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曉夢迷蝴蝶

庄生曉夢迷蝴蝶

亂世烽火,梨花白雪。

來自大洋彼岸的鐵蹄踏破了紫禁城,曾經的「天朝上國」在蔓延的戰火中江河日下。席捲而來的革命推翻了腐朽的帝國,卻未改變混亂的局面,外敵入侵,昔日的繁華早已化為一片焦土。

但即便是山河破碎,國土淪喪,梨園之中仍一派溫暖和熱鬧。空氣中,氤氳著暗香,誘人沉醉。年輕的女子們穿著繁重的戲服,濃妝淡抹,水袖輕揮,朱唇微啟,是道不盡的纏綿。蠟燭被雕成芙蓉花的形狀,隨著燭心的燃燒一層層盛開。鶯歌燕語,美人盈盈,說不出的萬種風情。

這裡有身著西裝的洋人,談笑風生,也不知在嘲諷什麼,旁邊是陪著笑臉的官員,被充作笑柄時,也只能唯唯應和;這裡有手握兵權的軍閥,猖狂放肆,卻無人敢上前阻止,不遠處的警長喝酒觀戲,並不在意周圍的混亂。梨園,是溫柔鄉,是英雄冢,是一群醉生夢死的人做著醉生夢死的事。生靈塗炭,百姓流離於他們而言,不過戲一場。

二樓上,珠簾隔絕每一間房,閃閃爍爍的珠簾在燈火的映照下,仿若夜空中的滿天星辰,又宛如冬日裡飛舞的晶花。今日這裡似與以往有些不同,空蕩蕩的,僅中央一間房中有人。二樓歷來是達官顯貴的接待處,而這位客人竟能讓梨園老闆空出二樓,其權勢可窺。

台上是一齣戲《樊梨花挂帥》,女將挂帥,巾幗不讓鬚眉,本就是一件值得敬佩的事,但早在之前,其相關話本已被列為禁書。腐朽的思想蛀損了搖搖欲墜的國家,文化的專制阻擋了更替時代的活水。如今,讓這齣戲重新面世的,竟是因為戰爭。

但樊梨花的女子纖細窈窕,卻不顯柔媚,反而有一股英氣俱在眉間。唱腔更顯清亮,滿是豪情壯志,贏得滿堂喝彩。珠簾中的人唇角含笑,芙蓉珠光倒映在珠簾上,劃過她長長的睫毛,凝脂般的肌膚,落到她腰間的玉佩上,玉佩的中心是鏤空的,儼然是一個「顧」字。檀木桌上是一方白玉棋盤,她,是別人眼中的他,左手把玩黑子,似乎在思考放在什麼地方合適。

「賢侄,來的可真早啊。」珠簾被撥起,發出清脆的聲音。只見來人鬢若刀裁,劍眉如飛,眼角下細碎的皺紋擋不住馳騁沙場多年的煞氣。

「寒笙,畢竟是晚輩,來得早是應該的。」顧寒笙嘴角的笑意越發深了,將左手上的黑棋隨意拋,穩穩地落到棋盤上,「素聞謝二叔善棋,不知今日可否領教一二?」

「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這麼多年不下,都生疏了。但是難得賢侄誠心相邀,恭敬不如從命了。」謝常軍大步一躍,便坐到顧寒笙的對面。這時,外頭的戲似乎唱到樊梨花面對千軍萬馬,那份從容淡定,即使是男子也及不上。

戲台之上,樊梨花與敵軍廝殺,看的人驚心動魄,棋盤之上,是黑白兩子的廝殺,風起雲湧,博弈天下,誓要將對方置於絕境,直至萬劫不復。

「賢侄好棋藝啊!」白子棋風凌厲,令人望而生畏;黑子棋風詭異,令人防不勝防。但縱觀棋局,白子已出現敗勢。

「二叔過獎了,家父在時便不是您的對手,寒笙自是不敢懈怠。」桌子旁是剛沏好的茶盅,餘韻徐歇,熱騰騰的水汽模糊了顧寒笙的表情,「不過,單純的博弈也是有些無趣了。謝二叔,要不陪寒笙聊聊?」

「好啊。」謝常軍再下一子,挽回了敗勢,白子避開黑子的陷阱,形成了重重包圍之勢,黑子被困在其中。他向旁邊倚靠,望著依舊一派雲淡風輕的顧寒笙,想起了十幾年前的舊人,記憶似與現實重合,有些債也到了該還的時候了。

「寒笙相信二叔不會隱瞞的。」顧寒笙右手端起茶杯,輕呷一口,左手執棋,棋落局破,「畢竟寒笙這兒也有二叔想要的答案,我想二叔也不願聽假話吧。」

「哈哈哈......」謝常軍仰天大笑,與戲台的鑼鼓聲混在一起,格外震耳,「看來賢侄有不少問題想要問我。」

「二叔沒有嗎?」顧寒笙清冷的聲音讓謝常軍想起曾經市井之中對顧寒笙的稱讚「指點江山顧三郎,乾坤盡握謀天下」,好一個指點江山,好一個乾坤盡握,不過謝常軍自認是個梟雄,戎馬半生,也不是好惹的,這麼多年他什麼樣的對手沒見過,顧寒笙有招,他接下便是。

「有,這當然有,賢侄身上的謎團,二叔早就想一探究竟。」

「那二叔先請。」

「承讓了,賢侄。」

謝常軍曾是顧寒笙父親顧烽的結拜兄弟,顧謝兩家皆是天朝舊臣,位列王侯。然在剿滅叛亂的行動中,顧家嫡系死傷慘重,只余顧寒笙一人,而謝家全身而退,加官晉爵。想到這兒,顧寒笙的眼神冷了些,她查探了很久,終於查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一樓的鑼鼓聲小了些,但喝彩聲倒是大了不少,似乎是第一幕結束了。謝常軍與顧寒笙目光交匯,如兩隻爭奪地盤的猛虎,一心想要撕咬對方的血肉。謝常軍率先打破了僵局,迅速在棋盤上投下一子繼而開口:「聽聞賢侄在調查當年的叛亂,不知可調查出了什麼?」

「寒笙不才,將當年的內情基本都調查出來了,不止如此,寒笙還發現了不少與謝二叔有關的趣事呢。」顧寒笙說這話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趣事」二字,但她的眼眸中有暗流涌動。

「所以賢侄這是來求證了?」

「寒笙的父母兄長死得不明不白,寒笙怎麼可能不去查探一樣呢?父母兄長皆是善戰之人,若非有內鬼,怎麼可能輸得如此慘烈。後來之事也是巧,寒笙在父親書房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封密函,再經多方查探,也就明白了很多事。所以寒笙今日也確實想向二叔求證,寒笙的父母兄長是不是為二叔所殺?」鑼鼓喧天,《樊梨花挂帥》第二幕開場,顧寒笙的聲音在這其中更顯凌厲。

「不錯,想來你也是知道了,這場叛亂便是我謀划的,你父親當年和你一樣起了疑心,已經查了大半,為了不暴露,我只好設下伏兵伏擊了你的父親,你那兩個哥哥來的也是不巧,剛好在那時趕到了。我沒有辦法,只好將他們一起殺了。」謝常軍一直都知道顧烽很信任他,顧烽總會把自己查到的東西,同他說道說道。起初他也沒有在意,直到顧烽查出叛亂與謝家有聯繫的時候,謝常軍便知道顧烽不能留了,若顧烽查出的是被公布,顧烽信任他,所以從未懷疑,但是其他人可不一定。所以他利用顧烽的信任殺了他,謝常軍對此一直很愧疚,但他不後悔。因為成王敗寇,是亘古不變的道理。那一仗,他絕不能輸。

「謝二叔的話中還真是讓人聽出了幾分無奈。」戲台上的樊梨花坐鎮軍中,商定計謀,顧寒笙看著棋盤,似乎快形成和棋了。

「二叔也並不會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世道如此,又能怎樣?賢侄的夫人倒是名揚四方的神醫,妙手回春,只是不知可會制毒呢?」

「凝素擅中醫,猶愛研讀古方,古醫書中的藥方凝素粗略都知道,只是是葯三分毒,就是制毒有怎樣?」楚凝素是顧寒笙為掩飾女子身份而娶的妻子,也是唯一一個知曉顧寒笙真實身份的外人。

「那賢侄可知一種古毒叫紅醉?」氣氛頓時冷卻下來,儘管謝常軍儘力掩飾,但顧寒笙仍感覺到了他的一絲殺意,顧寒笙並未在意,反而淺淺一笑,渲染出萬千風華。

「那二叔可知有一種古毒叫歸息?」

歸息,紅醉,蘭薰為古方中三大奇毒。歸息無葯可解,下於母體中,母體所生嬰孩年齡不逾弱冠;紅醉須以同脈血親之命替之可解,食紅醉者,終日亢奮,精神抖擻,后出現幻覺,如登極樂,最後死於幻夢;蘭薰須以同等毒性,同等份量的毒藥服下,以此來互相壓制,食蘭薰者,三月後午時化為血水。

「呵,沒想到啊,你居然連這樁事都查出來了。」殺意在一瞬間收斂了起來,謝常軍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杯都移了位,他轉頭看向戲台,目光所到之處是一個抱著嬰孩的婦人,「如果早知有今日,當年,我一定會冒著和你父親決裂的風險,給當時懷著你的顧弟妹一碗紅花,而不是歸息。當年到底還是太瞻前顧後了,以至於留下你這麼個隱患。」

「二叔心思狠毒,寒笙自愧不如。但寒笙也不是坐以待斃的人,既然二叔在寒笙未出世之前就絕了寒笙的路,那寒笙自然應該回報一番。也不知二叔長子謝辭可回味紅醉的滋味?」

「果然是你,普天之下能還原三大奇毒古方的,恐怕也只有楚凝素了吧。只是我千算萬算沒有算的她還能解你的歸息之毒,讓你活到現在。你的命還真是硬啊!」

「二叔過獎了,寒笙同樣沒有想到二叔竟會拿自己另一個兒子的命去解謝辭身上的毒。虎毒不食子啊!二叔此舉讓寒笙不得不嘆服。」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一個庶子罷了,有何在意。我只是做出了相對比較正確的選擇而已。賢侄,別光顧著說話,這台下的戲已經快結束了。錯過了,可就沒機會看了。」

《樊梨花挂帥》這齣戲已經走到尾聲,最後一幕是樊梨花颯爽的英姿,身披盔甲,手執長纓,在獵獵北風中站立。顧寒笙看著那道身影,右手輕叩桌面,回答道:「沒有機會看?是嗎?二叔,不是還給寒笙準備了一齣戲嗎?」話音未落,一樓傳來了驚慌失措的聲音,似乎是起火了,在這求救聲中還夾雜著槍聲,原本歌舞昇平的梨園剎那間變成了硝煙滾滾的戰場。謝常軍站了起來,幾乎是瞬間將槍抵到顧寒笙的眉間,說道:「既然賢侄已經知道了,那我也沒什麼可以瞞的了。賢侄你是個驚才絕艷的人物,二叔很欣賞。但我絕對不會讓你阻了我的兒子的路,今天你的命必須留在這裡。」

「巧了,寒笙與二叔有相同的看法。」謝常軍還未來得及反應,手臂傳來一陣劇痛,槍從他的手中脫落,掉到了牆角。顧寒笙從椅子上起來,到了他的對面。謝常軍瞥到牆角的槍,知道自己現在不能拿到,便將自己剛坐的椅子向顧寒笙踢去,顧寒笙立刻閃開,椅子撞到了牆上,剩下一地的碎片。謝常軍趁此機會去拿槍,顧寒笙見狀從腰間掏出手槍,朝謝常軍開了一槍,謝常軍被迫後退,顧寒笙向謝常軍一步一步走去,槍口指向處是謝常軍的心臟,顧寒笙笑得恣意風流:「二叔我勸你最好別動,不然你可是會變成我的槍下亡魂。寒笙對自己的槍術可不太自信,不小心就扣動了扳機。」

「沒想到你居然已經成長到這個地步了,不過老子戎馬半生也不是好惹的。」謝常軍迅速上前,欲躲顧寒笙手中的槍,顧寒笙收起槍與他纏鬥在一起。兩人都沒有用槍,赤手空拳,幾乎是以命相搏。謝常軍拳法凌厲,顧寒笙比之更柔和,柔而克剛,巧妙的化解了謝常軍的力道。兩人打了很久,謝常軍有些煩躁,顧寒笙察覺出他有些渙散,故意露了個破綻,謝常軍毫不猶豫地擊打,突然發現上當了,但已經來不及了。顧寒笙開始反擊,謝常軍被逼至牆角,此時他看到了地上的槍,迅速發動攻擊,用儘力氣逼顧寒笙後退,想將槍撿起來,但顧寒笙比他更快,拿出剛剛收起的手槍,對準謝常軍的右手來了一槍,謝常軍的右手頓時鮮血淋漓,不能動彈,他又立刻用左手拿槍,向顧寒笙的眉心開槍,顧寒笙迅速躲開,趁此又向謝常軍開了兩槍,一槍打在他的左手上,一槍打在他的腹部。謝常軍倒在地上,鮮血從周圍開始蔓延,顧寒笙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二叔,你輸了呢。」

「是嗎,可你現在還出得去嗎?」一樓的火勢越來越大,已經燒到了二樓,此時顧寒笙與謝常軍所在的房間已被熊熊烈火包圍,根本出不去。倒在地上的謝常軍仰天大笑,緊盯顧寒笙,「賢侄,今天我來就是為了除掉你。只要你死一切都好說。」謝常軍迫不及待想看到顧寒笙絕望的眼神,可顧寒笙的臉上從頭到尾只有平靜。

「歸息之毒,無解。這點並沒有錯。凝素翻遍了古醫書,也只找到了幫我延續五年生命的方法,五年之後,等待我的本就是死路。」顧寒笙看著門外的火燒到了房間,她的白衣與火花相映竟生出了妖艷的美感,她走到那盤還未下完的棋局旁,地上的謝常軍是一幅如願以償的模樣。顧寒笙輕輕補了一句,「當年我下的不是紅醉,是蘭薰。」一句話讓謝常軍瞪大了雙眼,失血過多的,他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但他仍在拚命的掙扎,顧寒笙拿出一枚黑子,放在棋局上。棋局定,黑子吞沒了白子,黑子勝。

顧寒笙眼中是謝常軍幾近絕望的神色。紅醉與蘭薰同量,便可形成平衡,但其毒本身不會消失。若用超出蘭薰量的紅醉,可以壓制蘭薰的藥性,從而掩藏蘭薰的痕迹,若紅醉之毒被解,蘭薰便失去了平衡的力量,徹底爆發出來。算了算日子,謝辭的毒該發作了吧。

「二叔,經我之手,沒有平局。」顧寒笙的話無人回應,最後與她一起被烈火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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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祭之風流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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