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異獸

第13章 異獸

這個火光衝天的夜晚,李曜第一次見到異獸。

當他直視異獸泛出綠光的幽恨而狠厲的雙目時,曾經源於赤瞳的滿腔的驕傲和熱血再次受到劇烈的衝擊,他竟感到了徹骨的寒冷和幾乎不能抑制的惶恐。

但李曜來不及細想,他高舉五尺龍吟長刀。此刀因揮斬時會生出龍的吟嘯般的聲音得名,刀背上攀附的翔龍槽紋泛出閃閃金光,玄色刀身隱隱縈繞着墨黑陰影,傳說那是殺伐無算積聚的魂靈。這是他的先祖馳騁九州、平定海內的刀,是斬殺無數強悍和陰險的敵人的刀,父皇在他弱冠那年賜予了他,這是莫大的榮耀和認定,是李曜一生的宿命。

不論強悍的叛逆者,還是兇殘的異獸,為了父皇和大晟,為了榮耀,倘若要他一死,他義無反顧。正如此刻,他擋在異獸和父皇也是大晟之間。

他追蹤異獸無果,剛帶走失的兩個孩子回到大營數里之外,便聽號角促鳴,立即奔赴回來,遠遠便見漫天的火光。他猛然催馬,連聲呼喝,一騎當先。身後夏侯倉大聲叫他小心,他哪裏還管得了。

這頭豹身異獸四足站立就足有九尺,體型碩大,生有獠牙,尖角,竟有三條粗長尾和長著利爪粗壯如牛的四肢,它避開了追捕,竟躍入大營,任甲士圍堵,輕易地躲閃躍進,以獠牙利爪刺破鎧甲和人身,掀飛營火引燃營帳,難以阻攔地殺傷百餘人,最後侵襲到了中營大帳前。

危急中父皇只著睡袍被黥斂和隨侍們從帳中攙出,卻被異獸攔了正著。他面色蒼白,曾挺拔如松的身軀佝僂得僵立着,微微顫抖。他身旁的德妃披頭散髮,花容失色。

「吾兒救我!」父皇對他高喊。

「父皇快走!」李曜飛奔而至,轉身急停,舉刀跨馬立在父皇和異獸之間。李琰也衝到身旁,與他並肩而立。

異獸盯着他們,忽然仰脖發出一聲極其尖銳凄厲的啼叫,隨後壓低前軀,獠牙如刃,口流涎液。

夏侯倉指揮弓箭隊圍到旁側,搭箭拉弓,還來不及放箭,這異獸卻已猛然躍起落到隊伍中,利爪橫掃數人,又以獠牙咬住一人肩膀,扭頭便將其手臂撕下,又以頭上尖角一記將其刺穿,聲聲慘叫下便已有數人倒地,它再仰脖竟是一聲震徹雲天的怒吼!

手持陌刀的甲士沖了上去,那異獸敏銳無比,陌刀雖長,但它閃撲跳躍之間格擋、撕咬,這獸獸皮堅韌,只受了些小傷,而它腳下很快竟遍是倒地的甲士和殘肢。

李曜拋卻雜念,餘光見父皇正被攙走,為免異獸警覺,他一聲呼喝,雙腿猛然一拍,戰馬高揚前蹄,躍上前去。

倏忽間他逼近異獸跟前,正要揚刀揮落,這獸無比憤怒地張開血口,再一聲振聾發聵的吼叫,李曜身下戰馬竟被驚嚇地嘶鳴起來,揚起前蹄止住奔襲,異獸隨之揮出利爪抓其肚腹,頓時鮮血揚天,戰馬已被開膛破肚!

「大哥,讓我來!」馬倒地的一瞬,李曜腳下一蹬,借勢躍開,身後李琰殺至,李曜餘光里見他高高躍起,雙手握刀欲狠狠劈落,人還在半空,卻見異獸調轉身軀,避開刀鋒線路,背後三條長尾已甩到李琰胸前,李琰彷彿被鐵鏈擊中一般被擊飛了出去,口中碰出一口鮮血。

「二郎!」李曜緊握住刀,在倒地的一瞬另一手竭力撐地,將自己彈起,再看落在遠處的李琰,胸甲已被砸扁,昏倒在地。可還沒來得及反應,異獸竟已撲到他面前,耳邊一記獸吼,眼中長刃般的利爪迎面而來,

他下意識撤步後仰,利爪划中胸前,胸甲頓時被撕裂開來,他被掃飛了出去,手中龍吟刀幾乎不能握住。

李曜倒在地上的一瞬,身上幾無痛感,頭腦嗡鳴不止,迷離的視線里異獸再次以利爪和長尾掃飛幾個圍攻它的甲士,轉瞬間當痛感襲涌而來,異獸已一躍而起再次落在他身前!

它將用獠牙或利爪將他斃命,李曜自覺自己光耀卻並不算長的一生將就此終結。但它忽然停住了。它審視着他,眼中凶光一弱,退了一步。它猶豫的一瞬,被擁上來的甲士刺中,它以利爪尖角刺穿他們,仰脖發出刺耳凄厲的尖叫。

「退開!飛騎陳玄翎前來救駕!」隨着一聲高呼,原是飛騎軍也趕了回來,又一記響亮的破空聲,一支如槍的弓弩刺透異獸的身軀,而異獸一時竟未倒地,痛苦地嘯叫起來,口中噴出大量的鮮血。

李曜勉力起身,狂奔向前,手中刀發出深邃如龍的吟嘯,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玄金相匯的光影,割裂了異獸的喉嚨,鮮血淋漓而下,異獸隨之倒地。

空氣中滿是血腥味道,渾身淋滿獸血的李曜仍緊握住刀,他低頭看自己胸前鮮血直淌,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他注意到自己胸前那塊染血的護身符,隨後腦中一片空白,無力地倒了下去。

在先民傳說中肆虐海內的種種異獸,數百年來只零星見於遊俠和歷險者的記載,而且都無法證明這些經歷並非杜撰來裝點自己的英勇和超凡見識的。獨自遭遇這樣的兇殘異獸,又怎麼能脫險留下性命做記述?

然而僅在這幾年,來自越州尤其是月休之地,一夜之間整個山野村落被猛獸屠戮殆盡的奏報越發頻繁,奏報中不論男女老少都被活活撕碎,屍首支離破碎,甚至被啃食得只剩些殘骨碎肉,只是見到這事後情狀者多有心驚膽裂,恐懼崩潰的。但是沒有人見到慘事是如何發生的,也沒有人看見過行兇的猛獸,甚至可能是在數裏外的山頭目睹禍事的山民也被追殺慘死,一切都只有到第二日才會被人發現。

普通的野獸再兇猛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將這些素日裏以狩獵為生的山民毫無聲息地變成遍地殘骸,當地便皆稱異獸肆虐,村落山民中拜神之風興起,又有舉族逃難達數萬眾,可任憑宣慰司的衙役,土兵,還有想要守衛家園的山民獵戶勘查追蹤,巡林搜山,又一無所獲。

越州夷民的生活歷來困苦,少不了當地土司的盤剝,但那些權貴氏族總還知道要維持平穩才能長久,山民不至如此被趕盡殺絕。李曜急着上奏父皇,請遣淳州控鶴軍或上都禁軍平定異獸亂象,可久不見批複。他一再上奏,一次他實在着急,在政事堂對越來越少見於朝會的父皇力諫,表示願領兵親往,但他只看到父皇暗沉的臉色。這時南宮承宇狡稱,異獸是上古亂世之言,當今盛世之下各地祥瑞頻現,怎麼會有異獸亂象,越州本就是蠻蕪之地,恐怕是別有用心之人小事大作,蠱惑夷民,意圖造亂,而太子體恤民生過於心切,便信以為真了。父皇聽言大怒,當即下旨罷黜了幾個上奏言稱異獸的越州官員,又令嚴懲當地造謠的民眾,從此再無奏報。李曜只得不再多言,但遣東宮的人暗自查訪。

當李曜站在異獸的身前,他心底的那種不寒而慄,絕不只是因那異獸攝人的可怖,是父皇和整個朝堂對事態的漠然。盛世之下怎麼會有亂象?如今亂象終於不只遠在千里之外,千年之前亂世的異獸極其兇殘地出現在中山皇苑,襲殺數百玄金甲士,更險些殺死皇帝和太子。而就在那之前,李曜剛看到了龍骨——皇族的先祖,數百年前便已絕跡的神獸的骨骸,就在龍骨前他遭遇弓弩刺殺,因一匹馬免於一死。

現今九州的種種跡象都在預示危機的到來,而這日的情狀也一定蘊含着什麼,李曜只是無法用言語表述,作為儲君他更不能做那「危言聳聽」的角色,可父皇和大晟的朝堂明明仍然沉溺在盛世的迷醉中,沒有做任何的應備。

不,迷醉的表象下,也有暗流洶湧。可那些人只為爭奪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勢,他們以子民的疾苦堆砌自己的榮華,以九州大晟的破敗成就自己的野心,而阻礙他們的一切,他們都要扳倒,包括他這個太子。正如那支弓弩,會刺透異獸,也可以刺穿他。李曜這樣想着,心中寒意未消,怒火又起,然而他沒有找到任何證據印證是同一批人將弓弩射向他和異獸。

李曜捂住胸口,那裏纏着厚厚的紗布,此時疼痛愈加劇烈,幾乎要讓他窒息。

他已回到東宮,但他還有太多事要做。「叫鬼先生來。」

來者白髯及胸,一襲黑袍兜帽,身形削瘦。他褪下兜帽,黝黑內陷的臉頰滿是深深的褶皺。鬼氏是月休之地夷民中的大族,鬼先生名衍,是鬼氏族長,知他暗查異獸亂象,攜子弟前來為山民請命。李曜因他學識淵博,博古通今,請他多留些時日。

「鬼先生,我已知異獸確有存在,只是沒想到,這異獸竟然如此兇殘詭邪……」

「殿下,據我們在月休所識,上古亂世的除了異獸,還有更詭邪之物現世。」鬼先生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更詭邪……」李曜便想起找回晨曦時兩個孩子所述,當時認為他們是受驚過度生出臆想,「你是說,鬼魅?」

鬼先生輕輕點頭。

李曜聽了強忍傷痛說:「可即使是上古的傳說,記載里那些鬼魅和異獸,早就由天神帶領各地先民和瑞獸將他們掃除了,天神掃除了這些禍患以後,才劃分了九州,遴選了智者統領海內。這些詭邪即使當真存在,又何以會在此時重現?」

「我想,詭邪之事滋生深遠,皆因天下災禍久矣。」

李曜聽了更不解:「九州太平已經一百多年,到當朝聖人更是空前盛世,怎麼會是『災禍久矣』?」

「九州歷史深遠流長啊。殿下必然知道天神遴選智者之後的事。」

李曜自然熟知,忽有領悟,「瑞獸隱沒於各地,智者的後繼者不再禪讓天賦統領九州的帝位,而只傳位於血脈後代。可血脈越傳越不爭氣,很快就覆滅了。九州強大的氏族們紛紛割據爭戰又迅速落幕,九州從此改朝換代,戰亂不斷。后得天命的軒轅氏出現,軒轅氏稱有神諭指引,再次召集瑞獸和各地子民,一一剷除、收服和教化各個已嗜殺成性的氏族,最終一統九州,建立景朝,帶來了長足的和平生息。」

鬼先生接着說:「這便已是千年內的事了。到有景一朝,九州已歷七朝五代,東西景朝歷四百年覆滅,又有十二國亂戰,直到三百年後,天行教興起,降神諭於姬氏,才再統九州,姬氏向海內昭告自己是天賦君權,自此稱帝,建立昱朝,又昭告神位西方,由天行教侍奉,領神諭指引子民,以期永世統領九州。可那姬氏的皇帝一個比一個瘋癲,一百餘年後便已禍端不止,民不聊生,這才有高祖入主上都,姬氏昭告讓位隱退,將天賦之權傳於大晟李氏。」

李曜說:「此事也得天行教首肯,即有帝令,又有神諭,本該無礙,可初始各地卻並不服從,甚至質疑李氏帝位的正統。由此又紛亂爭戰了許多年,直到由高祖和淳越先王聯手,以非凡之力平定九地,令各地臣服。自此才有了一百多年的昌盛基業……」

「殿下,由此看,大晟一統,也才百年,九州自古卻分崩遠多於一統,戰亂遠多於太平,算上每朝後期那民不聊生的境況,更是苦難遠多於福祉,九州子民實是洪水中螻蟻爾。這百年得以喘息自是遇到明君,可殿下身在這盛世,應該也有見聞底層邊地子民疾苦日甚,而僅這十數年之內,邊地和上都戰亂殺伐之事又止息了嗎?故此詭邪便始終在爭鬥苦痛中滋長強大啊。」鬼先生並不避諱李曜的身份。

李曜深嘆了口氣,覺得身上的疼痛並不算什麼,內心卻更加沉重。

「殿下,數千年以來,九州之間只有帝王氏族的紛亂爭戰,可還有那些鬼魅異獸什麼事?」

「鬼魅異獸被天神從九州掃除以後,餘孽逃往了南冥無盡之海……」李曜回憶古書中的記載。

「它們逃入南冥,從此再沒有人見過。但它們並沒有絕滅,九州連綿的戰亂災禍,造就了太多冤魂和戾氣,這些冤魂戾氣淺淺積聚,隨日月風水輪轉而沉澱於南北兩冥,令它們滋長壯大,便重現在月休密林之中,首先受殘害的也自然是依山傍水的月休人。月休已然被夢魘籠罩,星月黯淡,就連月神山鬼也無法再庇佑我們了……」

「可是月休之地的鬼魅異獸怎麼又到了中山的腳下?」

鬼先生搖了搖頭嘆氣道:「也許它們已然滲入到九州各地了。」

李曜擔憂地嘆道:「我明日便要再向父皇力諫,儘快處置異獸亂象,更要摒除朝中弊端,休生養民……可是鬼先生,你如何能知道這麼多?」

「殿下,」這滿臉溝壑的老者平靜地回答,「因為我就是月休人,我們生存在九州的權勢紛爭外,在日月山河間的山野里,看到的便是真實。」

送走鬼先生,李曜坐回案前,重拾紙筆,要再寫一份奏章。然而胸口的疼痛和繁亂的思緒讓他難以下筆,他躊躇了好一會,喚人給他換上常服。

他只點了長孫遠、長孫越兩個從小跟着他的親衛,輕騎出了宮門。這個時間並不合適,但他此刻覺得自己彷彿正墜入深淵,又像是斷線的紙鳶,無所依著,沒有歸途,只有迷惘和隨時如異獸襲來的恐懼。他不可抑制地想要見到一個人,他知道此刻只有這個人能平撫他的心緒,溫暖他的胸懷,照亮他的前路,是他的歸宿,是他的明月和暖陽。

磚道上踢踏的馬蹄聲在上都城的夜色中回蕩,他穿出宏大的宮門,行過空無一人的青龍大街,路過宮城外沉寂的片片樓宇,進到漆黑的街巷。

他們在上都城的街巷裏往來穿梭,他要避開眾多耳目,確保沒有人跟着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何而來,去到哪裏。可素來沉定的他難抑胸膛中的渴望,越來越急不可待,連一刻都不想再等,可為了此人他又必須強抑這種渴望。許久之後他終於喝了一聲,揚鞭抽馬,那馬便奮蹄奔騰了起來,徹底打破了夜的寂靜,而李曜的眼中,終於現出了那處溫馨的專為他而亮着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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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引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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