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為難
氣氛微妙地僵持。
看見賀峻伸過來似要拉他的手，賀雲往後退了一步，賀峻的手尷尬地懸在了空中。
「小雲，」賀峻無奈地嘆口氣，眼裏有千言萬語，「我沒想到，我們會在這種場合下相逢。」
自從上次見面時，周欽看似無意地問起他的家庭狀況，賀峻回答后卻始終覺得事情不對勁。
他混跡商場多年，秉持「世界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問題」這一理念，對方離開后琢磨半天，電光火石間想起自己曾經的確有過一個孩子。
他的第一個孩子。
一個年幼的、天真的幼子。
賀峻的眼睛往上望了天花板，下唇往上頂了下，神色小心翼翼地握起賀雲的手，聲音艱難地從聲帶里擠出來，「我和……我和你媽媽離婚時，她只有唯一的一個要求，就是獲得你的撫養權，我只有探視的權利。我看你們的日子過得不容易，想給你媽媽塞點錢，她不肯收。再後來，我有了另一個孩子，工作上的事情也多，就沒再去打探你們的消息……」
等他想起再去探望自己的長子時，堵在房門前待了一整夜，卻從鄰居嘴裏得知這戶人家已經搬走的事實。
那時的賀峻愧疚、自責、惱恨重重地疊在心頭，雙眼猩紅地看向鄰居，血絲蜿蜒地佈滿眼珠，看起來尤為恐怖，「這戶人家……過得還好嗎？」
「你說那個帶着孩子的單身女人啊？」
「是是！是她！」
鄰居拿鑰匙開門，邊咬着包子邊咽著回話，「好什麼好？房租交不起，年紀輕輕的個女人帶了個孩子，長得漂亮，背地裏沒人少說三道四罵她狐媚子。前段時間孩子病了，她守着孩子幾個晚上沒睡，孩子還是病死了。」
「病……病死了？」
鄰居挑眉，思考了兩秒，「準確來說，是窮死的。孤兒寡母，四處被人為難，飯都吃不起，再生個病，哪兒還有錢去治病？大哥，你這麼關心這母子倆，是來催債的吧？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催債？」賀峻喃喃道，神色平靜到了反常的地步，「我是來還債的。」
「賀總……您沒事吧？我們要不要去查夫人的信息？」助理話音剛落，才反應過來了對方已經不是夫人了，連忙打了下自己的嘴巴，改口道，「是！是雲小姐！我們要去查雲小姐的下落嗎？」
「不查了。」
助理訥訥地跟在賀峻身後，外面已經淅瀝地飄起小雨，他連忙撐起傘追過去要給賀峻撐上，後者卻一擺手，搖頭回絕了。
「賀總……您別太自責。雲小姐的遭遇我們誰也無法提前預料，至於大少爺……」助理腹誹，心想您出軌都出軌了，拋妻棄子的是您，就是可憐了孩子，才那麼小就再沒了希望。
他還想勸，忽然注意到賀峻慘白的臉色，頓時不敢再吱聲了。
賀峻沉默地往車庫走，直到拉開車門時，拳頭帶風，發了狠地往車窗砸去。
助理驚呼，被嚇得愣在原地，腿顫如痙攣，想上前去拉，「賀總，您別衝動啊！您您您還有……您還有小少爺呢！小少爺性格乖，也是一樣的對……對吧？」
車窗玻璃乍碎，迸濺的碎片扎進血肉里，飛濺在空氣里，鋒利且陰寒。
賀峻眼裏黑雲翻騰，陰鶩里戾氣四散，尤為恐怖。血滲透過指縫淅淅瀝瀝地流出來，嘀嗒地積了一地，有塊碎片飛濺到眼角，割得血順着下顎滑下。
「賀總，您別砸了！！！您您您再砸下去，只會傷害自己得身體啊！人死如燈滅，大少爺已經回不來了！！」
力道猛烈，助理被推得往後踉蹌幾步，咳嗽得心臟都要從胸腔震了出來。
「我對不起她。」賀峻聲音寒涼得嚇人，還帶着顫抖，「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怎麼能這麼狠心。」
拋妻棄子。
我活該遭了報應。
報應要遭就要遭到我身上，稚子何其無辜！
夜半時常驚醒，賀峻做了快二十年的噩夢，夢的結尾總會自動聯想到那個可憐無辜的孩子。他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眼睛依舊明亮，向他露出笑容。賀峻想走過去擁抱他，手一片透明，穿透孩子的身體，緊接着看見病床上的孩子漸漸消散，他一瞬間驚醒，冷汗涔涔，再也無法安心入睡，一坐就是一整夜。
直到前段時間查到了賀雲的消息，捧著那張親子關係鑒定書，賀峻老淚縱橫。也正因此，在a市滯留至如今仍然未走，近鄉情怯，沒想到竟然以這種方式相見。
「我本來只是想過來，問問你，有沒有後悔過。」賀雲眼神恍惚，面色難看，身形顫抖得像隨時就要倒下，「但是突然覺得沒有意義了。無論你後悔與否，你仍舊是那位德高望重財力通天家庭美滿生活和睦的賀總，而我媽媽，卻再也回不來了。到此為止吧，我就當今天沒有見過你，我們再也不見。」
「小雲，」賀峻往前跑地追上他，「你和周家那位關係很好嗎？今天我注意到你特地把餐盤往他面前轉，有他照顧你，你應該沒受到多大委屈吧？」
「委屈？」賀雲嘲諷地笑道，「如果因為沒錢被迫休學，在酒吧里被人用紅酒從頭上往下灌，如果受了傷都不能去醫院，飢一頓飽一頓，被人踩着手骨，眼睜睜聽着骨頭一節節碎掉，在你眼前叫過得好的話，那我確實是不委屈的。」
「小雲……」賀峻怔愣須臾，閉上了眼睛，「是我對不起你，是爸爸沒有盡到責任。」
「你不是我的爸爸，我爸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死了，死在了我媽的病床旁，死在了我捧著骨灰的那個雨夜。」
他甩開賀峻的手，突然想到了什麼，「你別針對周欽，他對我有恩情。」賀雲壓下眼睫，遮住了陰晦低黯的目光，「你要是對我有那麼一點內疚，都用在他身上吧。」
「如果不是周欽幫了我，或許我早就一死了之了。他很好，你別為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