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記憶開關(一)
海面鍍上了一層暗金。短暫的安寧已經瓦解,風住了,且停佇在虛空中。浩渺大海之上,暗色烏雲虯結聚集,如怒龍身披鱗甲微泛不詳。金光匯成的巨浪從遠方奔騰而至,沖刷過大半個天際。善與惡的碰撞互成犄角之勢。
四周雲翳蔽日,景象光怪陸離。
唯有在更高更遠的地方,天際留下了一抹輕亮的蔚藍色。
她抬頭仰視天上肅穆可畏的景象,腳下波濤陣陣起伏。寂靜覆蓋了一切。捲起的畫軸已經攤開。人的心跳不再如戰鼓般時刻驚動她。戰爭開始,在開始的瞬息間結束。以摧枯拉朽之勢。世界有三分之一落入了黑暗之中。
她看見無數張驚慌的人臉。
「咦,怎麼這麼快……」
「已經結束了嗎?」
吧嗒。
門扉再次開啟,潮水褪去。
她乘着生冷的風鑽入時空縫隙,熟悉的世間景象再次浮現。孩童睏倦的嗓音沿着無形的夾縫傳來,在她神識中綿柔輾轉片刻。
「媽媽,我想吃糖。」
憶循聲望去。
母親柔聲叮嚀道:「乖,晚上不能吃糖,會長蛀牙的……」父親懷裏摟着愛子,溺愛不已地在他腦門上嘬了一口:「要聽媽媽的話!知不知道?」孩子不安分地扭動身體,搖舞着手臂叫嚷:
「不!我不要,我就要吃!」
「哎,聽話!」
「寶寶最乖了,是不是?」
沙啞的風在耳邊呼嘯,她悄悄靠近那看上去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見證幽暗中一簇微光小心地跳動。
她是憶。
透明的指尖動作謹慎,觸到那陶瓷般精雕細琢的臉頰時,淡暖微光幽幽浮現——三年九個月零三天——這孩子存留於世的日子。塵歸塵,土歸土。此後他將消逝,世上將再無莫希智這個人。
人死去,如一陣吹過的風。夕陽撤走的餘暉。
憶緩慢地抽開手。
霎那之間微光消隱,四周仍是黑霧瀰漫。
風肆意橫吹,萬物持續腐爛。經常在等待中,她會想起那一日——門扉徹底合上、不再開啟的那一日——萬古之先定下的日子。時候到了,大地將徹底崩毀,時間的涓涓細流完全乾涸,不再淌過凡有氣息的任何一種活物。屆時將再無機會。她知道,那一日會來得安靜。
今夜降在悅夢城的小雪細碎紛揚,人世間歌舞昇平,唯有她所在的一角始終寂寥。
但憶沒有離開。
父親仍在堅持不懈地勸說孩子:「寶寶乖,我們明天早上再吃糖,好不好?爸爸親自去給你買,你要什麼口味的?」
「糖糖……要糖,現在就要!」
孩子硬是不肯罷休,母親幾次三番不許,他便鬧騰得愈發厲害。今夜這家人來遲了,遊走在人群外圍觀望河岸盛況。偶有新來者加入要擠進人群中心,那雙大手便將孩子穩穩托住,不肯鬆懈半分。
憶久久地注視他們,神情漠然。空白的世界裏唯有風聲鶴唳。
父親慈祥地說:「晚上吃糖,以後生蛀牙,寶寶痛痛、痛痛!」說着騰出只手去撓孩子的胳肢窩,想逗他發笑。
但那小惡魔繃緊麵皮,根本不吃這一套。
孩子翻臉不認人,扔出了殺手鐧:「嗚……你、你不愛我!……爸、爸爸壞!」
原先僵持的局面徹底瓦解。
人群中幾束好奇目光如聚光燈般投射來,孩子已經開始號啕大哭。
母親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急忙擺出架子輕叱:「噓!小智,別給人添麻煩!」
「媽媽壞、媽媽壞!」
父親柔聲安撫道:「小智乖,不哭,沒事啊,不哭不哭……小智最乖了,是不是?」
兩鬢斑白的老父親如珠如寶地捧著愛子,但那斷了線的珍珠還是不停往下墜落。扯落瞬間,甚至連頭頂沉默飛舞的雪花也趁亂密集起來。她不置可否地看着這一切。
人在萬物之中居首位,卻活成了最差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