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書房裏紫檀案桌上擺着三尺高青綠銅鼎,洪立棣面色難堪端坐主位之上,與那手邊鼎色倒是交相輝映,而地上兩溜的楠木交椅上,正坐着洪清昇為首的客人。

「賢侄金口一張便要五百兩白銀,這着實為難人了些。」洪立棣不得不委婉推辭道。

「叔父,你若是這般就沒意思了。」洪清昇側身觀摩旁邊梅花式洋漆几上文王鼎,嘖嘖讚歎半晌才又說:

「小侄走時族老曾叮囑過,這次除去募捐白銀之事,還讓我向您討要幾樣東西,好似是哪裏的地契與鋪子。」

這幾張地契是洪立棣多年扎在心頭的老刺,以至於有任何人提起此事時,他的心裏就泛起噁心,這股子勁兒就算過去多少時日,也不能消磨掉半分。

當年他與生母姨娘因身份低微,而被族中孤立排擠,到後來實在是走投無路,這才最終遂了他們願,由剛弱冠的洪立棣提出分房。

那年春節的父家窮奢極欲,食日萬錢,而自己與母親卻裹着破絮棉襖在冬日瑟瑟。

生母姨娘終究是沒熬過寒冬,他把生母為自己攢的讀書錢拿出來,為她辦置了個極其體面的葬禮。

後來此事不知為何,傳到了嫡兄洪立洵那裏,他曾悄悄塞過幾張地契,那時的洪立棣已經三日未見米湯。

洪立棣心有無盡怨懟,經此事後遂變為執念,發誓就算以後不擇手段,也要風風光光被洪家人重新迎接回去。

他也竟就憑着這股意氣,借這幾張施捨來的地契興家立業,其中所經歷苦楚盡不能言。

直到前年這事不知怎就捅到族老那裏,洪立棣竭盡全力才守住這幾張立身根本的地契,沒有被族中強勢收回去。

洪清昇見叔父面色越加難堪,甚是崩出些陰毒的狠意,便連忙迴轉道:「小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當時族老說時我便覺得不妥,這幾張地契在當年,本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如今能有此日進斗金的局面,也全是叔父的功勞。

就算是要收回,也該只需還回當年價值便可,怎能如此咄咄逼人呢?」

「小侄體諒伯父打拚家業不易,我又何苦輕易毀人前程。」

好個輕飄飄的輕易二字,原來自己的拚命所得,與他而言不過是覆手而滅,洪立棣聽到此話心頭頓怒,卻連忙轉頭咳嗽掩飾。

眼看此時正是攻心之際,卻見洪清瑩忽然不顧禮數的跑進屋來,邊跑還邊哭唧唧的說道:「長兄你評理!妹妹豈能被人如此羞辱。」

她無意間破壞了屋內的談話節奏,洪立棣也因此插曲中斷思緒,恢復了往日神色,洪清昇罕見對胞妹冷下臉:「你身為閨閣貴女,竟如此不成體統!」

「洪清榮說我們全家都是乞丐,只等著二房啃完骨頭的肉渣滓活呢!」洪清瑩被斥責后倒真覺委屈,只見她眼中蓄淚鼻尖微紅,倒顯得比方才更真情實感。

「叔父,這又是何意!原來侯府在你女兒眼中,也不過是骯髒卑賤的乞丐?」若連這次胞妹送來的東風都借不上,洪清昇可就真白活如此年歲。

「榮姐兒平日最是乖順嬌弱,想來定是發生不平之事,才能讓她行事反常態的極端。」

「叔父的意思是我污衊你家女兒了?」洪清瑩因情緒激動而落淚,真有梨花帶雨的憐人之姿:「我堂堂侯府嫡女做派光明,怎麼能兩次受此奇恥大辱!」

洪清昇更是憤而起身,周圍同輩越七嘴八舌勸慰著,卻更讓他暴跳如雷:「小侄事事替叔父周全考慮,五百兩錢銀如此推拒暫且不提,竟還放縱骨肉羞辱瑩姐兒品格。

我們小輩到底做錯何事?能讓叔父滿家如眼中釘般仇視憎惡?」

眾人七嘴八舌的看似在勸慰,可句句都在指責洪立棣:「未曾想區區幾兩銀錢,就值得伯父翻臉無情,當真讓我們這些小輩看着寒心。」

洪清瑩於旁邊哭得慘慘戚戚,倒使向來安靜的書房如炸開鍋般吵鬧。

「昇哥兒所說地契的事,我們倒還能理解些。可瑩姐兒無緣無故的被人侮辱,這倒能看出二房的態度。」

「賢侄所需五百兩,我實在拿不出。」洪立棣雙眉緊鎖滿臉不耐,聲音雖不洪亮,卻鎮得住在場所有嘈雜。

「如今家中田產大多鬧起蝗災,光是堵窟窿的銀子,就已經快讓賬上入不敷出。」

「現下家中能盡量周轉的現銀,全算上也就二三百。這讓我又如何填補這剩餘的不足?

不過聽說因天災降世,最近有不少商家借銀周轉生意,給的利息也是頗為豐厚。」

「方才聽眾人口風,賢侄應是不急需這筆錢,不如叔父替你把這錢銀拋出去,等連本帶利賺夠五百兩后再給你如何?」

張口就是五百兩的現銀,看來那些老傢伙還真把自己當成散財童子。

有滿臉都是鬍子皺紋的童子嗎?反正他洪立棣馳騁商場多年,就沒福氣見過這種神仙。

還想用老傷疤來戳痛處,他這些年傷疤上陸續添的新傷,都比這東西吃過的鹽還多,跟他眼前還演起來了。

只不過依目前的形式,還需依仗忠勇侯府這顆大樹,他不願把事情鬧得太僵,只能試探出雙方都容忍的底線,趕緊結束此事就是了。

「三百兩銀子也行,災民們都等著洪家的救濟糧呢!」洪清昇那張扭曲漲紅的臉頰頓時綻放出笑意,變臉之快讓胞妹洪清瑩都些許不適:「叔父心胸之豁達,着實值得小侄學習。」

「賢侄這調整心境之神速,也着實讓我自覺形穢。」洪立棣身板筆挺,收回視線漠然沉聲道。

誰規定說多少就要給多少?看來洪清昇還是年歲尚小,他手下的任何長工,都比那小孩有江湖經驗。

「榮姐兒年歲尚小,拌嘴斗架時說些氣話,想來也在情理之中。瑩妹妹比她痴長多年,不應計較這些小事的。」洪清昇被如此挖苦也沒生氣,幾句嘲諷不能換五百兩白銀,但能換三四百兩也是行的。

三百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況且到時洪立棣若用壞賬之類借口拒絕給錢,那才是做了無用功,他們如今應該見好就收才是。

原來后宅之事也能有如此裨益,洪清昇如同被打通任通二脈般,整個人都感覺神清氣爽,隨後便領着眾位兄弟,不掩喜色的告辭出門去。

諾大的書房隨着他們離去而寂靜下來,洪立棣面上那平靜的神色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欲遏制的怒氣與狠意。

只見他驀地猛然起身,推翻許多紫檀案上擺放的觀賞物件,嚇壞屋內不少的婢女后,氣急敗壞的摔開書房門后踏步而去。

他畢竟是叱吒商場的風雲人物,洪族卻故意派毛頭小子來侮辱,這是想把他的老臉都抽爛了!

「辟支佛菩薩等身,而以化度,非但佛身獨現其前,汝觀吾累劫勤……」

翠綃手中捧著本泛黃的藏菩薩本意經卷,身板挺直的跪坐在三姑娘身邊蒲團上,口中輕聲誦讀著經卷的內容。

洪清榮看似雙手合十,眼瞼微閉,可腦海中紛雜念頭如魔音般糾纏,讓她不免心中頓生煩悶。

洪立棣推開祠堂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兩個女子跪在無數靈位之前,曼聲低吟的佛經繚繞於梁間。

清脆悅耳的念經聲戛然而止,翠綃對面色平靜的洪立棣做完虛禮,對着閉眸的三姑娘竊竊耳語了小會兒。

只見洪清榮在蒲團上轉身,后展袖拜倒在地,緩緩磕下頭朗聲到:「父親在幼時曾與我講過,當年洪老祖駕鶴西去時,爵位曾順延至年過四旬的嫡長子洪欽友。

那年正逢羅剎敵軍作亂,洪欽友奉命殲滅敵軍時,不幸中箭而亡。

因老祖膝下再無嫡男,爵位便由庶子洪欽毅,也就是曾祖父承襲。」

「庶子襲爵位難於登天。」洪立棣自知洪清榮此話之盤算,驚詫之餘也多幾分忌憚:「你伯父未曾虧待過你,為何口出如此狂妄之言。」

這孩子平時極為謹言慎行,怎麼忽起如此大野心,說出這種大逆不道之言:

「這些日子裏你行蹤鬼祟,我只是未曾管教而已。我不管你這些日子結交了何等權貴,竟能讓你輕狂至此。」

「從今夜開始,除去必要場所之外,你哪也別去,就在家裏禁足冷靜!」洪立棣越說愈發氣不打一處來,似不欲與這不肖子爭論半句。

「阿爹!無能者才阿附,大丈夫何必仰人鼻息!」洪清榮臉色鐵青,卻依舊不死心的喊道。

如今若無族中實打實的好處權力,她該如何與太子抗衡!

這些年結交的那些權貴豪紳,平日裏互利互換倒還行,若到風險時刻,誰願意沾染因果?

如今父親正處在最憤怒的時刻,如此良機她怎能不勸其早做打算!

誰料洪立棣沒好氣的怒罵到:「滿口的大丈夫者,你難道是何男子不成!果真婦人目光短淺,天性使然!」

洪清榮原本清明的眸子,頓時被悲哀與激怒填滿,她高聲對父親厲言道:「洪族女眷皆可上陣殺敵,絕不輸任何男兒!

這是先人書在族規上的話,這是洪家女眷們浴血奮鬥,在祖訓中留下的激勵後輩的話!

我為同命又怎敢忘卻半分,可父親你卻在歌舞昇平中忘了!」

洪立棣料不到這尋常的話,竟使得她變得反常,驚訝之餘氣得臉色發青:「看你是無半分悔改之意。既然你如此鍾愛本族規矩,便于禁足期間謄抄百遍!」

……

洪清榮被禁足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整個府內,趙氏派貼身丫鬟來傳話,說就算是如此,也不能落下夫子留的作業,該上的課也是要繼續的。

而翠綃早已麻利的擺上紙張鎮尺,又把飽沾墨汁的彩繪纏枝蓮紫毫筆遞給了洪清榮。

她自己則在剛搬來的木凳上坐好,順便把前些日繡的香囊掏出來繼續縫製。

一時間屋內靜若無人,倆人皆埋頭於手中活計,偶爾幾聲夜貓啼春的聲音,委婉告知著二人時間的流逝。

至此處洪清榮擱置下謄寫的毛筆,眯眼看不遠處翠綃就著燭光,仔細辨別着絲線走向拆股。

自己今日有意放縱洪清瑩的鬧劇,卻沒想到父親被族中欺壓至此,也沒生出絲毫僭越之心。

察覺到她的目光,翠綃不明所以的頓下手中動作。

洪清榮收回視線,提筆飽沾墨汁,用圓圈框住了課業上那龍飛鳳舞的謀字。

如今雖被迫入局為棋子,但她洪清榮也絕非安於現狀之人,即便沒有家族幫助又有何妨,想要對自己挖骨吸髓,那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才行!

此刻濃重的墨汁一圈圈的加深暈染,已經逐漸有吞噬謀字之勢。正在此時,趙氏身邊的侍女倡條打外面進來,說是給飛絮預定的嫁衣已經連夜趕出來,要拿給趙氏這個做主母的過眼。

說罷便喚著候在門后的僕役們抬着嫁衣進來,眾人把嫁衣抖落開來,展示給洪清榮與趙氏看。

洪飛絮的嫁衣是絳緋色綉描金絲百子百福綉團對襟大袖衫的款式。四周盡綉孔雀尾編成的鴛鴦石榴並蒂紋,各色花鳥魚獸紋融在周邊熠熠生輝,裙上綉雲鶴仙鹿瑞獸百態圖,邊緣滾稍短寸金絲祥雲密紋,鑲十色米珠點綴。

嫁衣的霞帔前後皆同衣長,中分兩開,青藍做底綉如意紋,中綉仙鶴等禽鳥紋樣以及荷花靈芝等物襯之,下飾海水江牙,青銀二色顯諸色前,並壓銀線鍍金纏枝蓮花霞帔墜。

趙氏瞟了幾眼就回過頭來,對洪清榮說道:「周醫師特意囑託過我,要想懷上子嗣吃藥倒是其次,關鍵是這身體定是要靜養,操心不得。」

洪清榮面無表情的聽着,並未發變言論。

洪清榮正閉眼聽着,便又聽有人打斷唱禮單之事,片刻之後便聽點愁來身邊說道:「長姑娘來看您了。」

多日之後再見洪飛絮,她終於拋去了畏縮的偽裝,可能是因待嫁的緣故,衣裳喜好也從清新脫俗轉變,一身藕荷色緞綉海棠紋的衣裳,襯得她膚若凝脂吹彈可破。

「再過三日便是端午佳節,姐姐便要歸府待嫁,怕是以後再也見不到妹妹,因此特來辭行敘舊情。」洪飛絮微揚著下巴,眼睛毫不躲閃的看着洪清榮,聲音軟糯婉轉,煞是好聽。

洪清榮點頭笑到:「往後定會相見的,姐姐總不能再咽下這口氣。」

洪飛絮聽罷揚起嘴角並未否認,眸子裏盛滿了勃勃野心,再也不局限於洪府庶長女的黯淡身份。

「聽說未來姐夫書念得極好,如今小小年紀便過了鄉試,次年三月春闈便要參加會試,如此定是成官做將的康庄大道。」洪清榮依舊賴在床上,背倚著軟墊靠在床邊,毫不在意的說道。

「而你則是作為洪將軍庶弟的乾女,涑州大戶周望夙的嫡親女兒周縈婉。

風風光光帶着豐厚的嫁妝與說不盡的資源人脈嫁入他家,加上姐姐的手段智慧,以後只會蒸蒸日上,再也不復以往的腌臢日子。」洪清榮知洪飛絮咽不下這口氣,此次前來是要宣告自己已經爬上枝頭。

洪飛絮聽罷沉默半晌,然後說道:「你記得宣德年臘月初八那日的事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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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輦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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