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家臣君側

第五十六章 家臣君側

兩人繼續走着,任天笑長嘆一聲「宥恕他人,其實並不容易。」,傅龍晴輕笑「我不懂你們仙家的那些大道理,只是覺得,她也是我。」

舒一口氣,傅龍晴看向那已被宮牆擋得差不多的天色「初見她時,她只是在寒風中揮舞重劍的一個小丫頭,比我小上不少,說是劍,倒不如說是半塊門板,她就那樣奮力揮舞著,雙手上的凍瘡結痂又再次裂開,裂開又再次結痂,膿血浸染了每個指縫,那雙手顫顫巍巍地,蜷握都已成了問題,可她依舊能拿的起與她等高的重劍。」

「我問她為何執劍,她說她有必須執劍的理由,我問她喜歡劍嗎,她卻搖了搖頭。」講起這段過往,傅龍晴卻像是在緬懷「我帶她回來,加入了中領軍,本以為她會好過些,沒想到沒過多久她家眷親屬便找上門來,以血脈之由哭窮拿走了她所有的軍餉,拗不過她那凶戾的母親,非要把那不成器的弟弟塞進我中領軍的隊伍,那也是她第一次求我,抱着僥倖心理,以為他會有所改觀,我准許了,可等來的卻是變本加厲,接連闖禍,都是他那姐姐替他受的過,最近一次,她弟弟欺辱了城中一商賈的女兒,按軍律當斬,我有意庇護,但這事已激起了民憤,絕無可能繼續留他在軍中當職,本想着讓他在獄中吃些苦頭,等我回來,給予那商賈最高的賠償,將她那弟弟流放,至少能保住他一條命,卻沒成想……」

不忍再說下去,任天笑也有些難安,頗感沉重「身上少了一罪,心上卻多了一罪。」

「是啊,誰人無罪,等抉擇取捨的時候,誰又能保證沒有私心,旁觀者清醒,當局者總少不了糊塗。」

「那接下來你當如何?」任天笑不自覺問道。

「將他斬於西街鬧市,你覺得如何?」傅龍晴停下腳步,她也需要一個答案。

「世上安的兩全法,於法還是於情,自當斟酌。」

得到了答案,傅龍晴回頭望了望遠遠跟着的鳶槿「於理,他欺辱商賈之女在先,該殺,於法,他枉顧軍中律法,該殺,唯獨於情,他是鳶槿的弟弟,殺了他,等同於讓鳶槿死於那場大雪。」

「你是以殿前的身份,以中領軍將領殺他。」任天笑只能這樣說着。

回頭,繼續走着,傅龍晴輕笑着說道「我以為你會替他們求個情。」

「於天下乃是殺一人而求九十九,大快人心,於你個人而言,只是殺四十九而求五十一,的確難做。」任天笑微微點頭。

「這便是廟堂,這便是朝野。」傅龍晴心緒又沉重幾分。

再一拐角,幾步路便要出了鳴鸞奉道,卻讓傅龍晴猛然一驚,一位大臣手持一柄象牙笏,錦衣華服,袍上藍緞銀蟒,見傅龍晴只是微微欠身「老臣見過龍晴殿前。」

也沒退身讓道,行過禮后錯開身位,越過傅龍晴身側。

傅龍晴有些發愣,已過了幾十步,傅龍晴才顫動着嘴唇「爹。」

着實讓人一驚,任天笑看向兩人,兩人卻都未回頭,錦衣大臣行環手以示君臣禮「殿前近日可無恙?」

「無恙。」傅龍晴輕聲回復。

「切莫荒廢了朝政才是。」錦衣大臣提醒著說道。

「是。」傅龍晴失落着,不敢回頭。

「老臣告退。」語氣沒有參雜一絲感情,錦衣大臣拂袖離去。

心如刀絞一般,傅龍晴好大一會兒才緩過來勁兒,收起情緒「走吧。」

震驚著,任天笑不知如何發問,傅龍晴開口「不必如此,他在乎官職,我便是龍晴殿前,他在乎親情,我便是他的女兒。」

任天笑更為震驚,這似乎更為無情。

只是一個鳴鸞奉道,卻讓任天笑見識到了朝堂上的雲詭波譎,這還只是冰山一角。

能看得到大殿了,一燈黃宮裝的宮女早已在此等候,作揖一番「女帝有請。」

似乎早有料到,傅龍晴說道「先帶他回我琅嬛閣,我稍後便到。」

宮女未移動半分,低眉順眼間再次行禮「女帝說,閣下要一同前往。」

傅龍晴眼神一凜,那宮女已退至一旁已作請勢。

再過三道重門,三千階上鳳天殿偏殿,女帝還是那般,着裝隨意,此刻她正臨摹著《千唐志》。

傅龍晴與任天笑進來,女帝沒有絲毫停筆的意思。

「此次出去歷練,可有所觀所感?」女帝慵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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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龍晴作揖「觀我河山壯闊,感我靖澤永安。」

女帝頓筆提字,抬頭,隨手將狼毫一扔「你知道我不是要聽這些奉承。」

身為女帝,真正做到了不怒自威,女帝輕輕踱步「你可知這《千唐志》出自何處?」

「此乃開國之初鄭朝昘所著,摘錄了前朝唐國一千一百九十一名奇人的墓誌銘,內容涉及皇親國戚、相國太尉、郡王太守、尉丞參曹,以至處士墨客、問道潛士、宮娥彩女等各階層人物,此書可證史、補史、糾史,可稱當世奇書。」

「那你可知道,此書摘錄的碑林,有六處是摘自臣軌如意娘的碑林。」女帝悉心說着,隨手翻了幾頁。

"臣軌"或是"如意娘",懂些文墨的人不可能繞得過這個名字,這可是開國女帝曾用的化名。傅龍晴有些疑惑,不知為何意。

「鄭朝昘也是個奇人,作為前朝遺臣,思前朝事,正前朝名也就罷了,先帝登基那日,他便在宮門口破口大罵,整整三日,一日未曾停歇,更奇的是,先帝赦免了他的死罪,還曾放言,別人罵她死罪,獨鄭朝昘無罪。」

「先帝曾三諫他入朝為官,卻被他一一拒絕,先帝當政三十二年,日漸昌盛,他卻罵了三十二年,直至先帝故去,他依舊不願意承認先帝功績,後來他的書流傳於世,這才知道他貶天授帝,卻尊"如意娘"。」

合上書,女帝若有所指「你說,天下多些這樣的人,好是不好?」

「公然無視皇威,藐視皇權自然是不好,但朝堂之上皇威之下自然少不了警醒之言,這樣的人,多了便會雜亂無章,爭先效仿,失了裁斷之准,所以有一個便好。」傅龍晴回答地擲地有聲,應該是她最想要的答案。

「那如何找到這樣的人?」女帝繼續發問。

傅龍晴怔在原地,一字未吐。

「我西南撫羌之地有一仕族擅長巫蠱之術,他們豢養蠱母的方式是將成百上千的蠱蟲放入一個巨大的蠆盆中,然後看它們相鬥,最後活着的那隻,便是蠱母,你說有趣不有趣。」不經意的話語如千年寒潭,只是寒氣便洇得傅龍晴臉色煞白,甚至於整個身子有些不自覺地發抖。

她猜到了,但從這女帝嘴裏說出,更是讓人不寒而慄。

扯過她剛才臨摹的字走到傅龍晴跟前,將泛黃的紙張塞給她「記述先帝生平的那六塊碑上,其中一塊上有先帝所造的二十三個字,我最喜歡這個,猶如日月當空,無微弗明,無遠弗照。」

回身走向偏殿深處,身影消失在屏風後面「"青鵝"一事只是個開始,接下來"燃燈一剎"。」

殿門口,傅龍晴一直沉默著,拾階而下,卻比登階還難,步履維艱,心緒愈發沉重,天色也不喜人,遮住了那最後一絲和煦,已看不清眼前,豆大雨滴落下,澆滅了她最後一絲僥倖,接着戾風襲雨,大雨滂沱,分不清無助與無奈,帝王檐下花白燕,銜泥儘是早籌謀,衣衫不及心頭重,哪有清歡寡白茶。

不知走了多久,雨聲漸消,聞細珠落芭蕉,眼前還是朦朧,卻觸不見流風過掌,只覺暖意攀額,原是有人撐傘。

任天笑很想安慰,幾次欲言又止,她是靖澤殿前,是中領軍統領,又怎屑於尋常女子耳畔的低聲細語。

可還是忍不住開口「當無人可訴,無人心疼,崩潰到無力回天,淚,是止不住的。」

傅龍晴忽然止步,擦去額鬢沾染的微露「任兄,借肩膀一用。」

未等任天笑反應,傅龍晴回身,勾過他的肩頭,額顱抵在他的肩窩放聲痛哭,或許她也未曾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姿態對這樣的人傾訴所有。

任天笑握緊了傘柄,另一隻無處安放的手顫微著,輕輕撫上了傅龍晴肩頭,掌心還有陣陣溫熱。

生生嚎啕哭盡了無奈,不遠處巡邏的禁衛士卒聽到動靜,又因煙雨朦朧,看不清狀況「何人在此喧嘩,枉顧皇宮禁律,不要命了!」,為首士卒扯著嗓子大喊,卻只等來一字。

「滾!」

再聽不出是自家殿前那真是白在宮裏當差了,震驚之下,後退兩步帶着一眾士卒灰溜溜地遛走了。

「抱歉。」傅龍晴甩了甩滿是雨水的袖子,朝着自己院落走去。

琅嬛閣,傅龍晴以絲絨錦帕擦著頭髮,任天笑雖背對着她,卻依舊有股心漾,舒緩不少,傅龍晴隨意開口「你說風雨交加,無處躲藏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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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傾盆有絲毫憐憫,能偏安一隅時,雨卻停了,當真是可笑。」

任天笑此刻肩背突然有些僵硬,站在殿內正中央,攥著雨傘的手不自覺用了幾分力氣「是啊,世事無常。」

「聽說你們仙家可行雲布雨,那不是可以隨心所欲了。」傅龍晴隨意問道。

「天上雲雨就那麼多,若隨心所欲,豈不是要多災多禍。」任天笑回頭,有片刻的愣神。

「何意?」傅龍晴隨手將錦帕扔給一旁的侍從,悠閑地躺回塌椅。

「若東邊有雨,以仙家手段強行更改雨令,那這雨必將落到西邊兒,萬一西邊已雨量充沛,再行雨,豈不是要澇災,而東邊無雨,豈不是要大旱。若雨停在穹頂,豈不是要不見日頭,那萬物如何生長?」任天笑解釋說着,兩人都輕鬆不少。

「原來仙家也不能隨心所欲。」傅龍晴輕笑着,重新紮起馬尾。

任天笑沒有回答她,只是將眼神抬高了幾分。「怎麼,沒見過女子哭泣?」傅龍晴輕笑一聲,以為他在看自己腫脹的眼皮。

「你同她們不一樣。」任天笑下意識出口。

「哦,怎麼不一樣。」傅龍晴來了興趣。

任天笑微微一愣,喉間滑動,不知是欲言又止,還是有口難開「還未有原由。」

傅龍晴也不在意,起身踱步「我不懂其他女子因何而泣,只是覺得,心力不暢時,哭一場,能換一時暢快。」

任天笑還是一陣沉默,傅龍晴也不懂他心中所想,以為是招待不周。

「先在我這兒住下,稍後詳談。」傅龍晴起身,好似還有別的事情。

任天笑微微點頭,一侍婢上前領路,為他準備院舍。

出門時,見鳶槿還站在門外,侍婢領着任天笑向西,傅龍晴看了她一眼,向東走去。

雨後荷塘水榭清新異常,荷葉有些枯黃,荷花半邊凋零,有的花徑上已長出蓮蓬。

水榭坐着一名老者,蓬髮黑袍,傅龍晴來到他的身後,恭敬道「老師。」

老者飲一口半溫的茶,吐出一口濁氣「入秋了。」

看着殘敗的荷塘,傅龍晴附和一聲「是啊,入秋了。」

「來,手談一局。」老者揮了揮有些破舊的袖子。

傅龍晴上前,恭敬對坐。

千里之外,橫斷山脈。

營地空地上橫七豎八躺着幾個西瓜,還有一個已被沈崇陽破開幾瓣,正大快朵頤。

「唉,入秋的西瓜不能吃。」秦柱子善意提醒道。

「我練丹的,精通藥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吃。」沈崇陽理直氣壯,西瓜在唇齒間汁水橫流,這一口還沒咽下,下一口已經塞到了嘴裏,就連說話都已經不是很清楚了。

「都已經半個多月了,天笑怎麼還是沒一點消息。」白秋惆悵道。

話音剛落,眾人立刻比出一個禁噓的手勢,可還是晚了,荼香薇嚎啕聲驚得鳥都不敢落枝。

「還繼續等下去?」盧剡將眼神望向三皇子。

三皇子輕嘆一聲,若無其事道「等。」

那妖皇族一直盯着三皇子,向他傳音道「你真的要去爭你們人族的至尊之位?」

三皇子同樣傳音「身為皇子,不去爭那至尊之位,豈不是不務正業?」

不怪那妖皇族,釗越三皇子怎麼看都不像能爭至尊之位的人。

「嘶——唉,你……你這西瓜哪兒來的?」沈崇陽捂著肚子,就差在地上打滾兒了。

大師兄司空衍傻呵呵一笑「巴蜀的一塊西瓜地里。」

得,白問,巴蜀西瓜地,上哪兒說理去。

秦柱子立刻笑得倒地不起,一聲鶴鳴,鶴守長老回來,眾人立刻圍了上去「還沒有消息嗎?」

鶴守失望地搖了搖頭。

琅寰閣水榭,檐角雨水滴落,老者提子,示意傅龍晴說道「執黑先行。」

「老師,這是白子」傅龍晴不解道。

「我說這是黑子。」老者輕聲一笑,這讓傅龍晴更加不解。

「是先有雉還是先有卵啊?」老者和顏悅色發問道。

傅龍晴忽有一絲明悟,老者繼續解釋道「這世上本無黑白,黑白自在心中。」

傅龍晴欠身「弟子受教了。」

老者寬心道「落子吧。」

傅龍晴落子,第一子,十之一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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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天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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