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和平運動

第五章 和平運動

夜sè漸深,除了哥倫比亞路陳公館里的陳斌輾轉反覆、無法入眠外,還有一群剛抵達上海且同樣情緒低落的人,在虹口rì僑聚居區挑燈夜話,討論他們將來該何去何從。

這是一座小花園洋房,兩米多高的磚砌圍牆繞成鴨蛋形,因鴨蛋形寬的一端面向馬路,所以大門就開在這裏。門上端的青石板上,刻着一尺二寸高的三個大字——「梅花堂」。刻在兩旁青石門框上的對聯,把「梅花」二字嵌了進去,為「養梅養xìng養高深,種花種德種寬厚」。

然而只要消息靈通的老上海都知道,無論梅花堂的老主人還是新主人,都是貪得無厭、橫行霸道之徒,毫無「高深」和「寬厚」可言。這副對聯刻在門楣上附庸風雅,也恰好反應出他們偽善的心態。

院子很大,除了一棟三層的西式洋房外,還有許多附屬平房,有廚房、雜屋、澡堂、車庫和馬廄,以及傭人、保鏢、管家和賬房先生的住所。後院的種了二十多株花草,也名副其實的種了十來株梅樹,其中最高的四株開花較遲,現在正是梅子成熟的季節,地上掉了許多黃sè果實,枝頭上還掛着不少梅花。

這麼大的院落,居住的人卻不多,顯得空蕩而寂靜。身臨其境,彷彿處在高山幽深的古剎內,連見過大世面、當過國府要員的褚民誼,都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境由心生,褚民誼怕的不是梅花堂主人,而是怕今天剛剛入駐的客人。事實上不僅僅是客人那麼簡單,同時還是他的親人、故人,甚至是對他有着提攜之恩的恩人。

「褚桑,松本先生和夫人就在樓上。」

說話的rì本憲兵中佐叫晴氣慶胤,是大名鼎鼎的rì本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的助手。只不過他的老上司儘管在東北、華北甚至戰場上如魚得水,但在號稱十里洋場的上海卻一籌莫展,不得不讓位於rì本參謀本部中國課課長影佐禎昭那個後起之秀,以至於連他都成為了那個炮兵大佐的部下。

而晴氣所說的「松本先生」也不是什麼rì本人,而是他的連襟、已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汪jīng衛。

上船容易下船難,一進去可就「出」不來了!

褚民誼有些遲疑,正準備說點什麼,就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跑了過來,一邊拉着他胳膊往裏走,一邊埋怨道:「重行兄,還愣著幹什麼,汪先生都等你半天了。」

「冰……冰……冰如(陳璧君的rǔ名)也在上面?」

「現在知道怕了?」

那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重行兄(褚民誼的字),你說你怎麼那麼糊塗呢?先生忍辱負重搞『和運』,還不是為了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為了救千萬黎民於水火,外人落井下石也就罷了,連你都不理解,還在報上等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文章,着實讓人寒心吶。」

不知道是因為天生膽小,還是上海灘的反rì聲浪太高,汪jīng衛去年在河內表《艷電》后,褚民誼擔心被人「誤會」,怕被看成與汪同流合污而遭不測,所以急忙連忙在上海各報遍登啟事,聲明汪的一切他並不知情。

事實上他也確實不知情,從netg出逃直至今天下午,汪jīng衛僅給他寄過一封鉛字油印的《艷電》,以至於留守在孤島的上海市黨部委員汪曼雲,向他打聽汪氏夫婦的聯繫方式都不知道。

沒曾想一次不成功的刺殺,把汪jīng衛夫婦徹底推到rì本這邊,而且還秘密來到上海,現在更是叫他過來一起搞「和運」。跟汪氏夫婦的關係擺在那裏,既是親屬,又是同學、「同志」,更是僚屬,換句說就是想不跟汪走都不行。

既然來了,挨一頓臭罵肯定是免不了的,想到陳璧君那母老虎威的樣子,褚民誼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你還有臉來啊?」不出所料,他前腳剛邁進房間,一個戴着眼鏡的胖女人,便指着他鼻子劈頭蓋臉地臭罵。

廢話!你以為我願意來啊?你不讓rì本人去找我,我能來嗎?當然,這些話老鼠見到貓的褚民誼只能想想而已,說是萬萬不敢說的。

「……別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就算養條狗見着主人也知道搖搖尾巴,褚重行啊褚重行,你倒好,竟學人家落井下石!恨只恨我那時瞎了眼,居然讓舜貞嫁給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越罵越難聽,連書房裏正跟rì文翻譯周隆癢說話的汪jīng衛都聽不下去了。走進客廳,見褚民誼耷拉個腦袋,一聲不吭,禁不住暗嘆了口氣,勸說道:「冰如,算了,重行縱有千般不是,你一句話他還不是來了嗎?」

「是啊,是啊,」褚民誼不無感激地看了汪jīng衛一眼,忙不迭地解釋道:「冰如,我這不是負荊請罪來了?再說上海不比河內,我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不得已,不得已,什麼叫不得已?」

連汪jīng衛都開了口,帶他上來的梅思平不得不幫着打起圓場,指著院子裏jǐng戒的rì本憲兵說:「夫人,您就原諒重行兄這次吧,再說這裏也不是福履理路57o號(汪家私宅),萬萬不能讓rì本人看咱們的笑話。

汪jīng衛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邊招呼褚民誼坐下,一邊低聲說道:「是啊,是啊,有什麼話坐下再說。」

陳璧君這才消停下來,但還是狠瞪了這個不省心的「妹夫」一眼,隨即轉過身去,氣呼呼地鑽進了卧室。

男人們坐下,談得無非是如何「收拾」時局,這些「國家大事」對素有「兔yīn博士」之稱、唱大花面、打太極拳、拉馬車、踢毽子、放風箏的褚民誼無異於對牛彈琴。

但又不得不談,畢竟初來乍到,正是用人之際,不談點「國家大事」,顯得對這位連襟不重視。

況且軍統和中統特務在上海的活動十分猖獗,昨天扔炸彈、今天放冷槍,對曾仲鳴在河內替自己挨了亂槍,外甥沈次高又在澳門被刺殺而心有餘悸的汪jīng衛而言,的確需要個人在上海拋頭露面,否則什麼都幹不了。

「……讓丁默村和李士群負責你的安全,這是不是太兒戲了?四哥,唐昭儀和陳籙(南京偽維新zhèngfǔ的外交部長)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裏,是不是再考慮考慮。」

毫無疑問,汪jīng衛在上海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的的確確幹了糊塗事,現在特別想表現一番的褚民誼,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緊盯着面sè凝重且略帶憔悴的汪jīng衛,接着說:「中統﹑軍統和幫會,還有那些個被人蠱惑的年輕學生,依仗租界的保護,是橫行霸道、無所不為,這不……早前還耀武揚威的『上海市民協會』(rì本人拼湊的漢jian組織),被接二連三的暗殺了幾個頭頭,現在不都銷聲匿跡了嗎?

特區法院院長范罡、市政督辦公署檢查處處長范耆生、黃道會的常玉清就不用說了,甚至連濟世堂大藥房的老闆陳茗軒前些天都被炸死了,據說是軍統特務乾的,直到現在也沒抓到元兇。」

此時的汪jīng衛正處於驚魂未定、情緒低落,心灰意冷之際。

《艷電》表后的情形,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並無一個具有實力、在國內外有影響的人物出面響應。相反,卻引來一片聲討和譴責之聲,國民黨亦對之採取了極為嚴厲的處置,如開除黨籍,甚至派陳恭澍去河內刺殺等等。

特別是他視為「和平運動」國內最重要的依靠力量龍雲,不但對《艷電》不如約的表示任何支持,甚至還在他從河內來上海的路上通電聲稱:「蒙手賜復書3月3orì函,附以港報舉一例云云。展誦迴環,彌得詫駭,舉一例文中將國家機密泄中外,布之敵人,此已為國民對國家初步道德所不許,至賜書,則yù之背離黨國,破壞統一,毀滅全民犧牲之代價,反舉國共定國策,此等何事?不僅斷送我國家民族之前途,且使我無數將士與民眾陷於萬劫不復之地步,此豈和平救國之本,直是自取滅亡,以挽救敵寇之命運耳」云云。

看起來義正辭嚴,可他之前卻不是這麼說的!

記得去年經過雲南時,他還言之鑿鑿地說什麼「汪先生是黨國元老,在國內外聲望極高,只要您登高一呼,應者必然雲集於旗幟之下。蔣J石一貫yīn險jian詐,排除異己,所以先生動和平運動、另立新zhèngfǔ是天經地義之事。除了gcd和馮y祥等少數人之外,都會擁護汪先生出來倡導和平事業,在國際上也會得到許多國家的支持……」

可以說沒龍雲那劑**葯,他汪jīng衛也不至於淪落到如此田地。

另外對張奎、鄧龍光、薛岳、吳奇偉等高級將領的秘密策動,也都一一為他們所拒絕。最令人沮喪的是,一向被他視為「和平運動」強有力支持者的近衛文麿,也於元月辭去相之職。平沼新內閣未來的政策走向,他又一時不會兒摸不著底。

進退失據,甚至連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褚民誼的這番話,讓他的心情愈沉重起來。不過到底是國民黨大佬,汪jīng衛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更不想因此而動搖軍心,立馬岔開話題,心不在焉地問道:「那個陳茗軒是誰?聽着有些耳熟。」

褚民誼下意識的朝陳璧君休息的卧室看了眼,隨即低聲回道:「說起來跟冰如還真有點關係,都是檳城華橋,還是陳氏潁川堂的主事。」

陳氏潁川堂,汪jīng衛是如雷貫耳。

事實上只要是在檳城呆過的人,想不知道五大姓氏公司都不成。但此陳非彼陳,檳城五大姓公司中的陳公司,都是福建人或福建人的後代,跟祖籍廣東新會的陳璧君和陳耀祖兄妹,還真扯不上半點關係。

「開什麼玩笑?」汪jīng衛給了他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一個福幫、一個廣幫,早前勢不兩立,現在井水不犯河水,冰如能跟他有什麼關係?」

都說一個中國人是條龍,一群中國人是條蟲。

別看檳城有那麼多華人,事實上一百多年來卻從未團結過。以五大姓氏公司為主的福建人,同chao州人、廣東新會人因為利益關係,一直都在明爭暗鬥,甚至還因矛盾激化而引過幾次sao亂。

檳城是同盟會和革命黨在東南亞的根據地,除了創辦《光華rì報》,早期的革命人士還在檳城組織過「檳城閱書報社」鼓吹革命。辛亥「三、二九」起義(即黃花崗起義),就是孫先生和趙聲、黃興、胡漢民、鄧澤如等同盟會重要骨幹,於191o年11月13rì在檳榔嶼議決和策劃的,甚至連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就有4個來自檳城!

曾在檳城從事革命活動,並在那裏相識陳璧君的汪jīng衛,對福幫和廣幫的矛盾顯然不是一無所知,見他流露出疑惑的表情,褚民誼連忙解釋道:「潁川堂陳氏跟岳父大人確實沒有半點關係,但陳茗軒的夫人卻姓衛,細算起來還是岳母大人的表妹。年前有幾個學生病倒,我就是通過這層關係去他那兒買過緊缺的西藥。」

廣幫和福幫一直明爭暗鬥,是老死不相往來,更別提聯姻了。但住在雜姓橋邊的衛家可沒那麼多忌諱,只要不是「峇峇」或「娘惹」,只要家境還說得過去就可以聯姻。

「這麼說還真有點關係,」汪jīng衛這才恍然大悟,想了想之後,突然喃喃自語道:「既然能被推選為陳公司的主事,那陳茗軒的家境自然也差不到哪兒去。」

「何止差不多哪兒去!」

說起這個,淪陷后一直呆在上海花天酒地,沒有同其他國府要員一道撤離的褚民誼是頭頭是道,「八一三之前,陳家在上海只有一幢位於雲南路的二層舊樓,底下是門市,樓上住家。生意規模也不算大,就一個五洋雜貨鋪和一個名叫濟世堂的西藥房。

戰火一起,許多經銷西藥的華僑,尤其那些同為檳城來滬經商的陳氏宗親,都想整裝離滬回南洋。於是,一個個都把堆存的藥品和五洋雜貨,以最低廉的價格傾銷給了陳茗軒。記得最大的一筆交易有九百箱奎寧丸(金雞納霜)和三百多箱百浪多息(磺胺類藥物),其他如人丹等藥物更是不計其數。

作為檳城陳氏潁川堂的主事人,陳茗軒情不可卻,乾脆照單全收了。有十幾家洋行甚至還肯賒貨,暫不收款。又要清點,又要在寸土寸金的租界找倉庫,把陳茗軒忙得焦頭爛額,一次西藥公會開會,他還當眾埋怨說『那麼多的貨,要幾十年才能銷得清』,沒曾想這仗一打就停不下來了,外面西藥奇缺,他家奇貨可居,可謂一枝獨秀。」

汪jīng衛對陳家的家史可沒興趣,而是頗為好奇地問道:「既然是個本分的生意人,那為什麼會上軍統必殺的黑名單?」

「還不是因為『三代為峇』的破規矩……」

陳家的遭遇褚民誼顯然知之甚多,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的道了出來。

「濫殺無辜,姓戴的也太肆無忌憚了吧!」

隻身進房的陳璧君不知什麼時候又走了出來,「啪」的一聲猛拍了下桌子,為陳茗軒那為素未平生的表親叫冤,可惜動靜大了點,竟然嚇了眾人一跳。

「誰說不是呢?」褚民誼最怕的就是她,連忙起身附和道:「想陳茗軒在檳城也是有頭有臉的角sè,如今卻稀里糊塗的死在上海,甚至還被誣衊為漢jian,真是可悲、可嘆、更可伶吶!」

國民黨zhongyang黨部在檳城是有支部的,甚至連海外的抗戰捐款都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檳城,現在跟netg是徹底撕破了臉,唱起了對台戲,一直看不慣宋氏姐妹、也一直想撈個「第一夫人」噹噹的陳璧君,突然靈光一閃,大聲說道:

「既然是表親,那咱們就不能坐視不理!四哥……依我看這未嘗不是個打開局面的好機會,畢竟陳氏潁川堂在檳城有錢、有人、有影響力,如果他們也能支持『和運』,那南洋子弟必然爭相效仿,且不說能給我們解決一些經費,甚至在政治上都能佔據主動。」

自開戰以來,南洋華僑是群情激奮,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想到《艷電》出后陳嘉庚、胡文虎等人華僑領袖對自己的攻擊,汪jīng衛微微點了下頭,若有所思地說道:「冰如所言極是,愈是在這個困難時刻,我們愈是要團結一切有利於『和平運動』的力量,重行……既然你跟他家這麼熟,那這事就交給你了。」

陳璧君顯然余怒未消,再次狠瞪了褚民誼一眼,沒好氣地補上句:「算是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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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少爺的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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