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如沒有聽見先前的對話,對唐宛的態度有了一定的知曉,唐宛的出門對成建認為的來說會是即將奔赴的戰場,而成建也早已經預想到了那會是一場怎樣的硝煙和審判。按部就班的指責,然後稱述以往的不是罪行,經過思想的敲定,再然後宣判結果和懲罰。其間鬧過幾次嚴重的,唐宛提出分手,好給成建一點顏色。但即便這樣,成建依舊如往常沉悶着不說話,任唐宛推就。先前想到這裏,成建自己心底的委屈,也會攢起一些怒火,但由於不愛吭聲,這座火山從來沒有爆發過,無論自己是錯是對。

這次聽得了唐宛對自己出乎意料的辯護,以至於此刻唐宛對自己會是什麼樣的態度,不得而知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唐宛不會主動跟自己說話,這幾日都是。他覺得自己應該先主動上前道歉,可又覺得機不逢時,恰巧在母女爭吵完后,顯得有些投機取巧。唐宛下床到出門幾步的距離,成建閃過想了很多。這些自我的想像設定在他腦子過了很多遍,還來不及整理和思考。但他還是想等唐宛出來后,目視着她,帶着歉意和柔情的目視,然後再起身開口道歉。不料的是唐宛馬上就打破了這一切思維的不著邊轉悠。

且這短暫的幾秒鐘讓他來不及收拾準備。這讓他的眼神中顯得尤其慌亂。唐宛的步子並不急躁。徐徐地走到餐桌前,拿起水壺倒了一杯水。望向成建。

「還沒睡?」唐宛說得三人之間其事若無。

她掩飾了剛剛在房間里所發生的一切,鎮定的似乎無事發生。沒有同她母親有過爭執和吵鬧。反其而行的問候給成建陷在黑暗和邪惡中掙扎的心,點燃了一束明亮的燭光。他語氣低沉的呵護著這束光亮。害怕厚重的語氣淌出的風將這份感覺熄滅了:

」還睡不着。「清細的嗓音在屋子裏跳動,拖動着屋子裏的沉寂,陽台還有一扇玻璃窗未閉合,透進來的風,一下子將言語吹散。秘密間的話語片刻就消失殆盡,不著痕迹。

唐宛站在餐桌旁,手撐在白色木椅的靠背上。已經不為為了喝水而喝水了。她心裏尊嚴的衝擊,其實不容讓她再多說出一句話來,最好的轉頭就走進房間里去。但她壓制着,在內心裏糾結,似乎於心不忍,還是開了口:

」錢的事情有辦法嗎?「

對方的聲音更為的低沉,他坐在沙發上邊眼神中自然的流淌出的誠懇,目視着唐宛:

「有。」

而唐宛內心裏此刻提醒不再顧問他的事情,最好是讓她憎恨眼前的這個男人。可她恨不起來,整個人軟弱無力,心力交瘁。內心像一片燒盡后的草原,卻又還留着一點青綠的苗頭。這半分鐘兩人都沒有說話。為了避免一種尷尬,成建將眼神從她的身上悄悄的落到了別處。他挨着冰冷的現實,與唐宛遊離的思緒並不在一個頻道。唐宛起先也沒有注意到成建的那雙溫情的眼睛。

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矛盾被私意放大纏繞。她開始撥開思緒上的那些瑣碎,盡量讓自己變得清醒起來。

顧及到周圍,室溫則是真實的讓人感覺冰冷。又為着剛才對母親發脾氣說出的那一番話感到後悔。她後知後覺既然還要一起走下去的路,爭吵是沒有意義的,只會傷害對方的感情。而感情上的創傷遠比事實對錯上的爭論,傷害要烙得長久。對錯的爭論也只在一時上存在意義,重要的是經歷和改變。

此刻,唐宛看向成建。他身子前傾,雙手曲著撐在大腿上邊,微低着頭。這樣不顯得傲慢,也不過於卑微。她從成建眼神和姿態中已經知曉,這意義對方自然是心底明白,大可不必揪著不放。可剛才在母親身上,她卻沒有看上一眼。她忽然發現自己先前對母親的忽視和理所應當。對比下來,至少在成建面前,這麼多年,雙方都有過那麼一刻或者一段時間害怕失去對方。但在母親身上,沒有這份擔憂,也是基於這一點,對於養育自己最大的恩人,一切才覺得理所應當。回過頭來,這一切基礎的事理,她都後知後覺,活了這麼多年似乎是愚鈍中最後一個恍然大悟過來的。

她不覺開始懷疑眼前所見的蒙昧與清晰是何種鑒定,自以為清醒下,什麼是真真實實能夠看清的。她低頭看着餐桌,又望向成建。

原本如平淡日子裏照常的晚餐,此刻湯和菜還在桌上擺着,碗筷都整整齊齊的列在桌前,誰也沒有心思。成建撂在那裏自我反省,氣氛的流逝像一個世紀那般漫長。在唐宛發話前,除了在安靜中保持呼吸的權力,其餘一切都是越規越矩。

這一刻唐宛內心裏想要發出的關心是本意,沒有被憤怒和偏見挾持。不過內心被觸犯的自尊還在均勻著這份感受。

「沒有吃飯?「

成建望向唐宛。從天黑到夜深,從岳母走進房間,他就一直坐在沙發上。客廳里只里亮着一盞微光,餐廳亮着一個小燈泡,使得這一切更加的寂靜。兩人分別在這兩盞微光下,目視着彼此那模糊又深刻在心的臉龐。

「嗯。」成建柔聲答道。這刻他抬起了身子,撐著的手也鬆懈下來。

「餓不餓?」唐宛端起盤子,「要不要給你熱一下?」

成建先前做了無數的思想建設,怎麼去抵擋唐宛的指責,卻沒料想無法抵抗住唐宛突來的一句包容和關懷,偷偷的抹了一把淚。他起身往餐桌走去。

「你回房間休息吧,我來收拾就好了。」兩人的聲音都比較小,像是一場心有靈犀秘密的行動。

他挨在唐宛的身旁,像往常一樣自然。可這刻氣氛卻讓彼此的心隔着一些距離。唐宛接過成建端起來的盤子說道:

」我想炒個蛋炒飯,我餓了。「

」那你去休息,我來。」

「你鼻炎聞不得這些油煙。你等會兒幫我把陽台里的衣服扔進洗衣機裏邊洗了好嗎?我腰子疼得厲害,彎不下去。「

兩人說話的聲都很細,成建沒有回答最後一句,只往著陽台裏邊走去。他印象里沒有下過廚房,也沒有在乎過自己鼻炎的事情。他還發現自己不會用洗衣機。這個家他似乎也從來沒有整理過,沒有掃過一次地,沒有換過一次床單。這一切不顯現的操勞和平淡中,他才發覺了唐宛那普普通通的背影,顛着腳從冰箱上方取出雞蛋的舉止,那麼渺小。

現實往往麻痹現實,給人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各種慾望的裹挾和刺激讓其似乎觸手可得,拖拽的人往前。這種虛幻,有人用來麻痹自身的痛苦,而有人則忽視的自身的擁有。從而幸福往往也隨之麻痹其中。這些年他貪婪著更強烈更易得的刺激。這些刺激讓其短暫的滿足,而後是無盡的空虛。同時,這些刺激會隨時隨性地湧來裹挾着他,大起大落的快樂與悲傷都是一時間慾望得到的滿足和不甘的壓抑。自己一直被自身的慾望左右,自私得從未顧及周圍,忽視了這樣一個疼愛的人。

唐宛把溫好的晚飯放在了母親的床頭,沒有說話。母親側着身子朝着內側,淚淌在枕頭上邊也沒有反應。收拾安置完后,從房間里給成建拿了一床被子。從成建走去陽台,到唐宛拿完被子回到房間里,其間兩人再沒有說話,似乎是陣尷尬的打破后,沉悶漸漸瀰漫開來,漸漸壓制着彼此想要需要表達的內心。但至少彼此心裏都還是明白的,只是唐宛的心裏還有一半在剋制着,成建還無法得到唐宛完全的原諒。

夜依舊平靜著,一切炸裂和嘈雜都無法撼動起夜的波瀾。可心不像夜一樣平靜,成建心裏的波濤翻湧著,始終無法平息下來。那一幕幕發生的事情,似乎讓他對過去瞬間失去了記憶,空蕩下來后,再讓其在腦海里重新一點點的勾勒出來。他不斷拆解拼湊整個經過和岳母的每一句話,親人間的離析也的確如晨鐘暮鼓,給了成建無法抹平的警醒。

他坐回沙發上,熄了燈。屋內的平淡下泛黃的牆面,那一副副不需要光亮就能在眼前浮現的照片,鑲在牆上浸著愛情年代。愛情虛幻又漂浮不定,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彼此的一時炙熱,起先讓人如何學着琢磨。

好在對錯的人往後會在時間中見證。成建是相信愛情的,只是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從未重視過愛情。對唐宛的愧疚,不免在心底陷在一個深淵需要去彌補。

昨夜裏他睡得並不安穩,小孩夜裏哭鬧了好幾趟,唐宛不厭其煩。以往一覺睡下去,從來沒有發覺還有這些事情。成建覺著愧疚。但他的不安穩並不是因為小孩的哭鬧。哭鬧只是引得他更為的自責。另一檔上,受人上門羞辱后的自尊也湧上心頭讓他憤憤不平。他思緒里是繁亂的,閉上眼睛就胡思亂想無法阻止。後半夜裏,他不斷躺下去又起身拔開陽台的推拉門,在裏邊抽去了好幾支煙。他很想擺脫,這些思緒就像煙霧,揮散后又瀰漫了過來。他從柜子裏拿了瓶酒,喝下后才得片刻的睡意。入睡的迷糊間,他還在思索著這一切所發生的事情。忽然產生了的一種合乎情理的擔憂,唐宛一反常態的表現,是在給他做最後一次改變的機會。這股警醒,又驅散了他的睡眠。

清晨起來,昨夜那股惡魔般的思緒纏繞已經消退無蹤,他人也漸漸清醒了起來,似乎是從一片深淵裏爬上來了。昨天那股思緒一直將他向深淵裏拖拽。

比起軌跡中的這些或好或壞的預感和演練,現實要面臨的,還債則是當下更大的煩惱。昨日鬧劇般的似真似幻與思緒的糾纏平息下來,改變了這個屋子的相處模式和氣氛,成建似乎被扒的所剩無幾。正是因此,唐宛站在他面前時的那刻,讓他有種被扯破衣服無法遮羞一絲不掛的羞愧感,所以不自主的低聲下氣,這一切的突來似真似幻。之前所有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了,希望憧憬和之前感知到的幸福,又或是在他人眼裏的偽裝經營的模樣。在此刻,當人虛偽暴露無遺,當下哪怕是展露最真實的自己,也覺得是虛偽的掩飾,這偽劣的一面蓋過了所有的一切,唐宛也許是明白的。

實際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暫且找不到應對之策。他唯一能夠的那就是賠光家業,賠出賴以生存的飯碗,但成建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包括他此刻心中都不知道自己真實的陷於何種境地,他以為靠着珍珠能夠還請當下的債務,如珍珠按上次自己不接受的價格再往上加點,手裏頭還能留點余錢。

像他這種得過且過的人,從來不會察覺小隙沉舟的危機感,這或許可以解釋出,大多輸光家業的可以分為兩類人,一類沒有滴水穿石小隙沉舟的危機感,另一類是理智下來知其危害,但剋制不了自身的慾望,然而成建則是兩者都佔據其中。沒有遠慮,更不擾於近憂。他思想上倒也有一種天然領悟的哲學,他知道多想也是無濟於事,也正是這種性格,讓他吃了不少的苦頭。也許是有了小孩后,開竅了一些,知道了做出這番事,想像了在乎的人會是何種失望與無奈。方才會有昨夜裏的那番反省和掙扎。

正是這件還債的緊迫事使得成建一早出門。灰暗的樓梯道,下了樓去,草坪樹葉覆滿霜花。整個城市建築被天空的暗白填滿,沒有一絲缺漏。一股壓迫感同時充斥着成建全身,一舉一動無不被框矩在其中。這股暗白的力量壓迫在成建身上,讓他抬不起手腳,時而如狂風吹得他抬不起手腳且無法呼吸,一陣子又讓他頭重腳輕。可它的存在那麼虛無縹緲,看不見摸不著。

黃色的樹葉覆著白色的清霜。冷氣有些刺骨了。成建裹緊了衣服,他在停車棚里,把摩托車推遠了些,好讓引擎聲不至於打擾到這片寂靜。騎着摩托車往鄉下去。一路上,手腳被凍得麻木。中途,好幾次停下來用嘴巴呼出的熱氣捂手。他有些悔恨自己這些年的愚鈍,自己好幾年前就買了小車,如今什麼都不剩了,一敗塗地。隨之而來的更是對唐宛的愧疚。之前他的自私幾乎把生活當做是自己的,連累的唐宛她卻沒一句怨言。

這樣思考,原本想分散一些注意,結果冷得更加的刺骨了。他抹了一把墜在鼻尖的鼻涕,不再去想。鄉下的池子,起了一層薄冰。馬路邊透過一排楊樹,四地魚池可見似一個田字,水面映着銀灰色的天一望無際。馬路邊向西沿着池埂往下七八十米處,橫向建著一座紅磚瓦房,倒像是大型的倉庫,水面是要比池埂低出一截的,但遠遠望去瓦房像是漂浮在水面上邊。天色漸漸的純白了起來,印在水面銀光閃閃,偶爾有魚躍起來,拍打水面。成建把摩托車騎了下去,沿着池埂邊往下。屋子那頭的另一半的水面上懸浮着一排排串聯起來的飲料瓶。

跟他看管魚池的老人七十多歲的年紀,花白鬍須,是本村的農戶。乾瘦黝黑的身子裹着一件黑色破洞的棉襖。此時彎曲著背,已經拿着鐮刀在屋子前頭的地里割餵魚的草了。屋子一旁紅磚牆面碼上了一排燒火棍。一側已經燒起了取暖的火。其餘的雲霧處,可見村裏的幾個依稀勞作的身影。這踏實的一幕,暫且讓他將思緒里的枷鎖拋開。

「酒爺。」

成建招呼了一聲,那老人直起腰子。秒秒喜悅過後,換了臉色,把鋤頭鑲在了地里,兩步上前:

」你這池子裏的魚,我看是管不好了。頭陣子五麻子指使着他們家那倆個臭小子,晚上過來偷魚,有了這麼一樁事,撈到了便宜,其餘家的也指使著自家的小孩天天晚上過來偷,老子大半夜還要起來哄他娘的。幾條魚都是小事,到時候栽進池子裏把人淹死了我可擔不起這個擔子。「老人說話啞著嗓子,聲音仍舊雄厚。

偷魚這種事情常有發生,成建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通常是隔壁村裏的人夜裏出來捕獵,而臨時起的歹意,看來現在不過臨時的歹意成了習慣了。

「幾條魚就不他們計較了。今天約好了收購商,把珍珠賣了。早點過來清理一下。「

」你個小子,小心慣了他們,他們哪天把你的魚給撈完了,還要說你的不是。「老頭笑着指點了兩下,又幾步走回去,把鋤頭拔出來在水裏清洗了一下,」過早沒有,接你到鎮上去過早。「

兩人圍着火爐邊坐下。那老人見煙伸進了炙熱的柴火中點燃。池面上的一層薄冰銀光閃閃。

」不了,人已經到了路上。陳伯今年回來嗎?」

」鬼曉得他們。「

「我前兩年在城裏,經常跟他一起喝酒。他那日子過得也清閑快樂。」

」這個不孝子就愛跟你們這些年輕人混在一塊,他也不害臊。前段時間,西邊太陽,打來一個電話,說給我添了一個曾孫,要我去城裏邊住住,熱鬧熱鬧。我一把年紀,哪裏都不想去,出門撒泡尿我都嫌遠。勞他們惦記着我這個爹,拖着在城裏打工的武子一家給我帶了一些錢回來,我這老頭子又花不了什麼錢,只盼着他們能回來看看。一說就是工作忙什麼的,壓力大什麼的,脫不開身。你說怎麼活不是活,這麼大的地方活不下去?偏偏要在城裏跟你擠著活,多掙些錢?多些見識酒色?說他們就反過來就說我老套,頑固。說不定我哪一天躺在床上硬了,他們都不知道。你說小安他們,年輕人待在城裏邊生活就好,他待在那裏湊什麼熱鬧,家裏的地也扔在那裏給別人種了,屋子也要荒廢了,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怎麼捨得的,幾十年了,就這個鄉下的屋子,守好這一畝二分就好了。人總是要落葉歸根的。你生活在城市裏邊,別人一把火把你燒了,死後想要找個地埋都還得花錢才行。你說是不是「

「這個...每個人有每個人得活法和思想,也講不好。」

老爺子沒有說話,翻拱着火堆里的柴火。

「你知道我還有幾個侄子侄女,大侄女和大侄子還知道過來看望看望,就是這個老四沒有出息。四十多歲的人了,整天待在城裏邊遊手好閒,過來一趟,不是蹭飯要是要錢,一睡睡個好幾天。你也認得,城裏邊的臭無賴了。你跟他有聯繫沒,你要是給碰見着了,給我罵他一頓,叫他滾回去,他老爺子現在已經癱在床上起不來了。他這個不孝子,還整天找不到人。」

「你看着他在外邊嬉皮笑臉,油嘴滑舌,他跟屋裏的人較勁要錢起來凶得很。你有他消息沒?」

「我好長時間沒見着他了,見着他了,我給您說說。」

兩人坐着談論了一陣。天漸漸明亮。路上走過了一班步行帶着各自傢伙去做工的木匠。老人下了兩碗清淡的麵條,卻不找到第二雙筷子,正準備出門去借。說着推開木門來,一輛麵包車駛停在路邊,車上下來一個不高但肥壯的光頭漢子。

」來了。「成建起身說道,往著路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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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成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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