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薇薇

【1】

「我焯你瑪……」

咬著牙用前世的語言恨恨罵道，蓋亞跪在地上，身後是一具頭顱被砸爛的男性屍體，面前是胸部被刺穿、左腿被倒下的戰馬壓住的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他左手伸進懷中，摸出一本由羊皮紙穿訂成的手冊。

那是記載了從古至今被發現的全部治療系奇迹禱文的古籍抄本。與其他系別的奇迹相比，治療系奇迹數量極少，其中許多奇迹都罕有人使用。

奇迹的施放消耗祭品。治療系奇迹除了基本祭品，還需要輔材。作為恢復生命力的奇迹，其輔材也同生命力相關。低階療愈奇迹的輔材便是一株芊蘭草——活著的芊蘭草，療愈奇迹可使一些小面積的傷口快速癒合。痊癒奇迹的輔材是三升同族的新鮮血液，可讓大面積的創傷、破損的內臟短時間內復原。特殊的輔材讓施術變得非常困難，更別提那些拗口的禱文了。

「堅持住，一會兒就好！就一小會兒……」蓋亞把手冊攤在地上飛快地翻閱。

女孩兒的生命力悄悄流逝。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她卻沒有一絲恐懼，反而感到十分平靜——虛弱地望著面前高大的身影，微微扯動嘴唇。

[謝謝你。]

想說卻無力說出口的話語在她心中打轉。

而此時的蓋亞正忍著右臂傳來的陣陣劇痛翻查手冊。其上全都是盧薩語的原文，記載得相當混亂，不分段落。人們無法翻譯那些過於古老的文字，因此只能將被時光侵蝕摧殘的古籍上的文字儘可能按發現時的順序拼湊起來。不過研究過十幾年奇迹的蓋亞可勉強讀出來，這就夠了——

[全給你念出來……總能碰上個可用的吧？！]他放棄了雲木法杖，轉而握住刺穿女孩胸口的染血的兇器。

那是一根用蓋亞無法辨別的木材製成的法杖，杖體做了蠟封處理，木材枝條用繁複而華麗的方式編織在一起，杖頂鑲嵌著叫不出名字的青色晶石。

[論增幅力的話，肯定是這個比較強。]

蓋亞的雲木法杖只是他照著其他法杖仿製的，增幅的效力固然是有，但有多少就不堪深究了——接下來的問題還有祭品。

蓋亞根本不知道這些奇迹所需的祭品是什麼：精神力？一大捆芊蘭草？或是施術者的生命？他沒有考慮，他沒有時間去考慮這個問題——

如果要救這個女孩的話，就得在她咽氣之前施放成功。

要救嗎？

值得嗎？

蓋亞左手握住法杖的瞬間便開始飛速念誦禱文。

他自然想到過，但那也只是「想到過」罷了。這些問題猶如餘燼的火星般在腦海中一閃而逝，蓋亞所在意的只剩下最後一個——

天賦。

[我有這個天賦嗎？我連「火苗」都無法施放……]

我能……救她嗎？

晦澀的禱文已念至最後一行。在蓋亞絕望之際，杖頂那顆青色寶石猛然綻放出的璀璨光輝給出了答案。

【2】

「……」

入耳的是一串難以聽懂的話語。

格林。薇薇·格林——

位於大陸南端、平川之上最西面的馬洛斯王國的王女，於玥紀1950年12月24日迎來8歲的誕辰。

本應是個舉國歡慶的日子，鄰里張燈結綵，送上代表祝福的純白冬蓮。

[本應是那樣的……]

本應皎潔如月的美麗蓮花，卻被鮮血浸透；本應充滿歡笑的中央廣場，

卻為屍身鋪遍。

[為什麼……]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薇薇的意識飄忽起來。明明被法杖刺穿了心臟，卻感不到一絲疼痛；明明面前的男人在聲嘶力竭地呼喊，卻聽不到任何言語。

[謝謝你。謝謝你們保護我……可……對不起……]

明明張著嘴巴，卻已說不出心中的話來，連呼吸的力量也快要失卻了；明明睜著眼睛，卻已看不清對方的面容，連天空的色彩也逐漸變得灰白了。

[我，要死了嗎？]

大人通常會告訴孩子們，死亡就是到另一個世界，死去的人們都會前往的、神明所在的幸福的世界。但薇薇知道，那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期望，是為了消去對死亡的恐懼所編織的謊言。

而此刻，她卻相信了這個解釋：

於冰冷的深淵中無助地下沉，在薇薇將要觸及那至暗終點的瞬間，七彩的光芒填滿視野，怡人的暖流環繞周身，就彷彿是——

[神明大人，來迎接我了嗎？]

七色之光不知閃耀了多久才緩緩黯淡下來，而光芒中心的女孩早已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3】

「哧溜。」

「哧溜哧溜。」

「唔？」

感受到臉頰被濕熱的軟物反覆磨蹭，薇薇才幽幽醒轉來。

「嗯？！」

發現身旁高大的夏爾馬正舔著自己的左臉，女孩兒猛地直起身子，愣了半晌后摸了摸胸部。

鑲嵌青色寶石的法杖不知去向，白色絲質連身禮裙的襟口破了一個洞，露出內里光潔的肌膚。

左小腿也完好無損，沒有折斷的痕迹。

「庫庫……？」

彷彿應了薇薇喃喃地呼喚聲，戰馬「呼哧哧」地打了個響鼻。

[我還活著？我不是被法杖刺穿心臟了嗎……]

女孩有些獃滯地望著前方。

山谷、碎石、幾具屍體，與她不久前的記憶完全吻合。

「呼——」

一陣冷風襲來，少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雖說此處海拔不高，但溫度遠不比馬洛斯王國，實非一件單薄的絲質禮裙就能頂得住的。

[是他！是那個人施展奇迹救了我……失去意識前，我還聽到他在念奇怪的禱文！]

薇薇想起了那個高大的身影。她扭頭看去，不禁瞪大了淡藍色的眼睛。

一位魁梧的男子緊閉雙眼仰面倒在她後方。

男子身著與發色相同的深褐色棉布衣褲與皮質短靴，並裝配了簡易的皮革護具。裸露在外的雙手及臉部皮膚正以誇張的速度衰敗潰爛，白骨隱隱可見，而下一刻又飛速地再生並恢復如初。

不僅如此，他的頭髮、雙眉、鬍鬚和汗毛開始自根部緩緩變白，不稍片刻便是滿頭銀髮，下頜處的長須與濃密的汗毛盡數脫落——與此同時，男子皮膚的變化也漸漸停止，原本的古銅色不復存在，換上了稍白一些的新生皮膚。

那就像是由衰老至死亡再到腐爛最後逆向復原的過程，近距離目睹了這一切讓年幼的薇薇禁不住別過臉去乾嘔起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深呼吸數次，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隨後又轉向男子，伸出右手食指探了探鼻息。

呼吸尚在。

[昂克叔叔……]

薇薇站起身子，四下望去，很快便找到了遠處趴著的一位身著華麗皮鎧的男子。她顧不上陣陣寒風，快步來到那位男子旁側。

「唔……」

傷痕纍纍的男子早就咽氣，現在的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少女極力忍住想哭的慾望，淚水還是溢出眼眶。

[爸爸，媽媽……不行，我要堅強起來……堅強起來！]

薇薇抹掉眼淚，哆哆嗦嗦地抽出屍體腰后的匕首，先後檢查了同樣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黑甲與灰袍男子。

黑甲的頭顱被箭矢捅了個對穿，灰袍的腦袋支離破碎，二者都死透了。戰戰兢兢的薇薇鬆了口氣，跑回銀髮男子的身邊，將短匕放在一旁后抓住男子的衣襟，試圖將他搖醒。

當然，身長2.2米、體重165公斤的壯漢豈是年幼的8歲女孩兒能夠撼動的。

「嗯姆。」

薇薇皺了皺眉頭，索性雙手把住男子的兩頰，晃他的腦袋，又貼近他的耳朵大聲喊話。

「喂！喔喂！」

折騰了一陣，男子依舊沒有醒來。更糟的是，他的呼吸逐漸微弱，彷彿隨時都會斷氣。少女輕輕喘息著，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雲木法杖上。

[他救我時使用的奇迹應該是治療系的……我記得那句禱文，加上這根法杖，說不定可以救他。]

薇薇回想起先前的可怕一幕，腐爛至骨的可怖場景幾乎讓她窒息。

[難道那就是奇迹的……祭品？]

「呃唔……」

她對奇迹的了解十分片面，只知有「祭品」這個東西存在，而不知其具體含義。薇薇害怕地緊閉雙眼，發出了小小的悲鳴，但又轉而下定決心似的睜開眼睛，接著撿來法杖，將杖頂搭在對方的額頭上。

[我要救他。]

金髮隨著微風飄蕩。薇薇跪坐在男子旁側，口中念出了並非盧薩語、更不是玦語或奈雅語的簡短禱文：

「我焯你瑪！」

【4】

雖覺得睡了很久，疲憊仍如同沼澤一般將蓋亞牢牢纏住。

「我焯你……」

輕盈的女聲鑽入耳朵。

蓋亞努力支起眼皮，有些昏暗的光線點亮了他的視野，而那深深的無力感依然沒有絲毫消退的跡象。

並且，他好像聽見有人在罵自己。

「……你瑪……」

一股子怒氣直衝腦門。

[這絕對是在罵我吧？！]

蓋亞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旁坐著一位穿著白裙的小女孩。女孩兒正閉著雙眼，拿著一根法杖指著自己腦袋，口中念念有詞：

「我焯你瑪！」

「我才要焯你……嗯？」

蓋亞條件反射地罵了回去，緊接著察覺到了違和之處——先前那個胸口被刺穿的女孩兒不僅安然無恙，還在用他前世的語言罵他。[是她！奇迹生效了！她活過來了……等下，她會說漢語？！難道還有和我一樣的轉生者？]

少女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睜開眼睛，臉上綻放出欣喜的笑容：「醒了，醒了！太好了，我沒有記錯禱文！」

蓋亞手肘撐地支起身子，聽對方如此回答又陷入疑惑。

[禱文？難道是……]

想到了某種可能性，蓋亞苦著臉追問：「什麼禱文？」

「啊？」

女孩兒露出迷茫的神情，隨後作恍然大悟狀：「你救我的時候念的那段禱文呀！我念了好幾遍，剛開始一點反應都沒有，我還擔心是不是記錯了！」

見對方一臉獃滯，她又補充道：「就是那句——」

望著少女那天真的笑靨，蓋亞眼角抽搐。

「我焯……」

「打住！別——別說了！」

蓋亞連忙叫停，有些尷尬地解釋：「其實那不是禱文，而是髒話……嗯，是我家鄉那邊的語言。」

「啊？精靈族說的是這種語言嗎……」

「不好意思，我是矮人——哦不，我的意思是，我的確是精靈。」

「？」

女孩錯愕間，蓋亞費了點力，終於是坐直了身子——雙腿發軟的他仍無法站起。當發現自己的皮膚好似被白漆刷了一通時，他嚇了一跳。

[我超，什麼情況？]

先用力蹭了蹭手背，接著拔了一根頭髮細瞧——

白色。

又拔了一根，還是白色。

蓋亞的大腦出現了為時數秒的宕機。思來想去，他認為導致這種結果的可能只有一種：祭品。

[那時我把所有的禱文都念了一遍，但奇迹隔了幾秒才出現。究竟發動了哪一段禱文還真不好說——我也沒辦法分辨段落不是嗎……罷了罷了。那匹夏爾馬也站起來了？這麼一說我的傷也好了……我這是憋了個什麼奇迹出來啊？群體治療？]

搖了搖到現在還有些昏沉沉的腦袋，蓋亞如此想到。

[這個奇迹的祭品該不會是壽命吧？莫非這一頭白髮代表我陽壽將盡？]

「啪！」

蓋亞一巴掌拍在額頭上，試圖甩脫那些胡思亂想。

[別瞎想了，我這一嘴兒牙還沒掉一顆呢。]

「話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兩個人要殺你……嗯……」蓋亞盤腿而坐，向女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的神色黯淡下來。她頓了頓才抬起眼帘回答：

「我叫薇薇。薇薇·格林。」

【5】

彤雲盡散，時至黃昏。

群山之間的崎嶇小徑上，背上乘著兩個人的高大夏爾馬一路飛馳。

薇薇披著寬大的棉絨外套坐在蓋亞懷中，二者的體型差距使得此刻的薇薇看上去形同一隻裹著棉被的小巧人偶。

雖然後者高達2.2米，但身長2.7米的健壯夏爾馬讓其騎在背上時沒有絲毫的違和感。

二人正在返回馬洛斯王國的路上。

[根據薇薇的敘述，馬洛斯很有可能已經亡國。]

蓋亞手握韁繩，神情凝重。

[預襲之後國王的第一反應是指派親信將王女護送出國，這一點還勉強可以理解，但為什麼是送向距離較遠的矮人國度，而非鄰國？]

「嘖。」

[可能的原因有二。我在史書上讀到過，數個種族中，屬人族最為狡詐。他們之中也有人像精靈一樣沉穩睿智或是像矮人一樣寬容大度，但人族王國之間的戰爭最為頻繁這一事實毋庸置疑。那麼原因其一就是國王害怕鄰國會趁火打劫，以王女作要挾來謀取利益。其二就是——

[此次襲擊就是鄰國所為。]

蓋亞有些出汗。也許是他穿的太多了，這裡相較於先前的高海拔山地，溫度已上升了不少。

[利用王女誕辰以及國慶日的混亂人流讓襲擊者混入其中，從而全面打擊城防力量。馬洛斯王國本就是愛好和平的小國，若是蓄謀已久並且出動足夠兵力，想要攻陷還是不難的。而疑點也恰好在此……

[一個處地偏遠的小國，為何要大費周折將其攻下？馬洛斯王國境內應該沒有什麼能讓鄰國大動干戈的特產才對……抑或是有隱藏起來的寶物？不過也有這種可能：他們的目標不是什麼稀世的珍寶或是富饒的沃土，而是……]

蓋亞瞄了一眼懷中的少女。

[薇薇·格林……那個灰袍奧術師說過『她沒有錯，但她必須死』。他連續施展數個高階奇迹，用盡了祭品、不惜葬身此地都要將其刺殺，恐怕就是因為這個女孩有著能夠讓一個國家都這樣忌憚的特別之處。但據薇薇所言，她的父母只教了她琴棋書畫，關於奇迹的知識還是道聽途說而來，領兵復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為何要追殺至此？

[一個連劍都拿不起來的8歲女孩兒，有必要出動這樣可怕的追兵索命嗎？難道是薇薇有所隱瞞？]

若非偷襲，蓋亞還真沒有把握單槍匹馬地將先前的黑甲與灰袍二人擊倒。灰袍奧術師的實力已遠高於他，如果那一箭沒使黑甲男子斃命，估摸就是另外一個結局了。

[不。薇薇沒有說謊。如果她真有強可敵國的威能，就不會被逼入身死的絕境了……]

蓋亞又甩甩頭，否定了自己的假設，接著又帶著歉意看了女孩兒一眼。

[對不起……沒經仔細思考就懷疑你。]

而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謎題困擾著他：在埋葬昂克——死去的城防衛隊隊長時，他注意到了屍體身上非比尋常的可怖傷口——絕非刀劍或是野獸所造成的，極可能是奇迹所為。

但在他已知的數個奇迹系別※之中，沒有哪一系的奇迹會造成那樣的傷勢——

扭曲的、流出散發惡臭的黑色膿液的紫黑色傷口。

【※奇迹系別：奇迹按照用途劃分為不同大系，有攻擊、防禦、輔助三個大系，大系還可繼續細分。例如輔助系可分為治療系與賦予系：前者顧名思義，後者通常用於強化標的物體的基本能力，效果有限；攻擊系可細分為火系、冰水系、風系、土石系、草木系、雷系等，通常按照攻擊手段來劃分；防禦系劃分方法同理。】

給人的印象就像是從地底爬出來的古老而邪惡怪物的利爪所造成的一樣，書中從未記載過這樣的情形。

[該死……完全想不通！我該怎麼做……]

蓋亞眉頭緊鎖。他有考慮過將薇薇送去輝山，矮人們自然會保護她，但那樣的話很有可能會引火燒身。

最糟的情況下，未知的可怕奇迹甚至會連同他的家鄉一併吞噬掉。

[如果把我換做其他矮人的話，可能就會這樣做了吧？]

矮人們總是這樣秉持正義，並且做事雷厲風行，通常不會仔細考慮後果。而他可不只是一位年方18的矮人族少年。

他還有著17年的前世為人的記憶。如今的行事風格雖大受矮人們的影響，卻尚未被完全同化。

最終，蓋亞決定相信薇薇，獨自保護她，並找出策劃此次襲擊的真兇，即便他並不知曉將要面對的是怎樣的強敵。

但無論是父親的教誨還是母親的期盼，都教他無法置之不理——

更何況，他本身就是那樣的人。

[先去一趟馬洛斯吧。]蓋亞眯緊了眸子，如此想著。

風越來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