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之嵐

丹楓之嵐

[楔子]

若是早知道你會因我而死,我應該每一次同你說話都溫柔一些、再溫柔一些的。

[1]

正月初三一大早,丹楓林外便熱鬧起來了。

高高的木台架起,倒不是為了唱一出《老鼠娶親》,散發着刺鼻火油氣味的木材昭示著這是一場不得了的處決。

台上綁着的是宋家的兒媳,閨名杳杳,表字清徽。說是她向小姑子施了巫蠱之術,人證物證俱全,判決是在朝陽初起之時將她綁在丹楓林下燒死。

「夫君,我素不知曉什麼巫蠱的……」

宋將軍手中張著弓,弓上搭著一支燃着火星的箭。閃着火光的箭頭直指潑滿火油的木台,高台上的姑娘眼中噙淚,試圖向他解釋著。

「杳杳,你只是被邪祟附體了,火燒除邪后,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

邪祟怕火,可杳杳是人,如何能在火中求生啊。

燕清徽淚水落下,打濕了衣襟,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山匪來了!」

「表哥救我!」

「嗖——」

鎮民的嘈雜,少女的驚呼,箭矢破空而來的聲音同時響起。

木材噼啪作響,煙霧繚繞,燕清徽眼睜睜看着昔日良人毫不留情地轉身抱起那個嬌嬌柔柔的表妹跟隨鎮民向南避匪而去。黑壓壓的人馬從東邊逆着朝陽踏來,燕清徽被煙霧嗆得連咳不止,卻是早沒了求生的慾望。

伴着馬的嘶鳴,長刀斬斷吊著燕清徽雙腕的麻繩,她落進了一個帶着一股糖炒栗子味道的懷抱。

「看清了?」那男人聲線並不低沉,甚至帶着幾分未褪去的稚氣,「看清了就別哭了,哭淹丹楓林他也不會在意你的性命。」

[貳]

燕清徽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破舊的屋子裏,周圍是一股炒花生的香氣,細細聞去,還隱隱有一股泥土味。

她獃獃地坐在床上,遲遲沒有反應過來。

想要殺人的是半生摯愛,而救人的卻是聲名狼藉的悍匪。燕清徽無意識地哂笑一聲,似乎接受了這個戲劇化的現實。

門從外面鎖上了,推不開。

燕清徽趴在窗邊,將窗戶紙捅了一個小洞,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面的環境。天邊是赤紅的,看不清是丹楓林還是落日。目能所及之處堆滿了各種糧食,她親眼看着一隊灰鼠從一袋子穀子裏鑽出來,一個接一個地變成了容貌各異的人。

燕清徽下意識地捂住了嘴,沒有驚叫出聲。

「聽說昨天軍師帶回來一個女人,大當家想收她做壓寨夫人,誰成想,軍師破天荒地跟大當家吵起來了。」

「然後呢然後呢?」

「你們也知道大當家怕二當家的,見着那個人類女子也就是瞧個新鮮,索性就送給軍師了。」

「原來咱軍師不是不近美色,原來是好人類這一口。」

「行了行了,那女人都昏迷了一天了,這麼昏迷著也是好事,等落到軍師手裏,八成也就沒人樣了。」

「嘶……剛吃完飯,別提那血腥的。」

燕清徽聽得心驚,關於這些悍匪她也聽過傳聞,說是這夥人號稱灰匪,打家劫舍是一絕,尤其那個軍師,專吃年輕貌美的女子,食人肉,喝人骨湯。只是不知道這伙灰鼠,是不是就是那個傳聞里抓不到剿不滅的灰匪。

「軍師——」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

「都下去吧。」軍師揮揮手,散去了眾人。

燕清徽立刻躺在炕上,裝睡。

「知道你醒了。」軍師推門進來,對着燕清徽如是道,「起來吃點東西。」

燕清徽縱然被揭穿,但還是裝成剛醒的樣子。

這軍師大名鼎鼎,就連長在深閨的燕清徽都知道他的名號——歲之嵐。

「大當家的要收你做壓寨夫人。」歲之嵐面不改色。

燕清徽知道他在詐自己,倒是憋住了沒說實話。她同樣也面不改色地繼續吃面前的飯,一舉一動無不優雅。

「可惜的是,這事沒成。」歲之嵐故意長嘆一聲,「瞧你這小身板,也沒二兩肉,還不夠燉一鍋湯的。」

許是歲之嵐打量的目光過於具有侵略性,也許是吃人這件事過於不尋常,燕清徽哪怕有心理準備,動作還是僵硬了一下。她把筷子放下,看向歲之嵐道:「你救我回來,就只是為了把我燉湯喝?」

歲之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養胖一些,再燉了吃。」

「老鼠也會吃肉嗎?」燕清徽目光戲謔,她撫了撫褶皺的衣擺,目光銳利,完全沒有當初在火場上那副怯懦沉默的樣子。

「正月初三是老鼠娶親的日子。」歲之嵐沒有反駁,亦沒有絲毫被識破的驚訝。

「是啊,但很可惜,我不會當你們的壓寨夫人。」燕清徽把空盤空碗向歲之嵐推了推,「救命之恩,杳杳沒齒難忘。只是……」

「做牛做馬無以為報,不如以身相許?」歲之嵐接話接得很流利,讓燕清徽用一種看中邪之人的表情看着他,「開個玩笑。歲某素聞朔雪夫人的女兒極有領兵佈陣的天賦,故而不忍姑娘死於一場荒唐之中。」

燕清徽波瀾不驚的神情終於破裂了。

[叄]

灰雲寨坐落在西山深處,寨外天然形成的丹楓林方圓百里,林中佈滿機關陷阱,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

灰雲寨的灰匪有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所以你們其實是天家的陰影?」燕清徽沒有想到歲之嵐會把一切和盤托出。

灰雲寨明面上是打家劫舍的山匪,但卻和朝廷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更嚴謹一點來說,是屬於當今聖上一人的影子,所有天家不能做的事,都藉由他們的手來做。

「你若這樣說,倒也不是不可以。」歲之嵐沒有反駁。

「為什麼?」燕清徽問完便後悔了。

世間的骯髒與血腥、不堪和卑劣,都是灰雲寨一力所為,而真正站在背後的,卻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燕清徽還記得自己的母親是如何被失蹤的,也始終記得那片通紅的夜。若沒有不得已的原因,沒有人會願意替任何人背負起對方的齷齪。

「與朔雪夫人一樣而已。」歲之嵐垂下眸子,他拿起碗筷,離開了軟禁燕清徽的房間。

淡淡的糖炒栗子味隨着窗戶散去,燕清徽陷入了一片沉寂。

她本想再不觸碰那些事的,本想就當個普普通通的姑娘,擁有倒霉百倍、總是一腳踏進鬼門關的童年,高攀朝中的大將軍,在婆母小姑子的冷言冷語里隨便地過完這一生,若幸運一些,還能享受一下琴瑟和鳴。

直到天際又被燒紅,直到繩索斷開,直到落進了這個糖炒栗子味的圈套……

隨後的很多天,歲之嵐都沒有再過來。

燕清徽聽着看守自己的人在外面閑聊,聽他們說寨子又新洗劫了一個村子,聽他們說大當家命令他們把婦女全都放走了,聽他們抱怨又被自家媳婦趕出屋子了,聽他們說宋將軍要娶他的表妹為妻了……

「我要見你們軍師。」燕清徽叩響了木門,沖着外面的看守大喊。

歲之嵐來的很快,熟悉的糖炒栗子味再次充斥燕清徽的鼻間。她不合時宜地有些走神,腦海里已經勾勒出了甜香栗子的輪廓。

「考慮好了?」

「若我還是不同意……」

「死人是永遠也不會說話的。」

燕清徽一滯,片刻又道:「我答應你。只是有一點你要清楚,傷天害理之事我絕不會做。」

「好。」

[肆]

燕清徽加入灰雲寨後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陪歲之嵐去賞燈。

正月十五的夜晚,街巷無不熱鬧。彩燈盞盞相連,朱門繡戶內隱隱可聞舞樂之聲,市井街頭商販吆喝着首飾提燈,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像歲之嵐和燕清徽這樣的男女也有不少。

「去猜個燈謎。」歲之嵐見燕清徽目不轉睛地盯着一盞狸奴花燈,出言提議。

「土匪也要猜燈謎?」燕清徽順嘴刺了一句。

歲之嵐面色不改,只是走到了攤位之前。攤老闆樂呵呵地贏上來,詢問來客要猜那盞的謎題。歲之嵐抬手一指,胖乎乎的攤老闆就把狸奴花燈轉了個個兒,露出來一行謎面。

謎面很簡單:未入燈謎之門。

「羊落虎口。」歲之嵐不假思索道。

攤老闆一面誇公子好文采,一面把謎面揭下來后將花燈遞給歲之嵐。

歲之嵐微微蹙眉:「給她。」

「原來公子是為了送給心上人。」攤老闆把花燈遞向燕清徽,滿嘴還說着吉利話,「公子姑娘郎才女貌,簡直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燕清徽提着狸奴花燈,才要開口解釋,就聽見歲之嵐已經笑盈盈地謝謝對方的祝福了。

兩人並肩漫步到勾月橋上,燕清徽忽然把狸奴花燈湊到歲之嵐面前,享受着他沒來得及掩飾的一閃而過的驚駭,發出了久違的笑聲。

歲之嵐皺着眉頭,就要張口說話。

摩肩接踵的人群忽而將燕清徽擠向橋邊,眼見她就要落水,歲之嵐一把攬住她的腰,兩人互換了位置。燕清徽被歲之嵐護在懷中,聽到了一聲身體撞上橋欄的輕響和來自頭頂的一聲悶哼。

燕清徽抬起頭,第一次將這人觀察得仔細。

柔和的眉眼還未長開,帶着少年人獨有的稚氣,可這人偏偏總是一副成熟做派。食人飲血的傳聞蓋不住他滿身的糖炒栗子香,灰毛耗子的真身沒有將他框定成鼠目寸光之輩。

「……謝,謝謝。」燕清徽垂下眸子,睫毛不自然地顫動。

「……回吧。」歲之嵐放開環住燕清徽的手,低聲道。

回到灰雲寨的時候,天黑得讓人看不清路途。直到穿出丹楓林,進了寨子,天上的星星才露出臉來。

「其實請你來,只是為了最後一次的詔令。」歲之嵐在燕清徽進屋前開口道,「上面傳了意思,半月之後洗劫宣城。滿城之人,一個不留。」

「走狗!」燕清徽的唾罵脫口而出,「是非不分,助紂為虐……」

宣城是一座邊陲小城,當年的朔雪夫人就是自幼長在宣城的。自從朔雪夫人失蹤后,她的舊部們全家老小就都定居在宣城,聖上還特賜了恩典,宣城可以自行治理,每年賦稅亦比其他城鎮輕很多。

歲之嵐任由燕清徽將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才開口說話:「我請你來,是想請你參與部署,儘可能保全宣城眾人。」

燕清徽突然滯住,臉也慢慢漲紅。

歲之嵐沒有辯解,也沒有等燕清徽說什麼,而是直接轉身離去了。

燕清徽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明明那樣想追上去道歉,卻偏偏一步也邁不開。哪怕歲之嵐罵自己幾句,嘲諷自己幾句,哪怕肯施捨一個白眼,都不會讓她感到如此不安。

燕清徽進了屋子,拿着那隻狸奴花燈,不由自主地惱怒。

她抄起剪子,將花燈剪作幾瓣。她忽然覺得最不堪的人其實是自己,她知道灰雲寨都是灰鼠,才故意帶了狸奴花燈回來,就是為了看他們被一隻紙燈籠嚇到的樣子。她知道灰雲寨眾人都是生活在污泥之中的灰鼠,才總是想踩歲之嵐的痛腳,想看他像一個真正的老鼠一樣窘迫、卑微、不堪。

但燕清徽想起來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正是這群灰鼠,正是明明如玉的歲之嵐。

燕清徽拿起紙筆,對照着記憶里宣城的模樣着手準備起「返詔令」部署。太久沒有觸碰,久到燕清徽甚至覺得運籌帷幄的日子變得陌生。她幾乎是把自己埋進了紙筆里,好像只有那樣,才能逃避自己所做的一切,才能逃避心底里最赤裸的卑鄙。

[伍]

「你不必接觸這些事,有些事情,只要為娘一個人做就夠了。」英姿颯爽的女子唯獨用溫柔眼光看着身邊的唯一一個小姑娘。小姑娘總覺得她娘親像個刺團:一身的棘刺向外,唯有滿腹柔軟對內。

「杳杳也想幫娘親分擔。」小女孩奶聲奶氣的,但筆下標註的戰略卻井井有條,不輸於一位常年習武帶兵的將軍。

她就像是為了籌謀而生的人。

「阿娘,等這一次結束之後,我們就隱居好不好?杳杳不想娘親不開心,也不想娘親那麼操勞。」小女孩放下筆,抓住女子的袖子輕輕搖晃。

「好,娘親答應你。」

入了夜,女子身邊的親信帶了小女孩出去,說是女子會在丹楓林等她。

可小女孩等啊等,卻沒有等到那個溫柔如水的女子,只等到了遠方那突然被染紅的天邊。濃郁的黑煙與深夜交融,吞噬掉了那頂再也見不到的小帳。

「阿娘……阿娘……」

「阿娘——!」

杳杳雖小,卻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娘親了。

小女孩昏倒的瞬間,隱隱聞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她無意識地呢喃著:「阿娘,杳杳好想吃你炒的栗子……」

若有若無的嘆息化在了女孩淺淺的淚痕里。

燕清徽驚醒后,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趴在圖紙上睡著了。

燕清徽還記得自己昏倒在丹楓林,醒來卻是在宋家了。她此後一直住在宋家,直到及笄,宋老夫人才拿出來一張陳年舊紙,讓她和老夫人的孫子成親了。兩年後宋老夫人去世,宋夫人本就看燕清徽不順眼,她的日子也因而愈發難過起來。

時間過得太快,快到燕清徽都要覺得那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她抱着一捆紙,拿起筆墨出了門。坐在灰雲寨最高的高台,她俯瞰整座寨子,俯瞰望不到邊際的丹楓林,遙遙望向宣城的方向。

她還記得宋老夫人不讓她把母親的死傳出去。

她甚至有一段日子不敢出門,害怕聽到別人茶餘飯後談到朔雪夫人失蹤,害怕聽到世人評價朔雪夫人是忠是奸。他們只在乎大名鼎鼎的朔雪夫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傳聞一般善良仁慈,卻不會顧忌失去了至親的人有什麼心情。更何況,她清楚,她那麼清楚母親死在了那場絕不簡單的火里,而那頂被人扯破丟進林子的燒焦的帳篷就是最好的證據。

直到高台上的風更猛烈了,直到星子也被趕走了,直到天邊泛起了一絲魚肚白。燕清徽才失魂落魄地回去。

空空蕩蕩的屋子點着燭火,燕清徽在窗邊止住腳步。

歲之嵐坐在屋內桌前,用米漿小心翼翼地把四瓣花燈粘合。他應該是沒有做過這種細緻活兒,故而格外專註。但那雙微微發抖的手卻暴露了灰鼠對於狸奴那種來自本能的恐懼。

燕清徽忽然凝住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所措地從窗紙破裂的小孔看向屋內的歲之嵐,就像曾經的歲之嵐也一樣不知所措地站在這裏看着屋內在夢魘中流淚的她一樣。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

歲之嵐正對上一動不動的燕清徽,兩個人相對無言,但誰都沒有率先離去。

「好端端的,剪它做什麼呢。」

「歲之嵐,對不起。」

兩句話同時出口,兩個人又再次陷入沉默。

「對不起。」燕清徽又重複了一遍,歲之嵐張了張口,她又緊接着道,「不論什麼,為着很多很多事情……對不起。」

歲之嵐輕輕嘆了口氣。

「我本不該把你卷進來。」歲之嵐只說了這一句,把後面的千萬句都吞進了腹中。他能說什麼?難道要告訴燕清徽自己本來足以謀划好一切,而拖她入局也只是想見見她嗎?難道自己要告訴她拉她進入這一趟渾水,是因為私心作祟,想讓她記住自己嗎?可又記住自己什麼呢,當年她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她本就不該知道自己的。

「……我早就身處其中了。」燕清徽把懷裏的紙遞給歲之嵐,「這裏有一些我的想法……」

歲之嵐沒有要看的意思,只是把紙接了過去,點了點頭,然後再次沉默著離去了。

燕清徽突然覺得那樣的背影,好像很是眼熟。

[陸]

半月過得很快,眼見就到了要攻宣城的日子。

灰雲寨的弟兄們在西山上大擺筵席,大當家的特意放話,允許大家出去喝花酒。

「想下山一趟嗎?」歲之嵐看向燕清徽,那一眼似乎包含了太多東西,可燕清徽卻覺得那種眼神很熟悉,就像是當年母親身邊的親信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樣,染著不能出口的訣別。

「怎麼,想去喝花酒?」燕清徽故作輕鬆。

歲之嵐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給點銀子。」燕清徽一伸手,「不喝就不喝,但買點釵環總可以吧。」

歲之嵐掃了一眼燕清徽,嫌棄之意溢於言表。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錢袋,扔給了燕清徽。

倆人在山下的鎮子裏閑逛,燕清徽公明正大地買了一袋子糖炒栗子,順手遞給身邊的歲之嵐:「在你們寨子住那麼久,就請你吃袋栗子作為報答吧。」

「這花的難道不是我的銀子?」歲之嵐嘴上說着,手上倒是沒拒絕。

歲之嵐剝開一顆糖炒栗子,送入口中。栗子熟悉的香甜沁入心脾,他眼前的少女與記憶中那女子的面容有六分相似,少了一些英氣,但更柔和了。

他還記得,當年正是那一袋糖炒栗子,才讓自己安然越冬。

兩個人沒有什麼交談,只由腳步聲伴着剝開栗子的輕響。

「平安符啰!賣平安符啰!」行商吆喝着,「公子,姑娘,瞧瞧我家的平安符吧!」

燕清徽只聽聞保平安的東西得親自去寺廟道觀里請,還沒見過有人在街上就這樣叫賣的。她停下腳步,探究地盯着行商貨架上的小擺件。

「我家有胡柳白灰四位仙的平安符,隨身攜帶,准被保佑。」行商熱情地介紹著幾隻小巧的擺件,「您是想求姻緣還是求子嗣?是盼望年年有餘糧還是……」

「我想要這件。」燕清徽指了指那隻灰鼠擺件。

行商樂呵呵地說了一串吉祥話,然後以一兩銀子的價錢把擺件賣給了燕清徽。

燕清徽捧著那隻雕刻得道骨仙風的小灰鼠,一邊和歲之嵐往回走,一邊笑嘻嘻地舉給他看:「你瞧,多活靈活現。怎麼樣,長得跟你像不像?」

「這也值得花一兩銀子?」歲之嵐撇撇嘴,「想被保佑,直接求我便是。」

「你若是這嘴不那麼毒,跟它就更像了。」燕清徽倒是不介意歲之嵐說什麼,她專心地擺弄手裏的小擺件。玩了一陣子,才貼身收好。

歲之嵐看了她一眼,最終什麼也沒說。

[柒]

驚蟄已過,枝條慢慢抽了芽,黃素馨開了遍野。

丹楓林仍是一片嫩綠,而不遠處的宣城則是一派祥和。

計劃什麼也沒有用上。就在灰雲寨進宣城的瞬間,城外埋伏的士兵們一涌而出,副將軍站在最前方給整座宣城定了罪:「朔雪夫人舊部,宣城一干人等,勾結灰雲寨灰匪,意圖謀逆,今上有令,全部誅滅!」

連交戰也無需演給當今看了,歲之嵐當機立斷聯合宣城眾人從密道趕往丹楓林。

燕清徽沒有跟着一起前往宣城,她獨自一人站在灰雲寨的寨門口,等著接應他們。即使大部分人去宣城了,即使還有十二名精銳留在寨里守着,可她總覺得不安。她遙望着宣城的方向,像年幼之時一樣無助。她忽然覺得窒息,好像要被那無邊無際的,沒有升起朝陽的夜空壓塌了。

她坐在一塊平整的巨石上,卻忽然被人打暈了。

再醒來的時候,燕清徽被吊在木材臨時搭建在寨門口的高台上。

手腕動彈不得,熟悉的力道,熟悉的吊法,燕清徽甚至懷疑自己回到了正月初三。她掙脫不開繩索,只能環顧四周。曾經的夫君就站在不遠處,駐守在一旁的士兵明目張膽地烤著一串耗子。

不多不少,正好十二隻。

那一瞬間,燕清徽目眥盡裂。

她以為自己的夫君同自己舉案齊眉,正月初三起,她明白她錯了;她以為自己的夫君是個良善之人,從這一刻起,她又錯了。

口中塞著布料,她罵不出來,只能恨恨地瞪着雙眼。

「想問為什麼?」宋將軍走到燕清徽面前,神色冷得要把人凍傷,「你是朔雪夫人的女兒,卻偏偏委身山匪。」

「嗚——」

宋將軍還欲說話,灰雲寨外卻有了動靜。

一波宣城舊部才踏入灰雲寨門,就被宋將軍的手下毫不留情地射殺。鮮血噴灑了滿地,給目所能及的最遠處鑲上了一層猩紅的邊。

前有宋將軍蹲守,後有副將軍追殺。灰雲寨連同宣城,如同瓮中之鱉。

「歲之嵐,你看這是誰?」

宋將軍走到陣前,沖着趕來的歲之嵐高喊。

燕清徽嗚咽著搖頭。

「你們還不束手就擒?」宋將軍搭起弓,把箭矢指向燕清徽。

燕清徽既不希望他們就這樣落到他手裏,可看着歲之嵐無動於衷的樣子,心頭又莫名泛起酸澀。好像這一月以來的相處,真的什麼都不算。

歲之嵐沒有降。

破空而來的冷箭徹底擊碎了燕清徽最後的幻想,自己的丈夫終究對自己一絲一毫的情義也沒有,這荒唐的一生到底就要終結。

灰影閃過,箭矢偏離。

燕清徽看着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歲之嵐,有一瞬發怔。

這是歲之嵐第一次展露自己的能力,也或許就是最後一次了。

「放箭。」

宋將軍一聲令下,襲來的箭雨莫名有着白雨跳珠的架勢。

繩索斷裂,燕清徽再次跌進歲之嵐的懷中。濃郁的血腥氣掩蓋了糖炒栗子的香味,他身後密密麻麻扎滿了箭。

「你不是灰仙么,為什麼還會……」燕清徽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落淚。

「別哭。」歲之嵐輕輕擦了擦燕清徽臉上的淚水,面容因忍痛而微微扭曲,但語氣卻很溫和,就好像哄哭鬧的小孩子一樣稀鬆平常。

燕清徽張了張嘴,說不出感謝也說不出抱歉。

「不要自責……」歲之嵐的語速越來越緩,士卒沒有再射箭,他們幾乎是屠殺着灰雲寨與宣城之人,宋將軍對一切冷眼旁觀,「朔雪夫人曾……曾於隆冬贈我一袋栗子,讓我得以存活。你……不欠我。」

燕清徽說不出什麼話,只是拚命搖頭。

慘嚎驚天,腥臭佔據了整座西山,天邊又一次泛著紅。沒有厚重的黑煙,燕清徽卻覺得更加喘不上氣。

宣城,全軍覆沒。

「即便沒有……沒有今日一役,灰雲寨終究……終究會被滅口。」歲之嵐艱難地把燕清徽攬得離自己更近了一點,「我只恨,只恨自己道行太淺,不能,不能護你,不能護宣城周全……到底還是,要食言了……」

「不,不會的,沒有的……」燕清徽不敢碰歲之嵐的後背,只能任由他抱着自己,而不能回應這個懷抱,「你不要死,我們可以殺出去,然後從此隱居。我願意留下來,我可以做牛做馬,也可以以身相許……我……」

「別說胡話。」歲之嵐的血把土地也浸透,「不要以身相許,我不想……拖累你。以後,以後看人的眼光要好一些,不要再……再嫁給那樣的人……」

歲之嵐捂住燕清徽的雙眼,用極微弱的聲音道:「我替你解決最後的麻煩,但那個樣子很醜,你不要看。」

燕清徽清晰地聽到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溫熱的液體淋了自己滿身。好像有罡風一樣的東西刮過,宋將軍和他的手下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就連微弱的呼吸聲也消失了。

良久,燕清徽睜開雙眼。

面前的地上散落着碎裂的布料,歲之嵐卻消失不見了。

遠處橫屍遍野,依稀可辨那些將士的碎肉殘骸。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確確實實把麻煩全部碎屍萬段了。

燕清徽一片片撿著屬於歲之嵐的破碎布料,她知道,歲之嵐的樣子,不會比那些人好上多少。連微末的骨渣也摸不到一粒,身上尚未變涼的血液竟是他留在這世間的,唯一的,最後的東西了。

燕清徽的淚水,到底是在丹楓林流盡了。

[8]

燕清徽的世界,永永遠遠被染成了猩紅。

她透過淡紅的薄霧,看着這片不再清晰的林子。鮮血把嫩芽染成了洗不去的紅,丹楓林再也不會有四季。

燕清徽摸索著進到灰雲寨深處,隱隱約約見到了被屠戮的灰鼠婦孺的殘屍。她踉蹌著回到自己曾暫住的屋子,有些失神地抱着那盞狸奴花燈。

花燈被踐踏得沾滿血跡和泥污,曾經歲之嵐細心粘好的縫隙又一次裂開。

碎了到底是碎了,拼好了,卻沒辦法恢復如初。

燕清徽的腦海里回放着往昔的一幕幕,曾經故意刺歲之嵐的每一句話都在記憶里變成了釘子。一端刺到了歲之嵐心上,一端扎進了自己心裏。

她隱隱約約的,把兩道熟悉的背影漸漸重疊。

她想起來那天歲之嵐的背影為什麼那樣熟悉了,她知道歲之嵐的氣味為什麼那樣令她掛懷了。喪母之夜的懷抱,昏迷前聽聞的那一聲嘆息……終於找到它們的主人了。

她不知道,但可以猜到,灰雲寨的下場,怎麼不與自己息息相關?

腥濕的液體順着面頰落下,燕清徽已經不再拭去血淚。她麻木地抱着狸奴花燈,連為灰雲寨和宣城之人收屍的力氣也沒有了。

朝廷那邊好似沒有發現倖存的燕清徽,連派人來收拾灰雲寨的殘局也不曾。

無論是為它做盡惡事的灰雲寨,還是對它忠心耿耿的宣城舊部,亦或者冷酷又愚忠的宋將軍等人。都化作了一灘爛泥,悄無聲息地在渺無人煙的地界裏腐敗生蛆。

[玖]

很久很久以前,在歲之嵐還沒有化為人形的時候。

歲之嵐和一眾灰鼠住在丹楓林里,他們修行百年,卻沒有契機化形。一年凜冬將至,附近的居民整年顆粒無收,林子裏也覓不到食物。

身懷六甲的女子從京城來到宣城。

她順手給蜷縮在林下的灰鼠們留了一袋子糖炒栗子。

歲之嵐在次年初春的時候突然化成了人形,那群受益的灰鼠亦然。他們從一磚一瓦起,用時三年建成了整座灰雲寨,佈置完丹楓林的陷阱。

歲之嵐找到那女子的時候,已經是化形的五年之後。

他聽說那女子被稱為朔雪夫人,有傳聞她曾和當今聖上有過露水情緣,她未婚生下的女兒,正是帝王之女。

歲之嵐見到的結局並不是像話本里一樣的結尾,朔雪夫人沒有被接入宮中,而是被聖上派了人來,一把火將她從世上徹底抹去了。

「朕知道你是精怪,也知道你曾受過朔雪的恩惠。只是你可知道,那袋糖炒栗子,本是我朝仙師煉出的仙丹……」聖上私下召見了歲之嵐,「朕知道朔雪的女兒被送往何處,只要你歸順於朕,為朕做事,她就可以平安長大。」

歲之嵐同意了。

或許他也沒有絲毫拒絕的餘地。

「如若不然,不止那個小姑娘……」聖上頓了一頓,厲聲道,「你知道,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整座灰雲寨的命,宣城的命,燕杳杳的命,全都掌握在了歲之嵐的一念之間。他不能拒絕,他義無反顧。

後來歲之嵐才知道,為什麼聖上會把那袋糖炒栗子送給朔雪夫人。有益不假,但害處卻在暗地裏。凡人吃不得那種東西,那袋栗子裏有一顆被種在丹楓林下,而長出的栗子曾被凡人誤食,食畢立死。

或許最是無情帝王家吧。

歲之嵐可以說是在陰影中看着燕杳杳長大的,看着她被宋老夫人取字清徽,看着她嫁給宋將軍……

他曾救出落水昏迷的燕清徽,曾抱出被困火海昏迷的燕清徽,曾解開被偽裝成自縊而被懸在樑上的燕清徽……宋家不是一個好地方,宋將軍的表妹不是一個好人,宋將軍不是一個良人。可歲之嵐卻始終未敢帶燕清徽離開那裏,離開狼穴,難道就不會落入虎口嗎?

直到正月初三,直到驚蟄之後。

他守護了他的小姑娘一輩子,卻沒辦法陪他的小姑娘走下去了。

神魂燃燒的灼感,軀體炸碎的劇痛……歲之嵐微笑着帶走了他的小姑娘的半生的陰影,他甘之如飴,他得償所願。

[尾聲]

曾經有人在鬧鬼的西山見過一個自稱歲清徽的姑娘。

那姑娘雙目失明,泣血不止。她總是跪坐在洗不去顏色的丹楓林里,扶著一座刻着歪歪扭扭字跡的墓碑低聲說「杳杳好想你」……

又是一年正月初三,西山散發着濃郁的酒氣。

須臾,火焰吞噬了整座山。

漆黑的天際被丹楓林燒紅,林下的姑娘安詳地卧在熾焰中。

鮮血帶走了她半生的危機,火光洗去了另外半生的痛苦。

小巧的灰仙擺件從姑娘懷中掉落,浴火煥發着奪目的光輝。隨着歲清徽在熾熱間消失殆盡,灰仙懷裏多了一個言笑晏晏的小姑娘。

有人說看見大火里出現了一扇門,有一對神仙眷侶走了進去。

止流言蜚語爾,尚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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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漵志怪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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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楓之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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