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贈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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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些人跡罕至的峭壁棧道和荊棘叢生的蜿蜒小徑,由洛山劍閣去往琢縣大營的路線大致可以歸為兩條。一條是順着東邊山脈的間隙新晉落成的平坦官道,另一條則是聯通了西側沿線零星村莊的泥濘古山道。

由於今年的雨來的比往年更急,勢頭更猛,河流上游的好幾處都發生了塌方決堤,導致地勢本就不算太高的官道被整個淹沒,所以已經沿官道北上三十餘里的周錆不得不原路折返,回到洛山縣地界,再由古山道北去。

雖然不似官道滑坡落石那般嚴重,古山道的行程也絕對稱得上是舉步維艱。在長時間的大雨沖刷和往來人群的反覆踩踏下,只要是一個不注意,整條小腿便會陷入泥漿之中。這樣的情況對身負約莫百斤教尺的周錆是尤其的困難,以至於之前一天的腳程現在卻整整花了三天才走完,待他行至沿途第一座村莊,平陽村的時候,已經是四月十一日,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了。

這一路行來,可以說是哀嚎遍地,屍橫遍野。因為西桀鐵騎的燒殺擄掠,洛山以北諸郡鬧起了大規模的飢荒。吃草的、啃樹皮的、吃觀音土的,甚至連易子而食也稱不上是什麼新鮮事了。

結伴向南求生的人群是一波接着一波,每個人都是低着腦袋不發一言、灰頭土臉的,有時候還拉着板車,拖着已經筋疲力盡的家人,像極了送葬的隊伍。他們餓了就扒一扒路旁的野菜,累了就原地抱手坐下,一團一團,如同是初生的雛鳥一樣,擠在一起互相取暖,又在周倩手提佩劍,腳踏官靴,踱步走過的時候,驚弓之鳥般的,畏畏縮縮的讓開一條通路。

「你知道為什麼大家對你都是避之若浼嗎?」

當然了,每天還是會有那麼一兩個人刻意上前與周錆搭話的,但因為他們基本都是前來討要吃食的,所以周錆並沒有過多理會眼前這個鬍子大叔,只是拍了拍已經空空如也的包袱,淡淡的回了一句:「沒有了。」

不過那糙漢模樣的男人就像是沒有聽見周錆的回答一般,完全沒有要打住的意思,只是自顧自的繼續說道:

「那是去年七月,也是這麼個不痛快的下雨天。

我記得非常清楚,就是在琢縣鬧市街口,有一個我叫不上名字卻經常遇見的年輕苦力在大白天就喝的酩酊大醉,晃晃悠悠的走在了馬路中央。

鮮血飛濺,被開腸破肚,血漿甚至染紅了街角的布莊招牌,而原因卻只是擦身而過時,那人碰到了過路鎮北將軍魏冉家劍術導師的衣角。」

那是發生在當日正午的事情,男人之後並沒有做什麼糾纏,說完便起身離開了。周錆沒有,也沒有必要做出任何回應,當然了,這並不是說他默認了此等行為。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平日裏不善言辭、噤若寒蟬的周錆,只是單純的比其他人都看的更加通透一些罷了。

周錆稍稍駐足,環視四周,茂密樹冠覆蓋的山林在夕陽西沉后籠罩在了一片絕望的黑暗之中。樹梢滴落的水滴打在腐敗落葉上的啪啪聲驚得爬蟲飛蠅嗡嗡作響,夜行動物隨之嗚嗚低鳴。綿綿細雨逐漸在指尖匯聚,混雜着汗水和泥巴,彷彿是粘稠血漿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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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受。

噁心。

不自在。

夜幕降臨,四下無人之時,那男人戲謔的聲音又再次在周錆的腦中響起。

就在有什麼東西從周錆的頭頂上一躍而過,又迅速遠去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因為久居燈火通明的洛山劍閣,而已經忘記了伴他長大的山野林間這股無所適從的無力感。

看着周遭的怪石、樹林、山丘逐漸黯淡的光景,他用盡全身力氣向北遠眺,臆想中的頹喪並沒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卻是時空錯亂的空明虛幻,以及他時刻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忘卻的那種,在黑暗中遠眺零星火光的心情。

只不過,

那為周錆指引前路,點點亮光的源頭所陳列的卻是支離破碎的冰冷肉塊。

建興五年,四月十二,宜開業、動土、祈福、納畜,忌結婚、安葬。

「後腦右側有被鈍器擊打的痕迹。。。面部上有。。。四處劍傷。。。舌頭和右眼球。。。在女屍的。。。口中。。。從只有前襟被鮮血染紅看來,舌頭和眼球是被活生生剜去的,而四肢卻是在死後被砍斷的。。。」

距離洛山城西北百里開外的蕭條村莊,因為新建官道隘口的落成,有一半幾乎已經變成了一片空地。伴隨着商隊、遊人數量的巨減,商賈、店家悉數西遷,近乎所有的兵士衙役都被抽調去維持官道的治安,從而導致官道沿線的村落驛站開始變得越發繁華,而這曾經由洛山去往琢縣的必經之地,現只剩下了零星農家佃戶,以及一股無能為力的絕望氣息。

「太慘了。。。

這樣的事情還在發生。

已經是第六家了吧。。。請問周錆閣下,您對下手之人是否有什麼頭緒嗎?」

村落東北,阡陌梯田間的水車小屋裏,一個高束髮髻、面色蒼白乾枯的年邁捕快,陳平,正一面仔細查驗著案發現場,一面唯唯諾諾的點頭哈腰,向周錆詢問著情況。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被緊綁在立柱上,被從根部截去了四肢的男屍,和一個手掌被鋼釘貫穿,高高的釘在木牆上的裸體女屍。

雖然在當夜周錆趕到的時候,這對夫婦就已經失去了氣息,但是從這飛灑了一屋的血跡、屍體身上的淤斑、殘留的污穢、以及還在緩緩流淌而出的肚腸,他們不難推測出這裏究竟發生了怎樣駭人聽聞的慘劇。

「我來的時候血漿已經完全凝固了,並沒有見到歹人,但是據村民們說,那是九個劍客模樣的流寇,還帶着一個十歲上下的女孩。」

「流寇啊。。。。。。

哎。。。」

陳平一臉無可奈何的仰頭長嘆,盯着發霉腐朽的天棚,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道:

「想必閣下也知道,在經歷了年初羌人鐵蹄踐踏洗劫過後,幾乎所波及之地的囚犯都從各處衙門的大牢裏逃了出來。再摻和上逃兵和暴民,不瞞閣下,不單單是咱們村,最近整個洛山以北,四處都是流寇在遊盪,而他們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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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我已經在衙門辦了四十年差了。。。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慘像。。。」

並排懸掛在房樑上的苞米束、泛著腥紅的簸箕、殘留着餘溫的土灶台、還有在灶台一角的嘔吐物中,依稀可以分辨出來的野菜殘渣。

「九人吶。。。九人。。。

周錆閣下,先不論我們是否能夠在這茫茫丘陵中找到他們,附近十里八店的兄弟們加起來一共也就才十來個,要時刻約束那些南行的流民已經是捉襟見肘了,若是全都抽調出來的話,是一定會出亂子的啊。

清掃流寇絕非輕易之事,囚犯和逃兵中亦是不乏武藝高超的箇中好手。

周錆閣下,

這。。。」

「無需向我解釋,這本就不是我轄內的事情。」

周錆淡淡的說道。

「作為第一個發現現場的人,我有義務留下澄清,以免村民誤會,給琉雀的招牌抹了黑。」

他的回答非常直接,這讓陳平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可面對帶着一股不尋常怒意的周錆,陳平明顯有些掩飾不住臉上的不解。

只不過。。。

「這一路上陳屍何止百具,為何閣下偏偏揪著自己的轄地不放呢?」

這樣的話自然是問不出口的。

「下官聽說閣下正在去往琢縣大營赴任的途中,這一路向北還有個四百多里地。若換作平常,四五天也就到了,但您看這天兒陰晴沒個準兒,要是耽誤了您的行程。。。」

陳平唯唯諾諾的抬眼看着眼神渙散、身形挺直、歪頭矗立在磨坊門口的年輕人,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道:

「軍法不容情,您和您的家人,擔保人。。。可就。。。您可別嫌老頭子我啰嗦哇,我說這些可都是為了你好哇。」

等待了片刻,見周錆沒有回話的意思,陳平心裏犯了急。

是不是自己的話惹怒了眼前的軍爺?

他有些分辨不出,只得繼續推脫道:

「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馬戲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師爺、衙役、捕快、走卒等皆為下九流,即便是脫離了原本的職業,其子孫後代也不被允許參加科舉,以免有辱斯文。)

我等身份低賤之輩在軍候面前是說不上話的,若是要加派人手,進山掃蕩。。。。。。」

「可以把這教尺寄存在你那兒一段時間嗎?」

周錆突然打斷了陳平的喋喋不休,驚得老捕快不由的一激靈。

他右手握住了教尺的長柄,左手解開了胸前的背帶,「呼」的一聲將教尺掄到了面前,單手反握,然後劍尖朝下,猛的砸在了地面上,發出了一記震耳欲聾「轟隆」聲。

「我會著人來取的。」

「敢。。。敢不從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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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劍異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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