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韓老狗!
薄暮里,天微微黑,尚未落日,周文成便已出門。
老式的平房,實在頂不住太陽一天的暴晒,何況周文成跟著二位師父學醫的時候,就已養成了飯後散步的習慣。
周文成走出小院,來到青石板鋪就的窄門小巷裡,打了個哈欠,隨即呼出一口長氣。
伸完懶腰,周文成正欲離開,轉頭看到了一個纖弱身影。
十七八的年紀,眉如遠黛,眼睛里透著青澀與純凈。
女孩背對著這邊,左手提著一隻木桶,右手將鐵皮大門上的門鎖掛上。
她是周文成的鄰居葉羽恩,看樣子應該是要去仁義巷巷尾那邊的轆轤井打水。
周文成收回腳步,調轉了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隨即邁開步子,穿街過巷,一路疾走到了小城的東面。
路過巷尾的時候,他看見一群孩子圍在轆轤井旁嬉戲玩鬧,一個年長几歲的男孩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走過來,試圖加入到更多人的遊戲中,然而卻因小女孩的存在,而遭到了夥伴們的嫌棄。
男孩轉身走掉了,帶著小女孩,在一眾孩子們的嘲笑聲中。
一片葉子掉落在周文成的額頭上。
他回過神,轆轤井依舊在吱呀作響,可這裡再沒有了以前的那片喧鬧。
再往前面走,繞過一個水塘后,周文成遠遠地就聽到了一陣空靈的誦經聲。
這裡有座道觀,是大陸那邊過來的道士主持修建的。
老道長原是江西人,龍虎山天師府正兒八經受籙過的道士。
49年張天師攜長子,以及祖傳的「天師印」與「法劍」來到寶島,他們這些跟隨而來的道長,隨著時間推移也就慢慢在寶島各處種下了道教的種子。
周文成還小的時候,經常會跑到道觀里偷聽。
時間久了,便知道這些道長們念的是《玄門早晚功課經》。
老道長雖然對弟子們的早課要求苛刻,但對於周文成這樣的小孩們,卻從不呵斥驅趕,甚至還總將一些供奉過的果子點心,拿與他們食用。
後來周文成去了小城外一個很遠的地方學醫,就再也沒有去過道觀。
寶島平原少,山地和丘陵地形居多,周文成自幼就習慣了上山下水,一口氣堅持到聯排民房外面,他在喧鬧的街道停下腳步時,依舊臉色如常。
周文平先是進了一家定製衣服的店鋪,挑了五盤縫衣線后,匆匆出了門。
在好幾個鋪子商店裡轉了轉,周文平從街道走出來時,手裡已經拎滿了各種生活物品。
周文成拐街繞巷,很快來到了一處民房門口。
不等進去,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門口的一輛腳蹬三輪車,接著是蹲在三輪車旁邊正在給車子換車胎的一個男人。
「老韓,忙著呢?」
周文成走了過去。
「文哥哥!」
男人還沒轉過頭,就先聽到了一聲童稚的女聲。
一個粉雕玉琢的小蘿莉出現在門口,先是看了周文成一眼,隨即腳步飛快地跑了過來,一把撲進了周文成的雙腿上。
「珍珠,先起來一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周文成一邊笑著,一邊溫柔對女孩說道。
他的聲音平靜又溫和,言語之間便將溫潤如玉四個字展現的淋漓盡致。
小女孩往後退了兩步,仰著腦袋看著周文成以及他雙手裡的禮物,興奮得滿眼都是星星。
善良的小孩子,其世界往往是單純又可愛的。
很顯然,在珍珠的眼裡,阿文哥哥就是一個大英雄般的存在。
「阿文,你來了——」
男人站了起來,咧開嘴露出一抹質樸的笑容:「誒呀,你看我這一身髒的,快進屋快進屋,珍珠,去給你阿文哥哥倒杯水。」
周文成將其中一個小袋子遞給了珍珠,小蘿莉很懂事的樣子,接過袋子后跑得飛快進屋了。
「阿文,你來就來唄,還帶什麼東西,」男人連忙取下手套,陪著周文成一起朝屋裡走去,「上次你拿的東西還沒吃完呢,這些東西一會兒你還帶回去啊!」
「行行行,下次我肯定不拿了,不過我這大老遠過來,你總不能還讓我拎回去吧?」周文成故意為難道。
其實他每次都是這套說辭,可真到了下一次,手裡卻還是會拎著滿滿的東西。
「那不行,我一會兒正好騎車送你回去。」男人邊走邊笑。
周文成附和著笑:「行了老韓,知道你體力好,就別跟我客氣這一趟了。」
很難想象,在這個汽車已經成為主流交通工具的時代,仍舊會有人以蹬人力車為生。
可偏偏這個世界就是如此魔幻。
你以為這是小說,其實這是血淋淋的人生。
男人韓老狗,三十多歲的年紀,卻已是一半黑髮一半白髮。
他不是天生的少白頭,而是妻子如月在生產孩子的時候,胎位不正引發了手術難產。
老韓聲嘶力竭說要保大人的時候,卻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
作為他唯一也是最疼愛的孩子,珍珠從一生下來,就失去了母親。
周文成大概是兩年前,從外面剛回來的時候,坐的第一輛車就是老韓蹬的車。
他並不喜歡那些無證的小三輪,因為周文成覺得那是件危險的事情,偏偏他又如此惜命。
可每次看見那些窮苦百姓,心裡又總不是滋味,只好抱著「這是最後一次」的決心和念頭,然後無限地重複著這樣的行動。
周文成就是這樣和老韓認識的。
後來時間久了,周文成旁敲側擊,暗示過老韓,當年給他媳婦兒接生的婦產科醫生存在嚴重過失。
哪兒有生產前連檢查都不做,上了手術台才知道胎位不正的醫生?
後來周文成還幫老韓找到了那位醫生,他的本意是索要一些正當的醫藥費,也算是給珍珠以後的生活做個保障。
去的那天,周文成作為一個毫無干係的人都滿腔怒火,尤其「母親」這個字眼,他太能體味這二字的沉痛了。
當他倆見到那個老嫗在炎炎烈日下正販賣紙箱時,老韓抓住了想要衝上去理論的周文成的手。
他只是說了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這個人,已經和當年那個人,不是同一個人了。」
後來他才知道。
早在那天去之前,老韓身上就帶了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