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果核之王(一)

第 1 章 果核之王(一)

江眠站在一片幽暗波涌的藍光中,向上仰首,投入地凝視著泛起細密流紋的海水。

穹頂剔透如黯藍的水晶,一整面厚重透明的玻璃鋼牆,與光滑似銀鏡的冰冷地面交相輝映,把江眠的影子完全打散成了蒙蒙的霧氣。

這不是水族館,水族館沒有這麼一望無際的荒蕪,這更像一個超巨型的囚牢,一個為了控制和關押而設計製造的埋骨死地。

然而,江眠還是專註地盯著那些毫無生氣的人造海水,痴痴地看了很久。

從他記事起,江眠就對水有種固執的偏愛。他喜歡將肌膚浸入水中,感受那無色澈透的波紋慢慢吞沒自己的指尖、手掌、手腕……以及更多的身體部位。年幼的時候,他甚至嘗試過將腦袋整個鑽進放滿水的洗手池——然後猝不及防地嗆了一大口。

午後的氣溫潮濕灼熱,天空藍得像一大碗熔化的凝膠,沒有一絲流雲攪在裡頭。他的養父江平陽從小睡中驚醒,聞聲趕來,看見養子居然做出這種同自殺無異的行徑,嚇得臉都白了,急忙揪著江眠的頭髮和衣領,把濕淋淋的男孩提進書房,聲色俱厲地斥責了他一個多小時。

那天晚上,作為懲罰,江眠沒有飯吃,只能餓著肚子,蜷在被窩裡掉眼淚。

再長大一點,看過更多的書,受過更多的教育,江眠就完全理解了江平陽那天的過度反應。事實上,作為一個研究所的負責人,江平陽本身就是不苟言笑的尖銳性格,他自稱在一個海濱小城撿到了尚為嬰兒的江眠,比起慈愛的父親,他在江眠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更接近於一個嚴師。

但無論如何,他養育了江眠,帶他進入研究所,又手把手教他如何擔任助理,若沒有他,江眠此刻早就是個死人。因此,再怎麼古板端肅、不近人情,這都是江眠欠他的。

……況且,江平陽已經去世了,在三個月前。

江眠抿緊嘴唇,竭力控制眼眶深處泛上來的熱氣,他低下頭,即便周圍空無一人,江眠依然掩飾性地眨了很多下眼睛。他不能冒著被同僚發現的風險,在這麼四下開闊的地方暴露自己的軟弱。

眼下,他必須做一個無懈可擊的人。

「江眠!」身後有人叫他,江眠心頭髮顫,急忙轉頭,他的同事泰德正大步走過來,口中呼喚著他的名字,「江眠,你在這!」

江眠略微鬆了口氣,在江平陽離開,研究所上層權力交接已然完成的情況下,他的身份就變得異常尷尬,而泰德是為數不多,還願意向他展露善意的人之一。

「泰德,」他拘謹地點頭示意,「有什麼事?」

「我們邊走邊說,」泰德指了個方向,關切地問,「你最近怎麼樣?」

江眠低頭,苦笑了一下。

「怎麼樣……還好,餓不死。你呢?」

他過得怎麼樣——這個問題,想必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他手上協理的項目早就被停了,江平陽在世時,他願意和養子分享的資源也被現任的研究所負責人盡數奪走,就連他留下來的筆記、終端、數據心得,關於人魚石板書的手稿……那些可以被稱之為遺物,在法律上理應由江眠繼承的東西,同樣以「高度機密,查看等級不足」為由,全部扣押在江平陽的辦公室——現在是法比安博士的辦公室內部。

無論江眠怎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何哀切懇求,那個高大冷酷的德國人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接著一字一句地說:「你沒有資格,江先生。」

就像是在享受江眠呼吸不穩,受傷地縮起消瘦肩膀的整個過程。

英語是法比安的第二語言,平時,他更喜歡用母語來發號施令。託了江眠的福,這句英語倒被他說得流暢更甚於德語了。

泰德同情地瞄了他一眼,聳了聳肩:「我還是老樣子,你知道的,那些關於它們的習性啊、棲息地啊,之類的無聊研究,而且日子也不是很好過……你應該聽說了,前些天,研究所的兩艘科考船被調離了,其中一艘就是我們項目組挂名的,那可是艘3000馬力的小寶貝啊……」

他清了清嗓子:「不過,這不是我要跟你說的重點。」

西格瑪研究所的科考船,同時可以兼任捕鯨船。江眠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微妙的東西,他追問:「出了什麼事?」

泰德停了下來,把他拉進一個無人的房間。

「博士抓到人魚了!」他的嘴唇緊繃,以至於他每吐一個字,都像是吐出一顆急促爆破的炸彈。

江眠睜大眼睛,腦子裡一片空白,像砸了一道驚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秒鐘,也許是十分鐘,抑或一小時,他的睫毛茫然地微顫,直到泰德輕輕拿手推他,詢問「你還好吧」之後,他才突然回過神來,長長地吸進一口氣。

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空氣灌進身體,江眠的手腳也嗡地一下麻了。

他勉力找回自己的聲音,強顏歡笑道:「……真的?上一次抓到人魚,還是……」

「六年前,江博士在的時候,」泰德替他補充,「是的,時隔六年,我們再次捕獲到了一頭人魚。」

江眠這才突然反應過來:「所以那個新建的……」

他的喉嚨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他下意識要脫口而出的詞是「牢房」,但他生生忍住了,因為法比安是一個人類至上主義者,他不會允許江眠稱呼他關押異種的地方為牢房,「……那個新建的觀測室,就是為了這條人魚?」

泰德點頭:「對,沒錯。」

他抬頭看向泰德,從混沌的大腦里擠出當下唯一一個問題:「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成功捕獲人魚不是一件小事,此刻,研究所應該已經武裝密封成了銅牆鐵壁,微生物都難爬出去一隻。這種絕密的消息,即使江平陽還在世,江眠都不能在第一時間接觸到,現在就更不用提了。

泰德肯把這個告訴他,倘若沒有高層的授意,只怕他出了這扇門,就得被投到危險區喂鯊魚。

「你猜到了?」泰德低聲說,「我能來找你,是因為這次抓到的人魚實在太特殊了。不要說研究所,就是找遍全世界,都沒有多少關於它的情報。江博士的筆記和手稿,我們仔仔細細地看了,還是找不到研究方向。就剩下個人終端……」

江眠明白他的來意了。

聽到那些無關人等,甚至是法比安這種扭曲的人,居然都比他更有資格處置養父的遺物,隨意翻看查閱那些本該代替江平陽陪伴在他身邊的珍貴資料,江眠難以抑制心中的刺痛,然而江平陽的個人終端,他真正龐大的資料庫,仍然是高層不得突入的核心機密,唯有他的養子可能掌握著進入的密匙。

這也是江眠為什麼仍然可以待在研究所,沒有被內部傾軋殘忍處死的主要原因之一。

「……有多特殊?」江眠問,「我要知道他有多特殊。」

泰德嘆了口氣:「聽著,江,我不能……」

「我想知道他有多特殊。」江眠鼓起勇氣,難得強硬了一次,「他們是記錄在冊的人魚,還是那些危險棲息地的人魚?或者是指他們的體格,種類比較稀少?我得知道這些。」

泰德苦惱地看著他:「就只是……只是抓住這次機會,好嗎?你知道的,你需要它!你已經被排除在核心圈外太久了,再這樣下去,就像那些人嘲笑的一樣,你和清潔工人又有什麼不同呢,江?你不能對法比安博士提太多要求,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泰德說得不錯,江眠本來就是難以長肉的體質,即便是被研究所營養均衡、精心調配的飲食喂大到二十歲,他依然纖薄得驚人。更不用說在經歷了喪父之痛,被排擠、被侮辱、被打壓的三個月過後,江眠愈發清瘦,連蒼白的臉頰都微微凹陷了進去,於顴骨下方敷出淡淡的陰影。站在他面前,泰德幾乎比他高出半個頭,體型是他的兩個寬。

好在江眠的髮絲天生漆亮如絲綢,不用塗唇膏,粉紅色的嘴唇也柔軟光潤,導致這種瘦弱非但沒能打敗他,反而為他增添了另一股憂鬱的,披掛黑紗般的美——雖然已經有許多次,法比安的手下毫不遮掩地沖他吹口哨,侮辱性地讓他「扭扭屁股,漂亮妞兒」。

江眠嘆了口氣,他下定決心,衝動地打斷了對方。

「我看過江博士的智庫。」他說,「我沒有博士的密匙,他生前從未告訴我,但是我看過,我記得。」

泰德啞然閉上了嘴,他下意識環顧周邊,警惕地低聲說:「你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

「沒有,」江眠說,「我沒有告訴法比安。」

在這之前,他只想抱著最大的決心和毅力,向法比安抗爭一些東西,起碼要帶走他養父的手稿,在江眠看來,那些在筆記本上手寫手繪的研究素材,比讓高層眼紅看重的智庫更加寶貴,它們全是江平陽一字一句,一筆一劃的作品。為了得到它,江眠願意儘力從蝸牛殼裡探出敏感脆弱的觸角,哪怕這意味著更多的傷害,更多的磨難。

拿到筆記本之後,江眠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策劃一次逃脫行動。他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年,江平陽曾經有意無意地和他說過很多秘辛,他完全可以找到研究所的破綻,然後遠走高飛,從此隱姓埋名,帶著江平陽的遺產,去他夢寐以求的大海邊生活。

西格瑪研究所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又牽扯到多少渾水摸魚的勢力,江眠心中十分清楚。但他相信世界之大,總能有自己的容身之處,他早晚有一天會重獲自由,徹底離開這個酷寒、壓抑、滿溢血腥的地方,走在真正的陽光下。

然而,人魚的再次出現,猝不及防地打碎了他的規劃。

他幾乎是魯莽地向泰德泄露了底牌的一部分,因為那股強烈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直覺,正在他的大腦中翻江倒海地尖叫。

他必須留下來,他必須親眼目睹那條人魚的樣貌,他必須……必須得做點什麼。

泰德的肩膀垮下來,像是被江眠擊敗了。

他沮喪地嘆息,說:「好吧、好吧!你把這麼要命的事告訴我,看來我也必須得做點什麼了。」

他掏出個人終端,小心翼翼地點擊屏幕,一道光幕出現在江眠身前,顯示出一段極其短暫的錄像。

「你看吧,看完了我就必須得銷毀它了,原本我沒打算讓第二個人看它的……」

視頻僅有轉瞬即逝的四秒鐘,可江眠盯著它,彷彿凝滯了漫長的四個世紀。

一條巨大的人魚靜靜漂浮在高壓電網中,尾鰭在混濁的海浪里漫卷翻湧,想來世上再無如此瑰麗欲滴的絲錦煙霞,可從總體上看,他實在是一尾叫人咋舌的龐然大物。折射著精金光澤的細密鱗片之下,起伏交織著數千條雄厚有力的肌肉束,證明他完全能夠單憑蠻力,隨意地擊沉一艘小型漁船。

——儘管他身受重傷,遍體的血口深可見骨,猶如被大型船舶的渦輪剜刮過,這條人魚仍然是力與美的至臻化身,只有在油畫中方能驚鴻一瞥的神異傳奇。

江眠的目光挪動不得,黏在他身上。他是他生平所見的人魚中體型最大,最強壯的一隻。江眠猜測,他只怕地位非凡。

再仔細看看,這隻人魚的人身胸膛健碩、肩膀寬闊,肌肉起伏之處,便如雄渾的群山。他染著淡血的眉目深邃,五官鋒利無比,左右的脖頸側分別斜嵌著三道暗色的鰓紋,你無法說他不俊美,但也無法說他野性得不令人生畏。

至於那條不可思議的魚尾,則是濃郁的墨黑色,可無論是耳鰭、肘鰭,還是尾鰭,都流動著青銅色的金光,古傲如同初代的君王。

加上絲綢般的鰭翎,這隻人魚的體長早已超過了三米。

如此巨大的品種,特殊的鱗色……

江眠如遭雷擊,這一刻,他的心臟瘋狂搏動,撞擊胸腔,分不清那股霎時竄遍全身的電流究竟是出自恐懼,還是出自激動,又或者出自悲痛,以及其它不知名的複雜心緒。

他面白如紙,睜大的眼眶卻是通紅的,他嘶聲說:「拉珀斯,風暴港的統治者拉珀斯……你們瘋了!居然敢把他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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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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