬出來。因為,雖然還有一段時間,不過畢竟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指導了。

開京趙家,被稱為「神所眷顧的一族」,家傳的功夫是源出易經的「御天乘龍法」,稱得上是道術與武功的結合,學習一下道術的知識,倒也有利於這門功夫的修習。

老爹是太子,象先卻沒有過着享樂的生活。這也對,普通世家的接班人,也是從小就要接受系統的教育,嚴格的訓練。不過象先的待遇,比那些人還要嚴苛得多。

每天睡覺的時間不會多於三個時辰,如果有功課沒做完,那就更少——當然,這也是常態;天天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指導各種各樣的知識,武功、法術、醫藥、毒品、農桑、工業、商賈、天文、地理、兵法、文字……時不時還會被那個「大黑先生」拉過去打一頓,或者被老爹叫過去冷冰冰地問幾個問題再打發走;有些時候,還會被一個皺巴巴像長了死人臉一樣的仲老公叫過去,聽他講一些什麼「帝王心術」的東西……

母親據說生自己的時候難產而死,兄長從有記憶起就沒有見過,爺爺躲在遠遠的深宮裏,弟弟對自己倒是蠻好,可是他母親看自己的眼神從來都像是要把自己吃掉一樣……父親?算了,在這宮裏,所有的親人,看上去都不像親人;倒是這些整天見到,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比如花枝招展的瓊姑姑,酒氣熏天的李叔叔,或是滿身包着布條的火怪人和白髮朱瞳的冰怪人,頗具亦師亦友的親人氣息……

「梆」的一響,卻是李慕先連鞘在象先頭上敲了一劍:「走什麼神兒!一會兒默寫一遍,錯一個字兒也不許吃飯!什麼?我絕對不會再講一遍的,漏聽又不怪我!」

(以前聽人講過,平時所見的也不過什麼「入山蛇蟲禁」這樣的小玩意兒,能阻斷其他系力量的禁法,可也珍奇得很吶!怎麼對付來着?哎呀呀,上課的時候走神兒了……還是仔細觀察一下,免得日後吃虧了。)

(禁來禁去……真沒意思,還好我各系都能用的。)

場外人各有心思,場中人各有動作。

禁法完成,艾財更不耽擱,長棍一擺,再次向老孔攻去。五色棍之青木棍法,在這木系力量的環境中用出,平白添了兩三成的威力。

老孔臉色蒼白,顯是力量也受到了壓制——只是他才多點力量,至於反應這麼大么?

忽見他咬了咬牙,喝一聲:「拼了!」便又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嘴裏不知嘟囔些什麼。倒嚇得艾財倒退了兩步,以為老孔發癲了。

只是聽了一陣,老孔念的似乎也就是兩個字,「催稿催稿催稿催稿催稿……」語聲愈急,其身形愈顯虛幻,且有無數微細電流涌動,漸有煙氣升起。

半天也不見有什麼大動靜,艾財再次揮棍而上,卻見老孔瞋目大喝:「網線遁!盜號遁!病毒木馬遁!你看我不到,你看我不到,你看我不到……你看到的我不是我……」

說也奇怪,艾財氣勢洶洶的棍法打過去,竟然就確如所言,從老孔的影像中穿過,什麼東西也沒碰到。

(幻術?但……沒有移動的跡象,那個人自始至終都在那裏。這是什麼招數?)

(好玩好玩,這種招數真好玩,連念蠱的力量都能屏蔽呢……)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打!)

遭遇怪招,艾財竟也是起了心火,不管是否打到,一頓亂棍打去。也是錯有錯著,老孔的招法似乎不能持續作用,只得一股勁兒換了下去:「開會遁、生病遁、女友分手遁、老爹生日遁……停電遁、入獄遁、出版遁、盜版遁、重生遁、出家遁、充軍遁、誑語遁、更名遁……出國遁、沒心情遁、出差遁、六一遁、pp女同事遁……靠,你還打,逼我出絕招哦,隕石遁?祥瑞御免!」

臉色越來越白,似是撐不大住,老孔也不得不發了一個大絕。但見眾人頭頂黑黢黢似開了個大洞,唏哩嘩啦飛出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火隕,一股腦打將下來。幸好主要瞄準場中,旁邊觀戰的眾人稍微出手,便保無虞,只場中艾財手忙腳亂,頗是中了不少,身上也著了,衣服燒破,大掃臉面。奇怪的是這火隕只對人有效,樓板除了熏黑,竟是絲毫無損。

少頃,火隕停住。艾財再看時,老孔竟不見了,四下一望,卻是啼笑皆非。因那老孔全身發黑——顯見也是火隕害的——趴在樓板上,一時之間誰都沒看出來。

艾財喘口氣,冷笑道:「是不是還要來井岡山遁呀?」

老孔剛半爬起來,聞得此言,麵皮一紅,惱羞成怒,嘴裏嘣出幾個字來:「真!我!本!色!聖人遁!」

話音未落,只見他頓時渾身變得宛如血人一般,砰一聲倒在地上,看來似乎已經再戰不能。又見他身上飄出一張似乎是帝京第一大醫所的診斷書,依稀可以看得「身患絕症,命不久已,不能妄動」之類的話語。再看那胖子,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

眾人面面相覷,實是想不到用遁法居然用到自己重傷倒地。那艾財卻只愣了一下,掄棍再上。

這次,棍棍著肉,打得着實痛快……只是那老孔臉上毫無痛意,反而有光芒放出,聖潔一片,口中還誦念道:「我一個都不原諒。」

正當此時,只聽得突然傳來一聲:「周更者死……」

這聲音不知從何處飄來,胖老孔聽了卻一個哆嗦,「嘭」的一聲,地面冒起一陣濃煙將他裹在其中,稍頃,濃煙散開,老孔消失不見,只剩下地上一個小草人。

眾人發愣之際,忽然青光大作,依稀見有人虛空浮現,駐足稍立,揮揮手,將一張紙釘在草人上,又轉瞬不見。

(這草人是什麼,東瀛的替身術?那張紙是什麼,上面好像有字……最後那個女子又是誰?)

卻見艾財面容嚴肅,畢恭畢敬地揀起那個草人,掀起上面的白紙,上面用很奇怪的字體寫着「開心天下最帥,小人千里追更」。艾財長出了一口氣,又神色奇怪地看看躲在踏溪背後的朱覽,揮揮手,帶人走了。

(走得這麼痛快啊……這架到底贏了還是輸了?)

老孔挺身而出的行為確實夠義氣,但使用的招數實在太也胡來,最後更是搞到自己渾身噴血,將整件事變成亂鬨哄一場鬧劇。然而最後,不但他憑空消失,還另有神秘人物出現,施展了誰也看不出的手段,又讓整件事變得沒頭沒尾一般。

「那位納家兄弟,請來一起坐坐如何?」

「唔……啥?!是叫我嗎?」

踏溪扭頭看看,卻是剛才在樓下險些起了衝突的那位貴家公子。

「咦?你什麼時候上來的?!」

自己一行人搶先進樓,上來就跟人打鬥起來,實在想不通對方何時得空上樓,而且看樣子已經坐了很久,不過踏溪也不去想太多,止住其他人,拉着鬼紅蛛跟他坐了個對面。

那公子也不怎麼解釋,只是說自己姓趙名用四,被派來邵陵打點家族生意,還是初臨貴境,因為鬼納族人比較少見,兼之踏溪等人的脾氣很對自己的胃口,便想結交一下。

踏溪也不顧紅蛛在桌面下拽,開口便說自己是鬼納族長的弟弟,倒是讓趙用四頗意外了一下,連聲說原來是土司家的,怪不得氣勢不同。

「土司?剛才朱禿也說花象元他們家是什麼土司,土司到底是什麼東西?」

大正王朝在邊陲之地,一方面物產貧瘠,一方面非己族類,多不用夏人統治,而是從當地土著之中,挑選有權有勢的人,封為「土司」,代行官員之職。青州以外,雪域之上,便有不少這樣的「土司」存在,當然,據說當地的密宗僧人也有着不下於「土司」的權力。

在邵陵,也有所謂的「土司」,多是各族族長所任。當然,這些土司大多是前些年坪隴之戰後設立的,再以前,是邵陵名義所轄各地的「流官」。而這些流官,即使在夏人看來,也是一些素質低下的傢伙。

要麼是一些三流世家的末流子弟,要麼是一些想混個資歷好繼續仕途的閑散官員,除了他們之外,也不會有人想到要到邊疆發展。而即使是這樣,大多數的流官也只會領着朝廷的薪餉,呆在邵陵花天酒地——去縣裏鎮里?開玩笑吧,那邊的納民可是茹毛飲血瞪眼殺人呢!這樣的人當然得不到納人的認可,當然他們有時候也會到下層去,不過都是去收租徵稅,盤剝民脂民膏。

於是乎,終於有一天出事了。也就是坪隴之亂。

因為流官才鬧出了這樣的事,又有太平道、西域掣肘,帝姓便也決定換另一種手段。邵陵當地的豪強,談家終於也有機會建言,說納人內部也非全都是冥頑不化之徒,有些跟自己還有不錯的聯繫,只需從中選擇強有力者封為土司,應當能控制百納的形勢。

大臣中,孫家、劉家沉默,但太師董家的支持,便通過了談家的建議。為此,主張以血還血的南海赤家還頗跟董家鬧了幾場。

「等等……我家不是什麼土司啊?!」

「咦?我聽說為示公平,朝廷給每個納族族長都頒了土司之封啊……以前我們跟土司也做過生意,這可千真萬確啊。」

說是「物產貧瘠」,其實也只是少了一些奢侈浮華的東西,糧少礦多,生活不便罷了。百納之地頗多一些珍奇異物,銀飾、竹雕還有一些此地獨有的草藥,販賣到中原,可以獲大利;而糧食、布帛之類的普通生活用具,也頗受納民的歡迎。互取所需,一些商人便看上其中的利益,來此地做生意。

說是做生意,但敢親身深入百納的人,實在沒有。他們大多是通過談家,聯繫土司,在邵陵城裏進行大宗交易,所以這其中有幾分利,便落到談家和土司的手裏。

對於這些商人來說,平白被人抽走幾分,自然不甘。也有人想直接跟納人做生意,但邵陵轄下的納人,大部分是花納各族,歸土司花家統轄,有私自買賣者往往被嚴懲。而又沒人敢跟還城外未「歸化」的納人交涉,便也只好默認這個事實。

不過,他們顯然沒有放棄另尋渠道的心思,看趙用四便知道了。

(昨天聽了一陣項人,什麼沙克、月氏車干、金田一,又什麼和林塔穆族……好煩吶!酒鬼叔叔要求的默寫怎麼辦,走神沒聽全啊!仲老公今天還要講納人……仲老公!)

再次從走神中驚醒,象先偷偷瞥了一下眼前,見那面容陰沉的老公已住了口,正盯着自己,便一陣驚慌,忙把手中的書卷抬一抬,遮住半邊臉,聽仲老公繼續講下去。

「世子(怎麼稱呼好?此時少景還是太子,找老孔確認),再過幾個月,你就要去北疆大營當差,這聽課的機會越來越少,還請認真才是。」

本來只是講授些為君之道,但因為忽然要去當大頭兵,有一些基礎的知識也要傳授給象先,而天下大勢里的四夷細節,沒人比仲老公更清楚。之前仲達向帝少景彙報,少景不聽,那是因為他已行君王之事,不用事必躬親,只知大略即可;而帝象先這小孩,以後可能是當兵、為將,有些事還是該了解得詳細些。

為君者,需知天下大勢;為將者,遍察戰場細微。身為帝家子孫,不是立於朝堂,便是征戰四方,不僅國內各州,連四夷情況也必須了解。大正王朝,北項南納,西吳東巴,東海上尚有倭人,這許多的情報,都有十三衙門轄下的四方館收集整理彙報。而當然,仲老公也都經手,是以他來做這老師,再合適不過。

從某一方面來說,也怪不得夏人歧視四夷,因為他們的生活實在過於落後。項人游牧千年,靠天吃飯的日子頗多艱難;巴人散落山中,遁世不出,往往有被目為「野人」者。而納人,他們多居於深山密林,便開了些壩子出來,也打不得多少糧食,多以採集、捕獵為生,有些種田的技藝還是跟夏人接觸之後學來的。

上古之時,百姓生活多是如此,但越往後來,民智漸開,便也有實用的工具、高產的技藝出現,收穫多了,便有不均出現,而原來有權有勢的酋長、族主便霸佔了大部分財產,甚至這財產也包括人在內。少數強者作威作福,黔首百姓為奴為仆,上者享樂而下者受苦——便是大正王朝,便是夏人,也曾有這樣的歷史存在。

然而,時過境遷。因毫無自由,毫無希望和未來,有無數奴隸自殘自戮甚至反抗,第一戰國中,這樣的事與各部族間的征伐便是世間的主音。帝姓一統之後,深悟世理,便漸漸還他們以自由和自主——雖然只是對自己身體的自主而已。

而這樣,也換來了回報,自己的人生有了指望,他們便更加努力的工作,上位者便也得到了更多的奉獻。到後來,有些擺脫奴隸身份的人,甚至可以混進「肉食者」的行列,甚至建成世家,更甚至,入主帝姓。

每一次帝姓更迭時,也都有草莽英雄趁勢而起,而他們更呼出「帝姓、世家,寧有種乎」的口號,便讓「上位者永世也都是上位者」的鐵則漸漸破碎。更有甚者,有些人,走得更遠,他們便認為不該有上下之分,建成世家、入主帝姓,不過是下一個治亂的開始,所以,所應該打破的,是高低貴賤,是等級,是帝姓、世家的制度。

「公公……這便是太平道吧?」

「唔,對的。當然,這些被看作『欲行天道於人間』的人,是永也不可能得到勝利的。」

大正王朝數千年下來,已是變了樣貌,雄踞四海,民富國強。而所謂的四夷,卻並不如此。其中最好的是吳人,很早之前就從屬於大正王朝,便也從中原學到不少東西。居大河之畔,地沃草長,他們過着既耕且牧的生活,甚至仿大正的官制建立起國家。作為藩屬的他們,偶爾也會有頗具野心的國王出現,而當然也都會被大正所撲滅,只是連番打擊之下,也漸漸向西遷移,移入大漠。項人民風彪悍,自以為武勇冠天下,也確實有過幾次與大正不相上下的大戰,對大正的知識,並不崇拜。巴人散居,更說不上什麼進步。

而南方的納人……他們曾經有過輝煌,那傳說中的「光明時代」,甚至建立了豐富的文化,但,在與大正王朝的角力中,再次落敗。而這,也證明了因循守舊的他們,無力對抗進步了的大正王朝——納人還有着奴隸的存在。傳說有一次大戰,被盤剝壓榨無力為繼的奴隸甚至陣前起義,納人立刻一敗塗地。當然起義的奴隸也大多被坑殺,成就了一位屠戮百萬的「殺人將軍」。

納人中,奴隸被叫做「曲諾」、「阿加」、「呷西」。他們的主人,則被稱做「諾」。一般來說,「諾」大多都是一族之長。朝廷任命的土司,便都是些納族中知名的「諾」。

「啊,你說『諾』啊,我們鬼納族是沒有『諾』的,只有花納、古納他們才有。」鬼踏溪向趙用四解釋納族的一些常識,又轉過來擰了一把鬼紅蛛的臉,「不過……我有不少『阿加』哦。」

趙用四才尷尬地一笑,踏溪已經「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吼道:「紅蛛你又放奪命蠍!」

坐在一邊的小銀、石伢等人頓時鬨笑一團。

「活該,二哥總是亂說話!」

「是啊是啊,我看他早晚會成為百毒不侵之身啊!」

踏溪吼完之後,倒也不怎麼在乎,在身上拍拍,捏起一隻五彩斑斕的小小蠍子,一掌拍爛,又坐下來跟趙用四說話。

「諾」這種東西,在鬼納族消亡已經好些年了。因為當初三納分裂,鬼納族多為戰士組成,在戰鬥中得到的財產,沒人肯輕易讓出,大家的身份差不多,便那後來當上族長的戰士,也能體諒大家的感受。為鼓勵大家的戰意,他更定下規矩,自己努力得來之物,全歸自有。

「所以呀,我們族裏是沒有那些的,我們都是兄弟姐妹啊!」

輕鬆的語言,加上後面「是呀,二哥!」這樣的支持,便讓人覺得鬼納族那蓬勃的生氣。

(嘿!淳樸的人吶,你們……還不知道兄弟一樣能鬩於牆呢!真讓人羨慕啊。)

「兄弟鬩牆,這便是納人當今的形勢了。花納、鬼納之間,必有一戰呢。」

毫不忌諱地向象先講著那些有悖於倫常的現實,仲達更把這樣的概念推及為利益的爭鬥。

把花納族、古納族立為百納的土司,一方面是為了表彰他們「歸服天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在納人內部製造等級,分而治之,所謂「二桃殺三士」之計。當然,這樣也只是對花納、鬼納之前的敵視順水推舟而已。

西域諸國初定,北方項人又蠢蠢欲動,原來的一個小族「和林塔穆」在一個天才領導下逐漸壯大,甚至動搖了原本沙、金、月氏三族鼎立的局面。如果項人大會後,他們竟然再度歸於一統,,那便絕對是大正王朝心腹大患。比起有些羨慕天朝上國的納人,桀驁不馴的項人才是大正王朝一直戒備的對象。

而納人那邊,早就在仲達的謀划之內。

「當然,也會有一些變故吧。老奴我也不是全知全能。」

話是很謙虛,口氣……卻很不屑,仲達那張陰沉的老臉,明明就是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

「對了,公公,自從坪隴那次*之後,流官就不設了么?」

「流官啊,還有。不過現在流官都受土司節制,而且管得範圍也比以前小多了呢。」

「就是說,他們還得聽花象元的?」

「花大族主啊,也不是這樣。從名義上講,流官跟土司——也就是花大族主他們——是平級的。不過現今這種情況,流官必須藉助土司的名義,並且在土司規定的地域行走。連我們也是一樣,土司不允許的地方,我們可不敢去,畢竟我們夏人跟你們納人可是仇敵啊。」

「仇敵?也是,不過,老爹不是這麼說的。」

之前的夏納死戰,是夏軍對納人的屠戮和納人的敗亡,但隨着局勢轉向緩和,各族也有了不同的反應。花納族認為應當與夏人合作,自然大力宣揚和為貴。而鬼納族,在創族之初生計還頗有艱難,還是靠從一些夏民處學了些技藝才支撐過來。後來,他們更了解到,這些夏民,是原來生活艱難的普通百姓,為尋活路才聽朝廷安排,來充實新占的土地。

「所以說,我們的仇敵,是夏軍,是夏官,是狗皇帝……可不是那些連我們看了都可憐的老百姓啊。」

說着這樣的話語,鬼納族長便把要鬥爭的對象縮小,畢竟,納人要比夏人少多了,做所有人的敵人,並不是正確的選擇。

而當然……隨着時光的流逝,連百納第一人的鬼夜行也不得不承認,收復坪隴,恐怕是近期所能做到的極限,邵陵……夏人經營太久了。於是他轉而把目標定為統一三納,只有自己壯大了,才能謀取更大的戰果。

當然,這些卻是不能對趙用四說的。

「唔?鬼納族……果然並不像花納族說的那樣啊,連前任族主也認為可以和平共處嗎?那,現任的族主又是怎麼想法呢?」

「大哥嗎,大哥在邵陵生活了很久,大概也不會對你們夏人動粗……除非被你們欺負過,哈哈!」

「聽起來不錯,踏溪兄弟,也許以後,我家會找你們做生意呢,一定要給幾分面子哦。」

「話是這麼說,也不要指望每個人都拿你們當朋友啊。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麼豁達大度看得開的……哎呀,紅蛛你又放蠍子!」

「你那樣說,沒問題嗎?」

在太平樓上,跟素昧平生的人談論族中大事,踏溪的表現在鬼紅蛛看來,便過分之極。尤其,那個趙用四看起來,怎麼也不像個普通商人子弟,光他身邊那四個人,就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嘿,紅蛛你也注意到了。確實,他們四個都有實力逼開我的探查。因此,他們都是超過我的高手。而那個趙用四,雖然看不出來功夫,但我便有一種感覺,這人不是我的敵人。多說點實話,也許能讓他對我們有些好印象呢。」

踏溪所謂的「探查」,自然是他那不能告訴人的蠱術,能夠逼開而不是避開,便證明那幾個人的純力量等級都超過了六級頂峰。而由於踏溪體內莫名其妙的蠱神,更能在冥冥之中給他一種啟示,一種並不能用思維、理智解釋的東西。

「總之,紅蛛,我覺得我們這次出來,會碰到對你我的將來很重要的人呢。」

「公公,五叔他,是去邵陵了吧。」

「唔,是去統領平南九道,督視百納,也是九道兵馬的職責之一。」

坪隴之亂,大將軍王帝散吉被免帥位,但因為暫時無合適人選,也只能讓他掛着。十幾年過去,老病交加,朝廷也不得不換人過來,便是帝少景的弟弟,帝光統第五子,帝顒嗣。

實話說,這並非是極佳的選擇。因為帝顒嗣並不是一個強人。不比他的哥哥,帝少景,年紀輕輕,便有了第八級的力量,他僅僅是在統率上表現出一些才能……但,駐守百納之地,彈壓九道兵馬,卻非要一個有力量的人不可。

然而,所有的公卿也都沉默。

明眼人看得出,這只是皇家內部的傾軋罷了。

大正王朝新任太子,帝少景殿下,殺兄奪位之後,恐怕不會不防身邊的弟兄,免得自己也走了老路。而帝顒嗣殿下二話不說立刻上任,恐怕也是想儘快逃離這勾心鬥角的帝京,哪怕是躲到天涯海角也無所謂。

帝王之家,何曾有過父慈子孝、兄嚴弟悌?

所謂宮闈,不過是天底下最骯髒黑暗的所在之一。

而所以,便有人躲在這黑暗裏,冷眼看世間。

喜歡冷眼看世間的,不止是某些老怪物。某些自命光明的地方,也一樣會如此。

比如這裏。

龍天堡。

高大魁梧的壯漢,端坐正位。他兩側,立了七名將官,只是中間明顯空着兩個位子。

「只抗外辱,不幹內政,這是我敖家的宗旨。當今太子如何得位,我們並不去管,我們只要確定他將是一位有為的君主。當然,文王他們也是如此,所不同的只是他們負責傳承文脈。何況,仲老公也沒有說話。當然,中孤大人居然也沒表示……莫非他早就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嘿!不過現在那個人王,也不是好惹的呀。」

頓了頓,那壯漢又道:「何況我們剛鬧了一次倭寇,還損了兩位兄弟;項人在北面又不老實……」

樣貌並不出眾,高大的身材也只顯出笨重,但伴隨着他的話語,便有無邊的威勢散發出來,讓旁邊七人只彎下腰去,齊聲答了句:「是!」

「還有……狻猊他們用性命換回來的孩子,在哪裏?」

用來冷冷看着世間的眼睛,也會慈愛地看着一群小童。只不過是遠遠地。

縱然殺人如麻,縱然被稱作「天下五強」,但那壯漢敖復奇,當代的護國武德王,看到這幫小童的時候,臉上的神情也不過如同一個妻子剛剛分娩的丈夫。

憐子如何不丈夫?

而那群小童中,有兩人最引人注目。

說起來,這群小童所在之地,是一個極闊的庭院,本來,現在是他們課餘的遊樂時間,他們也不過是軍中子弟和收養的孤兒而已。

課餘,最多的活動,是打架,而且是群毆。十幾個小男孩跟一個小女孩,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小女孩在打十幾個小男孩。

龍天堡的少年,即使上課,也不僅是文課,他們大多從小便修習軍中武藝,最基礎也最熟練地,當然便是一套不知流傳了多少年代的「軍道殺拳」,至少,「南海赤家」治世的時候,應該便有了。

說起這軍道殺拳,本身並非多麼高深的武藝,極易上手。同樣的入門武學亦有不少,但修鍊最多的,仍是這軍道殺拳。原因無他,這拳法在史書上第一次出現,也是其最耀眼的時刻,便是帝滎芎在位時,那據傳擁有了第十一級力量的虎豹二強者所修鍊的拳法。

史上有載,說這拳法當時便是軍中武藝,但此戰之前默默無名,為初學拳者打熬筋骨所用,此戰之後才為人所注意。因之也有傳說,說這拳法實蘊大道,若能參破,便能達到當年那兩位強者所走到的地方。不過之後,專修這拳法的強者也有,卻多止步於第八級頂峰。於是漸漸,人們也不大信了。但這拳法仍在軍中發揚光大,綿延至今。

十幾個人同用軍道殺拳,聲勢確實不小,但卻被追着打,只是因為那面容冷艷的小女孩,所用的實在非凡,她拳上青氣瀰漫,凝成一隻巨大的龍頭,只一吼,便將對手們打得七零八落。

竟然是敖家的不傳之秘,龍拳。

(嘿!真是奇才,見狻猊他們用過,便能自己領悟到這地步么……前途未可限量呀!)

擁有如此資質,引人注目也不為過,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就顯得十分憊懶了。

雖然是小童,不必束髮,但也要修飭整齊,但這位的頭髮也委實長了些,尤其看服飾明顯是個男孩,更詭異的是,他的頭髮作銀白色。

形象倒也罷了,在這庭院中,要麼打架鍛煉武藝,要麼讀書增長知識,要麼說話,要麼討論,雖然自由散漫,也是上進之相,但這位銀髮小童……是在燒烤。

用竹籤串起的鮮肉在火上烘烤,浸出油來,落在木炭上滋滋作響,那小童又隨手從旁邊拿起一個小罐——全封著,只扎了幾個小孔——往肉串上撒了些什麼,接着把肉串翻了翻,眼見得血紅變暗紅,雪白變金黃,便又有一種莫名的香味傳出來。

那小童頭也不抬,只是抓起幾串已經烤好的,一遞:「我說姐姐呀,你成天欺負這些只會軍道殺拳的小孩兒有意思么?」

「總比你只知道吃好。」

「哎呀,打打殺殺最沒有技術含量啦,我看還是做大廚比較有前途。本來那個胖廚子說好要教我的,可是……看來是被我咬怕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跑掉,可憐我沒人可學了……」

「要不,弟弟你跟我打一場吧。」

「開什麼玩笑?!我是廚師誒,廚師怎麼能用寶貴的雙手跟人打架,龍拳又不能用腳發。何況我被教育說打死也不能踢女人……好吧,我看姐姐你實在不像女人,不過我也不會踢技,還是算了吧……」

「吼……」又是青光一現。

遠處默默注視着的龍王,也不禁莞爾。

(想做廚師?龍天堡子弟,成年時必須入伍啊……嘿嘿,難道到時候去做火頭軍?)

「棍子妹妹,我才十歲誒,入伍……恐怕連火頭軍也當不了吧?而且走了就見不到你了。」

在人前並不能表現孩子氣的一面,但在這裏,小象先便能肆無忌憚地說着心裏話。

因為這裏,是連大黑先生、酒鬼叔叔、綵帶姑姑、紅眼怪人和繃帶怪人,甚至是變態老子和仲老公公也來不了的地方。

這是他一個人的茶花樹下。

畢竟是個孩子。就算是嚴加磨練,也不過是個孩子;就算是平常跟那些非人般的強者練習,也不過是個孩子;就算是經常聽老太監講什麼人生、為政的大道理,也不過是個孩子。如果不把心中的孩子氣發泄出來,又如何向前行?畢竟,自己才是一個娃娃,竟然便要去當兵了,而且是從最基層的大頭兵做起。

每次碰到這樣的情形,小象先便也都會來這裏,說話。當然,還有一個認真聆聽的棍子妹妹。但今天,她有些走神。

「棍子妹妹……妹妹,棍子妹妹?」

「啊,象先哥哥,抱歉。其實,我也有事要告訴你,我最近也有急事,恐怕有一段時間不能見你了……象先哥哥,再見!」

「還有……下次,叫我煙煙吧……」

眼神黯然,似是怕象先有什麼反應,她的身形竟然漸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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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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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茶花深處?照宮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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