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榮耀

第18章 榮耀

深沉如墨的夜,繁盛而暫時休憩的朝凰城,恢弘靜謐的琉璃宮。王宮的東南方,以雕琢鳳凰圖紋的砌石鋪就的寬廣甬路上,陳翾飛妝容華艷,身着一襲紅金鳳凰襦裙,一頭凌雲髻上綴滿步搖寶釵,雍容華貴地走着。

??甬路兩旁,各有成片的已生長數百年的梧木,它們軀幹粗壯高大,繁茂的樹冠相連,將甬路的上方都遮蓋了起來,它們的姿態蒼勁古拙,仿如一個個矗立守護著的古代戰魂。

??甬路昏暗,是兩旁有序排列的樸厚高古的石燈,散發出淡而深邃的火光,照出了前方悠長的路和雄厚高宇的影子,照出了砌石路面上飛舞翱翔的姿態各異的鳳凰,照出了陳翾飛美艷、堅定的容顏。

??她停下,略抬頭一望,一道門牆橫亘在前,隨即重又拾步向前。

??這是道雄壯高築的宮門。她清楚地了解,不看也知這宮門的各處構件。金色琉璃瓦頂,檐下碩大的紅綠琉璃斗拱,朱紅牆下白玉石座,厚重的朱漆門上,左右以金粉繪印着兩隻對視展翅的鳳凰。若是白天,陽光映照下的這道琉璃宮門,便熠熠生出五彩的光輝。

??此刻宮門似為她敞開。

??她毫無遲疑,不輕不重邁入門內。四周開闊,石燈綿延。甬路筆直一段,遇上從湖中引入,環繞此座宮殿的玉帶河,在河上衍出五座拱形石橋。

??陳翾飛毫不猶豫緩步走上最中央的一座,她的兩旁,一根根白玉石護欄的短柱上雕琢的一隻只飛鳳相對而望。

??下橋,又一道拔地高築的宮門,門上金色琉璃瓦的殿頂更寬廣地向四周延展開去,檐下的琉璃斗拱與牆下的白玉石座也更加碩大,儼然比剛才的那一道宮門更雄偉壯麗。

??陳翾飛冷淡地仰頭望了望,平緩的步子沒有停,她經過宮門前兩旁各佇立着的數座朱漆戟架,那架上共插著百餘枝高長的銀鐓紅桿金戟,象著着百餘位王族親軍的威嚴武士,守衛著這方王族宗室聖地。

??走進這道門,此殿主殿巍峨立在一片空廣之庭的前方。

??陳翾飛依舊是之前那樣的步幅,莊重而不卑弱,雍容而不輕浮,彷彿她不是一個人在走,而是兩旁立滿了因她的光芒而矚目她的人,不,即使沒有這些人,陳翾飛也是這樣走,走向她的榮耀之地。

??此前她只是王族女眷,一個郡主,沒能嫁入皇庭,更無談功勛,她的身上並沒有加持任何榮耀,偶爾隨氏族來此告祭,也只站在西面的角落裏,沒有人會關注她這個女孩。

??但陳翾飛對這裏卻是熟悉的。小時候,每一次她都好奇又敬畏地默默觀察著這裏的每一處構件,每一處陳設,到後來,她也偶爾會就現在這樣在黑暗無人的夜裏,獨自趨步在這庄穆與壯麗之間,去觀摩大殿內高高設立的淳越先王和先王妃的畫像,和畫像下神龕中一副副金字的神牌。

??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真切,陳翾飛一如既往地感受到,她與那些曾擁有着世間光輝的宗室先祖之間有着難以名狀卻真實存在的聯繫,不只是血脈的承繼,更有精神的傳衍,她有時能感到他們在沉沉低語,他們嘆息,他們哀愁,他們傳喚她,在她耳邊低述氏族的日漸寂落。

??陳翾飛沒有側目,也不停步,依舊以優雅而堅實的步伐踏上大殿台基。環繞整座大殿的白玉石台基拾階而上,圍欄共有三重,台基圍欄與石道上都雕琢著鳳紋、龍紋與瑞獸紋。

陳翾飛抬頭望了一眼,檐下高掛着金字「王祠」匾額,她跨進大殿。

???巨大的宮殿內,即使亮着並不多的燈火,卻也能感受到本有的金碧輝煌。十數根高直粗獷的朱漆金絲楠木延綿而立將殿頂高高撐起,頂梁和高柱均貼赤金紋飾,頂下高掛的先祖們高貴威儀的畫像下,奉著置有金字牌位的一座座神龕。香爐終日裊裊,殿內始終馨氛淡雅。

??陳翾飛從畫像旁走過,她側頭仰望一幅幅畫像,但並沒有停下腳步,而向殿內長長的一側緩步而去。

??先王們威嚴深沉,先王妃們雍容華貴,他們注視着她。這座大殿的中央,在助晟高祖一統九州的淳越先王陳翌的神牌兩側,供奉著其後各代先王與先王妃之位。如果從大殿向後,與此殿相連的同樣寬廣的後殿內,供奉的是更為久遠的,追隨受天神兵法秘術的前朝梁帝姬軒麾下,領一方子民共伐諸地大族,為開創梁朝獻汗馬功勞的鳳凰子嗣——先祖陳鳳起,以及他之後的諸多功勛卓著的氏族先祖。

??陳翾飛似乎聽到了什麼,在大殿內,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從某一處輕聲波盪而出,像是嗚咽,像是啜泣。

??她緩步向前,果然見到那個身影。她面朝神龕發出哀傷的聲音,在龐大的殿堂內卻輕微渺小,像是小小的漣漪在湖中幽幽傳盪。

??她來到她的身後默默而立。

??她的一頭雲髻上佩戴着綴滿珍珠寶石的九鳳冠,身着更華麗的飛蟒翔鳳金紋的玄色華袍,那是九州最高貴的王族冠服。

??但眼前之人的頭上,鳳冠遮蓋下的髮髻顯然已是慘然花白,她的後背有些佝僂,分明就是一個已然昏老入暮,為眼前事哀傷卻已再無力改變的老人,她頹靡的身形與身上的這一襲華服實在不相宜。

??自陳翾飛站到了她身後,她便沒有了聲音。她只是默默而疲累地如一尊行將垮倒的雕像那般,面對她的亡夫的畫像和神龕而立。或許在不久以後,她的畫像就將高掛在先王神位之旁,繼續受後人的膜拜供奉,但,她也或許會隨着陳氏王族的沒落再無往昔的光耀,被殘忍歷史的綿延不絕的洶湧浪潮衝垮毀滅在此。

??「母親。」陳翾飛自離開朝凰去往上都之後再沒有見到她,竟感到恍惚,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心中終是不忍,輕輕喚了她一聲。

??她依然站定在原地,頓了良久,才緩緩轉過身來,看着她。

??王太妃李煣的眼睛即熟悉又陌生。那雙濕潤的眼睛裏原本摯烈的紅色雙眸此時晦暗無神,透著深深的哀傷與無奈。

??「母親。」陳翾飛再次輕聲地喚她。

??「女兒啊,」她的聲音老邁沙啞,失落無力,「你的父王薨了,你本要正位中宮的姐姐隨之而去,你的王兄——你父王唯一的兒子孱弱多病,膝下只得一個幼子,而朝堂大有削藩之勢,臣屬多有虎狼之心,陳氏王祠的光輝正日益消褪,你聽到先祖們的失望和叱責了嗎?」

??「母妃,英武的先祖們一定會護佑我們,讓陳氏王族的榮耀延續的。」陳翾飛安慰道。

??她的安慰並沒有起到絲毫作用,她的母親仍然眼神黯淡地望着她,望着望着,陳翾飛發現王太妃根本不是在看她,她只是面朝向她,目光散落,失神地沉浸在她的悲痛和愧疚中。

??片刻后她的目光才漸漸聚攏到陳翾飛的臉上,她蒼老的臉頰上因幾許對她剛剛那句安慰話的不屑笑意而牽出更深的皺紋,「先祖護佑?如果不是我們無能,我們此時又何須靠祈求先祖的護佑來維繫本是我們應盡的責任,延續我們應有的光輝,讓他們死後仍因我們的軟弱無能而失望沒落。」

??陳翾飛靜靜地注視着眼前這個悲傷衰弱毫無往昔風姿的老人,說:「不,不是』我們』,是你們無能。」

??「女兒,看着你的眼睛,我知道你一向是恨着我們的。」

??陳翾飛微牽着嘴角,說:「往後,就由我重燃我族榮耀吧。」

??面前的母親頓了一會,「我和你的父親,確實更喜歡你可憐的姐姐。」她終於坦白說出來了,「你的姐姐乖巧溫順,能識大體。儘管在婚姻這件事上她一度讓我們操心不已,但我們知道她終究是我們心愛的女兒,九州淳越王的長女,她終會按原本的路走,成為大晟皇帝的貴妃乃至皇后。她就是這樣一個美麗靜姝,願意委屈自己,順從父母和氏族大業的女兒。」

??「所以她死了。」陳翾飛平靜地說。

??老人停了一下,隨後聲音微顫地說:「即使死了,我們仍因她驕傲。而你,我們的另一個女兒,你和她一樣美麗,可你總是不安分的。你妒忌你的姐姐,你總要拿自己和她比,執念於得到她的東西,得不到就記恨在心裏。我們常常為你感到不安,甚至為你的貪心感到羞愧。你是淳越的郡主,你的氏族血脈給了你卓越的身份,高貴的靈魂,還有傾世的容顏,你有那樣一雙能攝人心魄,在九州至上的紅眸,你有那樣聰慧靈敏的心智,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為什麼處處要和你的姐姐比,並為此怨恨我們,甚至與我們作對呢?你難道不知道,很多時候,我們何嘗不是為了保護你,想要你少受一些命運之苦啊?」

??「你們自然不會放棄尊嚴和決定一切的權威,也不會承認你們有錯,即使此刻王族的榮耀就將湮沒,即使你們引以為傲的女兒失去生命,即使你們為之羞愧的另一個女兒不需要那樣的』保護』,也不會。」陳翾飛面色淡漠,緩緩應她。

??她見到眼前老人的身形更激動地顫抖起來,那雙適才還晦暗渙散的紅眸之眼,此刻淺淺地凝聚出光芒。光芒迅速灼烈起來,牢牢刺著陳翾飛,華服之下她腰背挺直,佈滿皺紋的臉頰綳出威厲懾人的神色,分明又是那位雷厲風行,散發至上榮光,受人敬仰膜拜而不容絲毫質疑和不敬的大晟長公主和淳越王妃。

??「很好,我的女兒,」她保持威儀,一字一句緩慢而堅定地說,「今日我們母女也算坦誠相對,道出了彼此的心裏話。時至今日,我已沒有更好的辦法,而你,一心要證明我的錯,那就去吧,去實現你心中的夙願吧,我不再阻你分毫,傾我殘年和陳氏全族之力助你,我在先祖的面前將我族未來的榮耀盡數託付予你!」

陳翾飛不由地牽起嘴角冷冷笑着,「難道這不會晚了一些嗎?」

「他殺了你的姐姐!還要害你的兄長,毀你的族人!」老人忽然高吼起來,憤怒使她的紅眸彷彿要噴出火來,「可他明明利用了我族和你的姐姐才順利掌控了一切!只有你了,作為陳氏王族的子嗣,去爭去搶,去復仇,去將我族的榮耀重建起來!」

她停下來,抑制着將自己的顫抖平緩下來,「如果,你做不到那些……你很難做到那些,」她一手探進寬袖,緩緩抽出閃著寒光的一物,抬手擲到地上,寒光劃出一道落地的弧線,隨即發出一聲金屬墜地的輕銳響聲,直滑到陳翾飛的腳下,「拿去,殺了他!」

??陳翾飛低首看着腳下的匕首,那匕首細長的握柄玄如無暇凝墨,柄上的刀刃竟細如長針,卻搖曳著一層冰寒藍光,那一聲擲地的聲響,說明它極輕,但慘然光芒又足以昭示它一刺封喉的力量。

「殺了他?」陳翾飛不禁重複這句話。

「是的,如果你做不到那些,就殺了他。」她幾近切齒地說,「陳翾飛,在這王祠大殿,在你的列祖列宗面前,做出你的允諾,按你的本心為我族謀略,哪怕殺了他,殺了他,九州必亂,我族便尚有征伐求生,乃至重現光耀的機會!那樣,你也便足以證明我們大錯特錯,足以向列祖列宗證明,你,才是陳氏的希望和榮耀所在!」此刻她如一個被激怒的困獸猶鬥的王者,聲音高亢激昂,面容威厲得猙獰,令陳翾飛不由地全身沁出寒意。

??陳翾飛沒有說話,她努力保持平靜看着眼前憤怒的老人,隨後又低頭去看腳下的匕首。她低着的臉上再次牽出不易察覺的笑意,似苦笑又似嘲諷,更似得意。她蹲下來揀起那把匕首,站起身,最後看着李煣——她的母親的雙眸,隨後毫無猶豫和眷戀地轉過身向著來時的路走了。

??「殺了他!」她的背後,母親凄厲的吼聲如盪開的漪漣層層傳來。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她彷彿聽到所有的先祖正在飭令她,她不由略微顫抖起來。

??但她雙目視前,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如來時的步幅,如無數人注目着她,又不管有沒有人注目她,她只管走着自己的路,屬於她的榮耀之路。

隨後她的眼前仿如破曉透入了光,耀眼光芒迅速掩蓋高偉深沉的殿宇,很快眼前只剩一片白光。

她倚在鳳榻上醒來,眼前是太明宮華貴堂皇的寢殿。

她又一次在夢裏回到了淳州,見着了她的母親。

「德妃,他們已到了。」侍女在帷幔外輕聲喚她。

「走吧。」她抬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水。

「我有自己的路走。」她心裏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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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引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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