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祭黃昏

聊祭黃昏

[楔子]

東風鎮有黃仙,喜靜,久居東山,偶覓活雞而食。有三戒修習者,滿百年而入世,遇有緣人而長揖,得應而成仙,此名——請封。

[1]

七月半,街上陰風習習,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黃昏獨自在街上小心翼翼地行路,他有些緊張,時不時便停下來,舉著兩隻前爪,謹慎地環顧四周。他也不想在這種日子上街,奈何自己大限將至,再找不到人完成請封,自己這二百年的修行便要付之東流了。

街上遊魂倒是不敢靠近黃昏,但每一次陰氣襲過,都會捲走幾分他的生機。

正在黃昏走投無路之時,他猛然發現落霞江邊竟然坐着一名大紅襖衣的小女孩。黃昏不管不顧地衝過去,對着小女孩便長長地作了一揖,隨後靜靜等著小女孩接話。

「你怎麼不回家呢?大人總說七月半的夜裏外面不太平。」小女孩不知道是沒有看到身邊出現的並不是人類,還是對於黃鼬的出現無動於衷。

黃昏沒想到小女孩說了兩種回答方式之外的話,他沒敢動,只是仍然保持着行禮的姿勢。

「你很想成為人嗎?」小女孩扭過頭,清澈的眸子裏沒有絲毫懼意,只是藏着一種難以看透的哀傷,「我希望你能成仙,這樣或許就可以不必承受人的痛苦了。」

黃昏聞言,嚇了一跳。他也不清楚這樣的話算不算請封成功,但落霞江在黑暗裏開始不住翻滾,發出了大海一般的聲音,就彷彿藏在裏面的怪物正在蘇醒。黃昏咬住小女孩的褲腳,想要拉着她離開江邊。

可小女孩卻推開了他,轉身跳進了江里。

黃昏不敢耽擱,轉眼又跑回了東山,惴惴不安地在岩洞裏等待自己的死期降臨。

[貳]

「里正,咱們村子裏已經有好幾戶人家死了滿圈的雞了,您可不能再包庇那個禍害了!」

「是啊里正,我們家可就指著那二十隻雞過活呢。」

「村裏哪個正經姑娘會成天一身大紅,那樣招搖一看就不是什麼好姑娘。」

「哪個得罪了那位的人能有好下場?還是早早把那個禍害獻給那位吧!」

里正抽著旱煙,坐在村裏最好的一把椅子上一言不發。而擠滿堂屋的村民卻一個個義憤填膺,滔滔不絕地勸里正早早處決他們口中的那個「禍害」。

每個人都知道這劣質的借口與圈套實難讓那姑娘落網,可恐懼早已壓塌了每個人最後的防線。

穿着大紅布裙的姑娘一個人坐在落霞江邊,她瞧起來不過及笄之年,頭上別着一支桃木雕刻的簪子,沉默地望着江對岸那即將落下的金烏。落日餘暉灑滿江面,泛起一層金光閃閃的細紗,像極了披在神仙身上的霞衣。

「禍害!禍害!害死了爹來害死娘!害死爹娘害鄰里!一禍禍一窩,一窩都禍禍!」

江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聚起了一群小孩,他們用稚嫩的童聲唱着惡毒的歌謠。空靈的曲調彷彿將世界都穿透,純粹的惡意反而顯得神聖了起來。

紅裙姑娘沒有理會那些孩子,彷彿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針對。

耳畔的聲音驟然消失,隱約可聞倉皇離去的腳步聲。紅裙的姑娘微微抬起頭,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名身着淺杏色內衫,外罩一件雪白鶴氅的男人,他前襟與袖口處是墨黑的,隱隱點綴了暗紅色的紋飾。姑娘愣了片刻,沒有主動開口。

「姑娘為何一直坐在江邊?」男人在靠近姑娘十步遠處停了下來,並沒有提及那些孩子唱歌謠的事。

紅裙的姑娘似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半晌只道:「我不知道。」

「在下黃昏,不知姑娘如何稱呼?」男人似乎想要接近那姑娘,但似乎又在猶豫什麼。

「你不必知曉我的名姓。」姑娘話罷起身,猶豫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要接近我……我只會給人帶來不詳與災禍,會要你性命的災禍。」

[叄]

「商雲啊,你……」里正托著一桿未點的旱煙,看着一身大紅的姑娘欲言又止,「我是看着你長大的,原本我也不同意,可是……」

「我嫁便是了。」被喚作商雲的姑娘面上瞧不出來波瀾,她褪下腕上的一隻白玉鐲子,放到里正面前的木桌上,「只是這鐲子,還請里正讓一位未嫁的姑娘投入落霞江。」

里正連忙答應,唯恐商雲變了主意。

「如若你們貪墨了這鐲子,當心全村性命。」商雲話語冷漠,只留下這一句話,轉身便走。

她回到自己屋中,簡陋的梳妝台上早就平平整整擺放好了一套吉服。素指挑起鳳冠霞帔,商雲冷笑一聲,轉到屏風之後獨自更換好婚服。想必是集了整村之力,方才制出這一身衣裙。大紅深衣上綉彩鳳,針腳平整細膩,用線講究,陽光漏下,隱隱為彩鳳披上了一層錦繡霞光。

商雲對鏡端坐,凈面開臉,拾筆點妝,扶正鳳冠,披上蓋頭,便等著村裏的送親儀式開始。

天近傍晚,喜娘扶著商雲入轎,未嫁少女端著一盤盤瓜果分列喜轎兩側,由村中巫祝打頭結尾,一路上吹吹打打,送親隊伍行入東山,直奔那座矗立五百年卻仍舊煥然一新的黃二大爺廟。

商雲的神情被蓋頭遮蓋,流蘇隨着喜轎的晃動而輕輕搖曳,藏在廣袖之中的縴手緊緊握著一隻純黑的匕首。

喜轎落在廟門前,巫祝攤開一紙婚書,要往上提名,卻無論如何也寫不上商雲的名字,雞血一滴滴落在書角,染開一片鮮紅,散發着濃濃的不詳。

巫祝的手微微顫抖,隨後若無其事地合上婚書,抬手想讓喜娘扶著商雲下轎入廟。

在商雲雙腳落地的瞬間,一陣狂風卷過,等眾人在睜眼時,新娘已經不見蹤影。

「原來你叫商雲啊,秋天的雲最是純凈,很襯你。」黃昏挑開商雲的蓋頭,仔細端詳著那張熟悉的面龐,「他們怎麼要把你獻給那個老東西?」

商雲默默收起匕首,沒有回答黃昏,只是輕輕道了一句:「謝謝。」

「那老東西一早就被水宮的人帶走了,想是壞事做盡,遭天譴了。」黃昏喋喋不休,全然沒有世外高人該有的矜持,「你還要回村子嗎?不如隨我去東風鎮吧,那裏是我的地盤。」

[肆]

商雲在東風鎮住下,在黃昏的幫助下,她開了一家香料鋪子,她家的香料很受鎮上女人喜歡,生意很是興隆。

黃昏總是賴在店裏,或是幫她趕走偶爾找事的地痞流氓,或是幫她採花草制香料,也會悄悄擋掉那些想要上門提親的婦人。

「你總是折我的桃花,不怕遭報應嗎?」商雲隔着撐起的窗子向外看,淺笑着打趣窗外的男人。

「遭什麼樣的報應?」黃昏笑盈盈地看着她,「比如……上天把我賠給你?」

商雲聽到這樣的話,只是不作回答。

日子漸漸過去許久,直到這一年七月初。商雲獨自看店,一伙人卻闖了進來。他們聲稱是小西山的修士,受羅盤指引,來店裏捉妖。

「我這鋪子沒有妖,還請諸位不要影響我做生意。」商雲的話說得很不客氣,只差拿着笤帚趕人了。

「姑娘不必害——」拿着羅盤的道士話說了一半,卻見羅盤猛然轉動,最後指針直直指向了商雲,「你是厲鬼?」

那群道士悉數戒備起來,這鋪子裏竟有厲鬼,還沾染著妖的氣息,想來必定十分難纏。他們握著仙劍,捏着法器,目光針刺一般盯着商云:「收了她!」

長劍刺向商雲心口,她下意識抽出那把純黑的匕首,格擋開利劍。

匕首上黑氣繚繞,順着長劍一路襲向劍柄,拿劍的小修士被黑氣纏上后瞬間爆發了凄厲的慘叫,這個人滾在地上,渾身暴起青黑色的筋,馬上就要斃命。

一旁的一個修士立刻將一張金符貼在他身上,才散去了那黑氣。

「那是死氣!」修士們眼中迸發出殺意,「除了這殺人無數的厲鬼!」

商雲蹙眉,這匕首並非她自己的,她也從未修習過術法,決不是那群修士的對手。染著血色的金網落下,商雲下意識地逃離,她有一種直覺,一旦被網住,便再不能輪迴。

千鈞一髮之際,去採藥的黃昏出現在鋪子裏,攬住商雲避開金網。而他被金網蹭過的地方竟然轉瞬消失,化作血霧融回了網中。

「竟是金煞之網。」黃昏周身氣海翻湧,捲起層層黃煙,籠罩了那群修士。一炷香后,黃煙散去,那群修士紛紛倒地,脖頸之上殘存着深可見骨的爪痕。

黃昏不敢靠近商雲,他帶着滿手鮮血,目光似要躲閃地瞥著那一身大紅的姑娘。

那小心翼翼立在不遠處的身影與當初那個試探著作揖的小小黃鼬一點點重合。而小姑娘卻始終一身大紅,連那眸子深處的哀傷也不曾改變。

「我聽說黃仙修行百年,戒食葷,戒殺生,戒情色,方能成就大道。」商雲的指腹輕輕撫過那黑色匕首,死氣並未對她造成什麼傷害,「你殺了他們,會毀了百年道行……」

黃昏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句話也不敢說。

「黃昏,我欠你一條命。」商雲用匕首劃破指尖,黑氣躊躇著不敢入體,血珠落地,「我以血起誓,救命之恩,此生必報。」

黃昏聞言抬頭,眼中劃過一絲不可置信。

他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有說。請封之恩,到底是沒有報成。

[伍]

七月半眼見便要到來,鎮民紛紛為中元節做準備,一些遊方道士也慢慢聚集到東風鎮,想着能不能撿漏捉點妖鬼,一來取妖丹以自補,二來闖出些名聲以光耀門楣。

七月半前一天亥初,商雲便獨自返回村子,子正時正好抵達落霞江。

「他們可把鐲子還回去了?」商雲對着落霞江,輕聲詢問。

落霞江洶湧翻騰,浪花退去,從水中顯出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小路。商雲會意,提裙緩緩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她每走一步,身後的路便重新被江水掩藏,彷彿從未開出過那樣一條通向水宮的密道。

紅裙融在漆黑的水中,反不出一絲一毫的光。

一直暗中跟着商雲的黃昏悄然施法,隱藏身形跟在她身後,步入江中。

江底漸漸明朗,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無聲地注視着渺小的商雲。商雲仰起頭,盯着牌匾上「落霞宮」三個大字怔然出神。

宮門緩緩打開,門內外寂靜無人,商雲獨自邁步進去。

門關上的瞬間,她隱約聽見聲響,回眸望去卻毫無所獲。商雲輕車熟路地進入正殿,那大殿的丹墀之上端坐着華服曳地的男人。

「東山小廟裏的那個東西,已經處理掉了。」男人手中把玩著那隻白玉鐲,瞧不出心情如何,「只是這鐲子,你既然不想再要回去,又問它下落做什麼?」

商雲一言不發。

「你可知道悔婚的代價?」男人似乎已經有了怒意,只是並不明顯。

「知道。」商雲抬頭,語氣冰冷,「將這條命還給落霞宮。」

「既然還是求死,你當初又何必應下這筆交易?」男人不太理解,他腦中的畫面十餘年了還是很清晰,當初落入江水的紅襖女孩,彷彿不知不覺間已經不復存在了。

商雲垂下頭,沒有答話。

十年前一身大紅襖衣的小姑娘縱身躍入落霞江但求一死,落霞宮主見小姑娘粉雕玉琢煞是可愛,便一念之差將她救進了落霞宮中。

「你是東風鎮人?」落霞宮主逗弄小動物一般摸著小姑娘的頭,饒有興趣地詢問。

「我生在鎮外的小村子。」小姑娘音色稚嫩,眉眼間溢出不滿,避開了男人在頭上胡作非為的手。

「我救你一命,你打算如何報答於我?」興許是落霞宮主瞧她那一身紅衣很是養眼,也興許是落霞宮常年清冷,亦或許是他眼花一般看到的她額上一閃而過的一對龍角,因而他竟生了養個小寵物的心思。

「跳江正是為求死,」小姑娘頓了頓,又道,「都傳聞着紅衣而死之人可以成為厲鬼,你既救了我,可能讓我變成厲鬼?」

「變成厲鬼?」落霞宮主輕哂一聲。

「做人太苦。」小姑娘還不到男人的腰那麼高,說的話卻盡顯老成,「人如螻蟻,卑微而無力。」

落霞宮主拿出了一把純黑色的匕首,遞給小姑娘:「如若你成了厲鬼,自然會渴求做回人的。這把匕首你拿去,自有厲鬼之力。」

小姑娘接過匕首,只覺得一陣冰冷入骨,濃重的怨氣在周身形成了層層疊疊的漩渦。

男人一抬手,一隻白玉鐲憑空出現在小姑娘的手腕上:「既然你說人生太苦,也應該知道凡事都有代價。等你及笄之後,便來做這落霞宮的女主人吧。」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承諾,被同一張臉的變化打破。

粉糯糰子變得長身玉立,璞玉經過了雕琢,除過不變的面上霜雪,冰冷從商雲的眼底溢出,徹底絞碎了當年就為數不多的懵懂。

「我曾經求死,只是為了擁有自保的資格。」商雲拿出匕首,高舉至男人眼前,「如今求死,是為了不再傷害到在乎我的人。」

[陸]

「阿雲,你怎麼偷偷跑出去了?」被布巾裹住了一頭海藻般秀髮的女人焦急地抱住小姑娘,「不是不讓你中元節去街上嗎!」

「娘,我沒事。」小姑娘語氣淡淡。

次日一早,有人發現里正外孫的表哥失蹤了。那人素日藉著里正的關係,在村中欺男霸女,因而也沒什麼人賣力找他。直至三日後才發現了那人的屍體,全身血管爆開,皮肉泛着絲絲黑青。

那是商雲第一次殺人,僅僅因為那人用骯髒的語言說了自己的娘親。

接連幾日,又死了好些人,每日都會發現死相一樣的人,而那些人的共同之處便是都對商雲和她一家有惡行的人。村民紛紛發覺不對,十分忌憚商雲,私下裏也都稱呼商云為禍害。

「那些人,是不是你殺的?」女人眸子裏藏着哀傷,她輕聲詢問商雲,聽不出有沒有責怪。

小姑娘沉默不答。

女人只是嘆了口氣:「終究還是走上了那條路。你若是真開了殺戒,就不要再做一個有情之人。」

在商雲十一歲那年,她的娘親失足落江。

商雲追進落霞江,卻沒能找到她的屍首。落霞宮主告訴她,那匕首佩戴久了便會認主,普通人鎮不住那匕首上的怨念,久而久之便會害死一些不相關的人。

商雲此後愈發沉默寡言,無害的面容下遮掩著的是一顆千瘡百孔又冷如頑石的心,所有的溫情都被世事掩埋。

每逢七月半子時,商雲總是獨自一人坐在落霞江邊,對着翻滾不休的江水沉默不語。直到天蒙蒙亮,她才會去東山前的竹林,把所有未能宣之於口的話一點點傾訴給娘親的衣冠冢。

「娘親,你會不會怨我,覺得我殺人如麻。」

大紅穿透了翠綠的竹林,單薄又無助的身影蜷縮在簡陋的墓碑之下。彷彿只有這短短的時光里,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孩子。

[柒]

「早就被罪惡沾滿的人,還奢望能被救贖嗎?」落霞宮主沒有絲毫收下匕首的意思。

商雲眉頭擰緊,她握著匕首,不知在思索什麼。

「你看看你手上到底沾了多少鮮血?」落霞宮主一抬手,商雲的雙手便不受控制地舉到她自己眼前,凝到發黑的陳年血跡一層層浮現,隱隱還縈繞着凄厲的慘叫,「這樣的你,註定孤獨一生。即便如此,還是不肯留在落霞宮嗎?」

「既然我這樣不堪,你還圖謀我什麼。」商雲掙脫男人的控制,反手握住匕首,身體緊繃,似乎隨時準備衝上去與他打鬥。

「不必緊張。」落霞宮主笑了笑,他似乎原本打算將商雲強行留在水宮之中,卻好像看到了未來會發生的事情,於是心念一轉,江水中重新開闢了一條小路,「我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你回去吧。終有一天,你會自願留下來,落霞宮才是你唯一的歸宿。」

商雲狐疑地看着男人,倒著往宮門處退去。

在她走出落霞宮,宮門關閉的一瞬間,一道帶着笑意的聲音傳了出來:「那個一直跟着你的小黃鼬也一起進了落霞宮。」

商雲被江水送回岸上,片刻,便看到黃昏跟了出來。

「我是世上極惡,我殺過很多人……」商雲看着黃昏,踟躇了許久,才這樣緩緩說道。

「我比流言蜚語更先識得你。」黃昏離商雲更近一步,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你……不怕我嗎?」商雲抬頭,眼中盛滿了迷茫之色,「哪怕我殺了很多人,哪怕我會給你帶來災禍。」

「我也殺過人。」黃昏拍了拍商雲的後背,順勢將她帶入自己懷中,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一樣,輕聲道,「你給我帶來的並非災禍,是你成就了我。」

商雲不解地抬眸,而黃昏卻鬼使神差一般沒有將請封一事告訴她。彷彿一些事情不點破,兩人之間就始終有糾纏不解的美好如天賜的緣分。

「妖怪就在那裏!」

火光滔天,人頭攢動,一群村民帶着一個個仙風道骨的修士一路前往落霞江。

「那個女魔頭殺了好多人,趁早收了她吧!」

火把燒紅了黑漆漆的天,卻驅不散來自人心深處的寒。

「那個男人就是殺死我們全村雞的罪魁禍首!他們兩個勾結,害苦了我們啊!」

「他們來殺我們了。」商雲捏著匕首,仰頭望着黃昏的下唇。

「嗯。」黃昏垂下頭,又揉了揉商雲的發頂,「一步入地獄,步步入地獄。無論你做什麼,我都願意作陪。」

[8]

鮮血染紅了江岸,江水沖刷著血跡,卻仍舊黑得純澈,落霞江吞沒了血腥與災難,將一切都粉飾得一派太平。

「姑娘,你本是人類,何必與妖混在一起?」為首的修士試圖分化兩人,「妖物生而邪惡,及時回頭吧,一切還都來得及挽救。」

「既然不敵,就休要廢話。」商雲使用匕首已經熟練,死氣收走活人的生機,一掃便是一片枯骨,「我只知他救我一命,便是我的恩人。他是善是惡,又與我何干?更何況,那只是你們的善惡。」

黃昏一言不發,他不主動傷人,只是防守。唯有妄圖殺死商雲的修士才會被他一爪結果。

「執迷不悟!」修士們見分化無果,紛紛祭出法器。

偌大的金網張開,帶着濃重而惡臭的血霧當頭落下。眼見就要籠罩商雲與黃昏,黃昏先一步護著商雲退進落霞江中。

「妖物本惡?」黃昏冷笑一聲,「你們倒是大言不慚。拿着金煞之網還能說出此般話語,當真是無愧於無賴之聲名。金煞之網,以活人血肉練成,所覆之物煙消雲散,所殺之人的血肉復又用於修補金網。這究竟是誰窮凶極惡?」

修士們不曾想自家法器竟被妖怪認出,一時之間再沒什麼辯駁的說辭。

他們每個修士的金網在咒術加持下練成一片,天羅一般撒向二人。鋪天蓋地的腥臭壓下,再也沒有避開的餘地。黃昏運轉內丹,傾盡兩百年道行,黃煙迎著金網而上。落霞江上響徹一聲聲凄厲哭叫,金網破碎,落下一地血肉。

修士盡數倒地,除過站在最遠處勉強逃開的一個,紛紛沒了呼吸。

黃昏再也維持不住人形,變回了修行之初的小小黃鼬,落在紅裙少女懷中,奄奄一息。

村民早被金網吞噬,四下望去竟只余商雲一人站在水深及腰處,黑髮如瀑鋪灑,海藻一般漂浮在江面。黃昏不再有口吐人言的能力,他顫顫巍巍地在商雲懷中抬起兩隻前爪,做了個作揖的動作。

商雲的瞳仁驟縮:「是你……」

黃昏的唇角隱約可見一抹微笑般的弧度,鮮血淋漓的爪子斷線一般猛然垂落。

「我看你那樣像人,不如就封你做個人吧!」商雲喊得聲嘶力竭。

她自那夜之後也聽人提過請封一事,修行到一定地步的黃鼬會向行人做出作揖一樣的動作,而只要那個人說他像人,封他做人,那他便不白費那不知多少載的苦修。可若封人之人封了自己不能做主晉封的身份,無論是那人,還是來請封的黃鼬,都會遭受天罰,不得安寧。甚至……不能善終。

「黃昏,你那樣像人,怎麼還不成就修行,怎麼還不醒過來……」淚水打濕面頰,一串串滴進落霞江,泛起一圈圈漣漪,「你醒醒啊!你倒是化成人身啊!」

黃昏的身子被夜風吹得冰冷,頭顱無力地低垂,肩胛處的皮肉消失不見,傷口深可見骨,十餘日前他擋下的金煞造成的傷口至死都未結痂,卻因鶴氅肩頸處暗紅紋飾的遮掩而從來不曾顯現。

糾纏不清的恩怨徹底不再分明,商雲哭到幾近不能喘息,她抱着黃昏,一步一個淡紅色腳印,一路走進東山下的竹林。

她不知疲倦地以手掘土,挖出了一方小小的墳墓。

把黃昏小心翼翼地裹進自己褪下的外衣,商雲宛如珍寶一般將他捧在掌中,珍重地在黃鼬額間落下一吻,親手將他葬進土壤,也葬進了自己心底最深的一扇門裏。

隨着土壤一捧捧落下,商雲那被掘出的一點點柔情再次被荒唐無常的世事掩埋,一顆破碎到拼也拼不上的心被冰封起,在猩紅的照耀下閃爍著黑色的光芒。

一塊墓碑立起,商雲蜷縮在那冷冰冰的十一個字下:

「黃昏之墓

未亡人龍商雲立」

她再一次不得不深刻地明白,這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愛恨,不是恩怨,而是生死,是不可跨越的生死。

[玖]

落霞宮外一襲紅衣臨風而立,宮門緩緩打開,龍首人身的男人站在門口,垂目看向那個沒有絲毫表情的少女。

「落霞宮……還收留被世界遺棄的人嗎?」少女仰起頭。

「落霞宮從不收留乞丐。」男人的話很不客氣,「除非你要做落霞宮的女主人。」

少女沉默了良久,從懷裏掏出一把純黑的匕首:「我想把命還給落霞宮。」

男人沒有接話。

少女舉著匕首毫不退讓,對峙了足有一盞茶的工夫,男人終於接過了匕首。

「隨你。」

「這一次,不要再救我。」少女踏出宮殿的瞬間,被江水包裹。

商雲平躺在江水中,任由江水充斥口鼻,火辣辣的感覺從鼻腔和嗓子一直延伸到肺的深處。落霞江很冷,江底很黑,死在江中的人,都很孤獨。

白光縈繞着商雲,她額上再一次隱隱露出了一對龍角。

「龍商雲,你該醒了。」

商雲失去意識之時,隱隱聽到了娘親的聲音。

[尾聲]

太陽升起又落下幾百萬次,世事菀枯幾度,落霞宮中卻一如既往的清冷。

龍首人身的少女坐在那把代表着至高無上的椅子上,翻看一張來自東海水宮的請帖。

東海水宮的主人做壽,邀請她前去赴宴。

少女拿着請帖進入東海水宮,沉默地坐在宴會的角落,目光有些獃滯地盯着水晶托盤上的一個小擺件。那擺件是用檀木雕刻的,赫然是一隻栩栩如生的,正在作揖的黃鼬。

少女手中的請帖掉落在地,面上掛滿淚痕。

微風拂過,吹開請帖,露出來持帖人的名姓——龍商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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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漵志怪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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