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葉紅兩度拔劍,澄江依舊是澄江,卻給人以南轅北轍之感。方才一劍,鋒芒畢露,群邪辟易,大有勢不可擋之力,如今再度拔劍,劍勢綿綿密密,如江河入海,川流不息,卻不再孤傷煞人,只覺浩浩蕩蕩。

門童雙臂一揮,四具傀儡電射而出,把葉紅團團圍住,四色花裙翩翩起舞,猶如繁花漫天,其中卻暗藏殺機。四具傀儡各持雙劍,八道凜冽寒鋒如銀龍飛舞,配合得天衣無縫,連一片落葉都會被無情攪碎,然而葉紅身處其中,一襲紅衣偏似蝴蝶舞於花間,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傀儡劍鋒過處,葉紅腳步配合默契,全都堪堪避過,不多一寸,也不少一寸,然而澄江雖然舞得潑風似的密,卻也傷不了傀儡。每當葉紅劍鋒一到,傀儡便以常人絕不可能料想到的動作,向不可能的方位折過去。雙方便如此僵持不下,誰也沒傷著誰。

相比傀儡眼花繚亂的功勢,葉紅的動作甚至使人感覺過於緩慢、溫吞,毫不亮眼。柳輕衣在一旁觀戰,越看越不耐煩,忽而雙指拈花,便要出手,虧得我眼尖,及時喚道:「紅玉。」柳輕衣向我看來,我對他搖了搖頭,他懂了我的意思,收起暗器,來到我身旁。

「為何不讓我出手?」他問。

我解釋道:「葉紅的架,從來不許旁人插手,而且她如今正在氣頭上,便讓她好好宣洩一番吧,若你貿然插手,過後難免又有一番糾纏。」

柳輕衣白了我一眼,似是對我如此了解葉紅甚是不滿:「她真能贏嗎?蛇寨的傀儡術詭異多變,一不小心,便要陰溝裏翻船了。」

我只說一句:「這裏是南國,對方越厲害,便只有敗得越慘。」

葉紅動作越來越慢,劍勢卻愈見磅礴,四具傀儡的動作已為她劍法所引,也開始緩慢下來。月色自窗戶透出,那煥發着銀光的絲線舞於空中,也像是沉溺湖海,變得緩慢、凝滯。門童額上開始滲出豆大汗珠,無論他如何揮舞銀絲,勁力以絲線傳到傀儡身上時,卻都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蹤,根本無法驅動。

門童見勢不妙,雙手一抽,將四具傀儡收回身旁,不禁喘起氣來。葉紅並未乘勝追擊,只是持劍佇立。門童問道:「你使的什麼妖法?」

葉紅說道:「不過是一套入門的三才劍法而已,這武林中凡用劍者,人人會使。」

門童破口大罵:「你放屁!入門劍法能如此弔詭,讓我力不從心,彷彿置身於怒濤凶海,連傀儡都脫手而去,被你掌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葉紅說道,「君子有德,自然厚重。厚德以明道,知道有界、有行止,自能適可而止,指引萬物。青鋒寶劍自然銳不可當,可若無才無德,不知言之有界,行之有止,便只會誤入歧途,越走越錯。」

葉紅綽綽風姿,大義凜然,門童只能漲紅了臉,無言以對,我則越發羨慕、傾慕於她,羨慕她能如此理直氣壯地說出此番想法,傾慕她說出此番話時,那傲然立雪,不可一世的模樣。

門童惱羞成怒,雙臂一振,四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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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又激射而至。葉紅三度拔劍,法、術、勢皆又與之前迥然不同。只見澄江劍鋒過處,機關竅要應聲而斷,四具傀儡八條手臂紛紛斷裂,長劍擲地之聲不絕於耳,八柄寶劍瞬息間已跌落在葉紅身周,再無寒光閃爍。驟眼看來,倒像是傀儡自己撞到了葉紅劍鋒之上。

葉紅根本早已看穿這傀儡術險要之處,一直不出招制敵,只是為了引導對方,期望對方死前尚能幡然悔悟!

我不禁大搖其頭。這門童橫看豎看都已無藥可救,回頭無路,葉紅卻還苦苦相勸。這是她的弱點,卻也是她比之劍法更加令人欽佩的地方。南國無敵,實實在在當之無愧。

可惜不是每個人都能明白她此番苦心。門童見敗局已定,卻不怒反笑。初時只是短促微笑,到後來卻是哈哈大笑,笑得尖銳而刺耳。葉紅靜觀其變,門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笑到氣喘吁吁,才勉強停下,對葉紅說道:「聽說你南國無敵?」葉紅不置可否,門童又說:「南國無敵,劍法通神,卻自以為以理服人。你是不是覺得天下人都會聽你說話?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大義凜然,絕無錯判?你試試,你若不是天下無敵,你若手無縛雞之力,你試試跟人說理,看看誰還能聽你的?人們聽你的,只是怕了你的劍,卻不見得同意你的理。葉南國獨能行義,奈天下何!若當真厚德載物,我被人遺棄之時,天理何在?若當真厚德載物,我搖尾乞憐之時,天道何存!」門童說到此處,忽然手指一抖,地上寶劍竟凌空而起。

眾人無不大吃一驚,誰能想到劍上亦有銀絲,竟可單獨操控!

說時遲那時快,寶劍一躍而起,自葉紅身後雷霆直刺,正是當初扈通石在我們眼前展示的招式。劍勢疾如奔雷,電光火石間便刺到葉紅后腰,然而葉紅挑盡南國高手,身經百戰不殆,作戰經驗、臨敵反應絕非常人可及。劍尖刺進腰帶瞬間,卻見葉紅內力真氣如泉噴涌,護住要害,繼而腰身一轉,以四兩撥千斤的巧勁,把雷霆萬鈞的攻勢順勢卸走。

這一閃一帶,臨危不亂,圓轉如意,堪稱神來,子書飛星與梟劍奇都拍手叫好,我卻發覺不妙,急叫一聲:「不好!」

原來長劍繞過葉紅,卻向葉紅身前直刺而去,正是門童所在之處,他原來已打定主意,要死在自己手上!葉紅察覺有異,出手卻已太遲,門童這一手誰都沒有料到,連柳輕衣的暗器擊中劍柄之時,也已慢了一步,長劍已狠狠刺穿門童腰腹。

四具傀儡猶如失了魂魄,伏倒在地,門童卻直起了腰,彷彿要顯得比從前更加氣派。

旭日初升,下人婢僕聽見聲響,匆匆忙忙趕了過來,眼見滿地屍骸,不敢進門,卻在門外疊背相望。門童一手把劍抽離,鮮血自他緊緊捂住傷口的指縫間汩汩流出。他彎下腰來,拾起掉在地上的信箋,望着信上的血指印出神:「家財已經留給了我,我已是童家家主……」

他就這樣一直重複著同一句話,走到門外,忍着劇痛,咬着牙關,喝道:「來人,送客!」

下人們個個被他的瘋狂舉動嚇得臉色蒼白,只有爭相躲避,哪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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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進去他的話?他抬頭看天,陽光在他的眸子裏閃閃發光。「我已大富大貴,我已……大富……大貴……」說着,他緩緩地躺在了地上。

遠處傳來狗吠聲,那條老狗屁顛屁顛跑過來,在他身邊嗅着、吠著,見他沒有反應,大抵是以為他睡著了,便用頭頂開了他捂住劍創的手,伏在了他身上,鼻腔里傳出寫意的「呼嚕」聲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一如我初見他時的模樣。

我回過頭去,細看四具傀儡的面目。那眉間的一抹憂色,想來童夫人年輕時候,大抵也是這般模樣。

我們步出元亨鏢局大門,日照當空,卻始終洗不去心中陰霾。元亨鏢局享負盛名,卻落得門庭破落、家散人亡的下場,怎不叫人唏噓?然而裹藏在這大宅深院內的污垢,卻不過是這個巨浪翻湧的江湖中,一點小小的墨跡罷了,一如童迎寶死前拼盡全力留下的那一點痕迹,難以察覺,無人在意。

八條人命,來換一朝富貴,這在人來人往的江湖之中,什麼都不算。我大抵是真的病了,縱然江湖中的生生死死無日無之,我卻仍舊無法習慣。

正當我們相顧無言,遠處卻傳來急速的馬蹄之聲,由遠及近,很快停在了我們眼前。來人尚未等馬兒駐足,便急道:「葉南國,有消息傳來。」

來人是雪刀衛成員,葉紅見馬兒喘息不定,已不知連續長跑了多少里路,不禁眉頭一皺:「是那幾位成員有消息了?」

「是的。」來人氣喘吁吁,卻不等氣息理順,便搶著回報:「任大哥好不容易,終於聯繫上了他們,他們都說,賬號被封禁,無法登錄!」

葉紅一怔:「原因呢?」

來人搖搖頭:「不知道,『朝廷』遲遲不肯給出答覆,只是一味拖延時間。不過據任大哥所說,他們都是被強制下線的,下線之前,他們都遇到了同一個黑衣人的襲擊!」

我心中陡然一凜,這情況跟柳輕衣所說竟如出一轍。

葉紅問道:「什麼黑衣人,匿名者嗎,有什麼特徵?」

來人說道:「據他們幾位所言,襲擊者身穿非常高級的隱匿裝備,根本看不出任何特徵,不過他手上的劍,倒是能夠輕易辨認。他們都說,那人手中所持,乃是一柄七尺長劍,劍柄與劍鞘均是木製,而且劍鞘上還刻着……刻着……」

那人遲疑不決,葉紅臉色凝重:「刻着什麼,說。」

那人不敢猶豫,當即說道:「刻着『練得身形似鶴形,雲在青霄水在瓶』二句!」

此話一出,眾人都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毫無疑問,此劍便是「魔劍·七尺蕭」。天下靈物,大都認主,尤其魔劍·七尺蕭向來孤傲,除了劍神照千峰,誰也不服。如此一來,殺人者身份便基本確定無疑了。

柳輕衣罵道:「該死!」

我遙望東方,那裏群山起伏,天邊正泛著雪白與血紅,一如身旁的紅衣佳人。

江湖紛擾,我又再度捲入其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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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主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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