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這樣抽象的描述,如果換成其他人，肯定無法想象。

但喬伊卻幾乎是瞬間，腦海里就自動搜尋出對應的畫面。

她指尖顫了顫,險些沒握住聯絡儀。

喬伊垂下眼皮，盯著那半截斷裂的金屬手銬，有一瞬間，她感到崖邊的風凝成了實體，冰渣子般倒灌進她的心臟。

尤其是當她想起，那段合成小怪物的基因，來源於喬利耶老師，而且是他臨死之前,唯一託付給她,再三叮囑保存好的東西。

喬伊試圖讓自己從那種懷疑里抽離出來。

小怪物是她從基因開始，一步步實驗合成，觀察記錄養出來的。

而那個製造墮種的「最大怪物」,顯然已經在3096號小行星存在很久了。

就算那段由老師交給她的基因，最初來源於它們所謂的高緯度宇宙。

也不代表西恩會渴求跟這些噁心的生物成為同類……

那他離開去哪裡了？

喬伊表情微凜，試圖追蹤周景澤的信號來源。

但毫無疑問，根本追蹤不到。

她只好又試圖聯絡消失后再也沒出現的厘因艦長。

意外的是，在慣常的嘈雜刺音后，那端居然直接通了。

「喬伊？」

厘因似乎身處很深的空谷中，那頭傳出呼嘯的風聲,間或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厲哀叫。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而吃力：「謝謝你，我找到我的伴侶了！他似乎也認出了我,帶著我到了一個關押很多孩子的地方……你們那邊情況怎麼樣？」

「不太好。我希望能和你們匯合。」

**

裂谷的兩萬三千米之下,周景澤發完最後那份名單,就快速將聯絡儀拋進正中央那台緩慢旋轉,如恆星般灼燒刺目的巨型磁體里。

他環顧四周，留下一些影像記錄，正要攀爬著石釘往上離開，腳底像山崩地裂般劇烈震蕩起來。

什麼東西瘋狂撞擊著下方那些古老而造型奇怪的建築群。

而周景澤死死攀住石釘，打光回頭看的一瞬間，令他頭皮發麻的事情出現了——

剛剛被他打入致死量藥劑，直接沒有呼吸的「第五號使徒」，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只剩下那件長袍和顏色詭異的血，留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本就負壓的空氣，似乎徹底凝滯住了。

這裡安靜得出奇，連風聲都不再有。

就在周景澤試圖摸出眼鏡戴上的時候，那道在剛剛被他打開瞬間，看清楚裡邊的東西又迅速扣攏的圓形金屬門，突然崩裂成粉屑。

一坨巨大粘稠，如不規則液體的生物從中擠出來。

一抵達地面，那些扭曲的醜陋觸手，像是支撐不住巨大的漆黑水母頭。

勉強站立了一會兒，就「嘭」地坍塌下去，瞬間朝整個空間蔓延，包裹住所有形狀奇怪的建築群。

它終於重新立起來，搖搖晃晃的，整個身形能有一棟樓高。

周景澤身形微綳，警惕達到頂點。

那個生物卻像是沒有留意到周景澤，只是環顧四周，俯下偌大的頭顱，一口吞沒了沾染「使徒5號」血液的地面。

也就是它伸長脖子，暴露出身體構造的瞬間，周景澤才留意到，他的某根漆黑觸手下，還裹著一個表情恐懼，骨瘦嶙峋卻胃部凸起的人類女性。

周景澤的表情瞬間變了。

他只要一想到，周江也是被送到了這醜陋噁心的怪物巢穴里，然後可能經歷的遭遇。

那雙被他親自用藥物注射，弄成肖似墮種特徵的眼睛，就不可抑制地漲成血紅。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戾氣，那隻巨型怪物終於抬起了頭，直直地盯住周景澤。

【是新來的玩物？怎麼是雄性……】

「蠢貨。」周景澤淡漠地開口。

那隻怪物聽不懂人類的語言，卻能透過人的眼睛看到他的思維。

它瞬間被周景澤的話激怒，觸手紛紛朝那些石柱甩去。

與此同時，五根巨型石釘「刷啦啦」退去表面的石皮，裸露出下邊赤紅色的金屬。

金屬巨釘表面光滑，周景澤幾乎站立不穩。

而且因為失去包埋塗層，五根金屬瞬間就被中間的耀眼磁體所吸引，開始朝著中心的磁體高速旋轉接近，甚至引導整個空間變得扭轉。

從進入這裡開始，周景澤就沒有過再活著離開的想法，在搖晃的空間里，他終於戴上了那副眼鏡。

世界歸於清晰，周景澤微微一笑，從壓縮包里扯出一根機械牽引繩，奮力地纏繞上金屬釘不斷被磁體吸引的那端。

機械繩的另一端則系在他腰上。

等到熾熱如岩漿的磁體，即將吞併五根金屬釘的時機，他緩緩閉上雙眼，腦海里突然閃過一些還在軍校時的久遠畫面。

那個時候，他終於擺脫了家族的古板轄制，以為自己從此能順著心意隨便活著。

他微微笑了下，縱身朝那隻墮種跳下去——

然而，就在即將拉扯到那隻怪物的一瞬間，他的動作卻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阻力所擋住了。

整個人停滯在半空中。

下一秒，空氣像被撕裂般，出現一道詭異的縫隙。

周景澤筆直掉落的方向里，一道頎長的影子從那道縫隙里躍出來，替那隻怪物擋住周景澤的「襲擊」。

然後掀開白瞳，淡漠地看他一眼。

看清楚那道影子，周景澤的表情變了：「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喬喬呢？」

西恩周身被戾氣繚繞著，看上去十分陰鬱，跟周景澤印象里那個一心跟著喬伊的沉默寡言傢伙絲毫不像。

他厭惡地掀開眼皮，瞥了眼周景澤：「卑劣的行徑。」

周景澤愣了一下，腦海有些混沌，還沒來得及理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隻片刻陷入沉靜的水母卻陡然朝他們揮過觸手，整個身體急速聳立著，幾乎快成裹挾鋒芒的武器，朝西恩刺過來。

西恩輕飄飄躲閃過去，順手將周景澤扔上被黏液敷滿的崖壁上。

他拎著周景澤的衣領，俯身眯了眯眼，用那雙幽邃詭異的白瞳死死盯著他。

「你想用死亡換取成為喬伊伴侶的機會？真是卑劣又詭計多端。」

西恩的腦海里瞬間填充滿那本由親信傳過來的《從小說分析人類伴侶模式合集》。

他清楚記得，其中最令他無法理解的一種模式，被稱為「早死白月光模式」。

據說人類很容易對橫死的有好感異性產生迷戀心理，甚至不顧現任伴侶的心情，終身緬懷早死白月光。

更荒誕的是，在這個宇宙，和死去的人類締結伴侶合約，是合法的！

西恩的白瞳閃爍，不愉悅的情緒幾乎達到了頂峰。

只差一點，就要被這個狡猾的人類雄性得逞了。

對上人類雄性那還張企圖辯解的臉，他周身陰鬱氣息環繞，冷漠地扯了扯唇角，向他強調。

「可惜喬伊對你並沒有好感。」

「你可以走了。」

「這種機會別再想得逞。」

周景澤沒想到除了對著喬伊，他還會再一次遇到跟不上人類腦迴路的時候。

或者——

這真的是人類嗎？

「但那隻水母……」

話音未落，就被西恩陰冷地拔高音量打斷：「不要給一隻偽劣醜陋的合成品，賦予那樣好聽的名字。」

「我會解決掉這隻違法的假冒者。」

等周景澤回過神時，整個人已經被他拎起拋出那漆黑的黏液池。

他試圖在抬起頭朝那個方向看過去。

漆黑幽邃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聽得見激烈的空氣劃破聲。

**

喬伊很快和厘因艦長匯合。

厘因手腕上系著一截金屬繩索，另一頭連著一個佝僂的墮種。

那隻墮種看上去似乎跟普通的不太一樣。

看到喬伊，他似乎有瞬間的暴動，但被厘因一眼瞪過去，就委委屈屈地「哼哼」幾聲，老實安分下去。

喬伊第一次，卻沒有心情去對這隻異樣的墮種進行觀察研究。

她快速詢問厘因：「你們過來的路上，有看到跟我同行的西恩嗎？」

「你說……咳，西恩不見了？」厘因的表情有些詫異，她很快不以為然，「不用擔心，他肯定不會有事的。」

對上喬伊平靜注視的眼神，厘因古怪地沉默片刻，最終還是妥協了。

「那我試著，找找？」

第二小組的人基本都還活著，喬伊這才知道，就在她被「喬利耶2.0」抓走後，西恩在找她之前，居然還順手救下了這些對他有偏見的傢伙。

喬伊更加不會覺得西恩會跟那些墮種有聯繫了。

那麼，按照他離開前的話，難道他真的去抓那隻最深處的墮種了？

喬伊的眼皮亂跳，絲毫沒有發現自己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很差。

厘因想不通居然會有人擔心那隻破壞力驚人的邪神。

該擔心的，是那些走到窮途末路的墮種好嗎？

但對上喬伊漆黑幽邃的眼瞳，厘因拿人手短，很快就妥協了，設法繼續往深處去。

一直下行到一萬米左右，她們突然碰到了乘坐奇怪交通工具的周景澤。

不等厘因提高警惕對峙，周景澤先表情急促地跳下飛行器。

「喬喬，你那個朋友西恩到底是什麼來歷？他把我扔出來，一定要自己對付那隻醜陋偽劣的水母，咳——怪物。」意識到自己重複了那段話，周景澤詭異地頓了下。

抬眼卻發現喬伊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冷淡和陰鬱。

「喬伊？」

「然後你就真的丟下他徹底走了？」喬伊忍不住打斷，發現自己語氣實在太過糟糕，她沉默片刻，卻沒有看周景澤，「抱歉學長。」

「喬伊，你眼底我就是個貪生怕死的傢伙？」周景澤的表情微凝，像是突然明白了那個西恩口中前言不搭后語的話。

不知道出於怎樣的心理，他突然笑了下：「你那位朋友似乎誤會了什麼。」

「他似乎認為，只有死亡才能換取和你締結為伴侶的機會。」

「？」喬伊驟然抬頭，心臟急促地皺縮。

腦海突然空了一瞬間。

來不及抓住周景澤話語里模糊的漏洞，她推開人群，大步跨上那架飛行器。

周景澤垂著眼皮站在原地，輕輕咳了幾下。

厘因忍不住分給他一個眼神：「你沒事吧？」

周景澤表情懶散：「我能有什麼事？」

厘因瞭然地瞥了眼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好心勸告：「既然活了下來，就別跟那個傢伙爭了。珍愛生命，多想想你收容的那些小孩子。」

「你上去休息吧，這下算塵埃落定了，下邊估計沒啥大問題。」

周景澤突然低低笑了一聲，戴上眼鏡，擺擺手，這次沒再堅持跟上去。

喬伊跟厘因一行人很快乘坐那艘墮種在地底的專用飛行器，抵達了兩萬三的深度。

幽邃的裂谷果然見底了。

她們面前是一個石洞，往裡進去，有個巨大的方形凹槽，裡邊像是裝過什麼黑色瀝青，不過已經乾涸了。

再往裡，漆黑一片，打開照明燈卻能看到空間似乎很寬敞。

偌大的石穴里什麼都沒有，高低間距卻約莫上百米。

喬伊沒有看到任何活動的痕迹，更別提打鬥的動靜。

一直走到個斷崖般的深坑前，厘因錯愕地驚呼：「那些是什麼？」

喬伊快步走過去，看到無數倒坍的建築物。

五根斷裂的巨大金屬柱子，交錯砸在廢墟最上邊，應該是造成坍塌的罪魁禍首。

而這些都不算是重點。

廢墟掩埋著的一道圓形洞口，汩汩冒出黑色的液體。

隨著液體流出，無數骸骨和衣服碎渣從洞口浮上來。

喬伊的呼吸微滯，心臟好像突然遺忘了跳動。

有一瞬間，她的大腦嗡鳴四起。

在空曠得能裝下一座殿宇的洞穴里，她聲線有些不平。

試圖喊了聲名字：「西恩？」

洞穴漆黑幽邃，除了這處廢墟，再沒有其他遮蔽物。

所以她的聲音被反覆折在石壁上，一遍遍回蕩——

卻絲毫沒有回應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